窦建德出巡所带来的冲击不仅蔓延于襄国郡的各个阶层,就连素来沉得住气的程名振和杜鹃夫妻两个,情绪上也难免被其波及。有时候明明想说几句话,彼此目光一对上,便又迅速错了开去。有时候本来想问对方某件事,看到对方的脸色时,就本能地顾左右而言他。已经算是老夫老妻了,对身边尴尬的气氛二人不可能无所察觉。但二人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第一,毕竟传言只是传言,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夫妻两个在此事上都没犯下什么错,没来由地提起,反而给人感觉心里有鬼了。“要是柳儿姐姐还活着就好了!”一个人独处时,杜鹃常常傻傻地想,“她一定能教我个好办法!”。她现在对柳儿已经无半点恨意,毕竟柳儿当时对程名振只是惦记,却没下手去“偷”。而现在,别人对自家丈夫可不止是惦记这么简单了。用虎视眈眈四个字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的确,窦建德只是顺口在程名振面前提了一句,并没明确一定会让其亲妹妹下嫁。并且以杜鹃自己和窦红线之间的交情,后者也未必会厚着脸皮来抢好姐妹的丈夫。可除了窦红线外,还有张红线、周红线、李红线呢?她们如何防备。毕竟眼下襄国郡对于窦家军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用一个女人将程名振拴在自己的战车上对窦建德而言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况且窦建德也说中了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夫妻二人成亲多年,自己一无所出。关于二人一直没有孩子的这个话题。老杜疤瘌在背地里也没少跟杜鹃唠叨。他甚至不惜厚着老脸,偷偷建议女儿自己培养一个心腹给程名振暖床,然后等孩子生下后再抢回来抚养这种歪办法。毕竟英雄多情,红颜易老,与其等着日后丈夫变心时哭鼻子抹泪,不如自己主动想办法固宠。这个主意一提出来就被杜鹃用硬话给顶了回去。首先,杜鹃觉得夫妻两个曾经患难与共,丈夫绝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那种鼠辈。其次,如果哪天丈夫真的变了心,她宁愿做一个弃妇,也不愿意用歪门邪道的手段来解决。那样维系下来的虚假感情只是聊胜于无,却将自己的尊严践踏得一干二净。如果柳儿还活着就好了。在杜鹃眼里,这个曾经亲手为自己绣了嫁衣的姐姐有足够的智慧化解一切家庭危机。她会用各种既让夫妻二人都不觉得尴尬,又能进一步增加彼此间感情的办法,将所有窥视者赶得远远的。让狐狸精们自惭形秽,从此想都不敢想,更甭说厚着脸皮自荐枕席。可眼下的现实是,柳儿已经亡故了多年。她坟头旁由杜鹃亲手栽下的柳树也长到了人胳膊粗细,与当年的女主人一样摇曳生姿。所以,大多数时候杜鹃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犯愁,愤懑而乏力。跟妻子一样,此刻程名振心里也好生懊恼。原来他整天忙忙碌碌,唯恐稍不留神便被乱世所吞没。如今,来自窦建德那边的威胁基本上已经解除了。短时间内,新的威胁也不会诞生。紧绷的神经一松弛下来,整个人立刻就失去了方向。关于二人一直没小孩的事情,他倒不太着急。素有国手美誉的孙驼子说了,杜鹃在新婚之夜所中之毒非常霸道,虽然表面上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异,但体内的创伤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况且女人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与其因为身体孱弱而一尸两命,不如稍微晚一些,待时机更成熟些为好。以程名振夫妻两个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都不算大,所以没必要听别人瞎吵吵。让程名振最头疼的是窦建德洺州之行的表现。怎么说呢?这位窦王爷,长乐王,如今身上具备了成为一个盖世枭雄的所有素质。睿智、大度、手腕圆熟外加慧眼如炬。然而,他身上却缺乏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圆润和稳重。有时候,他越是想表现出自己的王者之风,越令旁观者犹如芒刺在背。就拿他过问自己的家事来说吧,事实上,窦建德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表现他和自己的亲密无间,还有对下属的满意与器重。然而由于只考虑的单方面的意图而没考虑听话者本人的感受,这个本为示好的举动,却收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程名振知道,窦建德说那番话的意思未必是想把窦红线硬塞给自己。程名振还知道,窦建德听了自己的表态后,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会再动向自己身边安插女人。程名振甚至知道,窦建德在各个屯田点的那些表现,并不是真的有意宣示其对襄国郡的主权。并且即便其真的抱着这种目的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襄国郡目前还处于半独立状态,窦建德需要做些事情巩固他的统治。他只是在努力做好一个诸侯的分内之事而已,中规中矩,不偏不倚。但程名振无法保证窦建德身边的其他人,还有时刻注意着窦家军的其他人怎么想。如果不出预料的话,程名振猜测,窦建德试图以嫁妹方式拉拢自己的消息会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传播开。而有关窦家军与洺州营貌合神离的消息也会跟着不胫而走。对于窦家军那些潜在的对手,这意味着一个可能的机会。而对于刚刚安定下来的襄国郡和洺州营弟兄,则意味着一个随时会扑下来的风险。这个日后可能会出现的风险到底会演变到多大,在不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程名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在不损害自己自己根本利益的前提下打消窦建德对洺州营的猜疑,程名振也不知道。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当时投靠窦建德的选择是不是太急切了些。虽然当时的确大伙已经无路可退,可现在看来,窦建德这棵大树到底可不可靠,还非常难讲。比起外部这些千头万绪的谜团,自己家里那点儿小事儿在程名振眼中就有些微不足道了。妻子犯傻也不止是这一回了,刚刚成亲时,她不还总在想着到底配得上配不上自己么?现在,这么多年过来了,两人的日子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不能说一点儿矛盾都没有,但彼此之间绝对把对方当做了最后的依靠。不相信对方会背弃,更不相信对方会轻易倒下。尽管如此,每每看到杜鹃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幽怨,程名振还是会心头发紧。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专门抽出一个晚上时间,跟妻子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急着需要制造一个小程名振或者小杜鹃出来。除了转述自己对窦建德提议的答复外,他也不知道如何跟妻子讨论纳妾这个问题。赌咒发誓,好像有点儿多余,反而容易让杜鹃背负上“嫉妇”之名。毕竟从原来的张大当家,到现在的杜疤瘌,还有襄国郡的各个县令、都尉,每个人都是三妻四妾。男人么,只要心里有数就是了,没必要把什么都挂在嘴上,摆在明处。可不跟杜鹃掰开揉碎表白一番呢,妻子这两天来憔悴的面容又明显被他看在眼里。这事想起来又十分好笑,妻子原来是那么坚强洒脱的一个人,偏偏在此等小事上纠缠不清。其实,所谓张红线、窦红线、李红线,不过是拉拢关系的工具而已。如果别人每次试图塞一个女人给自己,她就发愁一番,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发愁的日子呢!正当他们夫妻二人各自陷在各自的谜团里一筹末展的当口,王二毛回来了。这个已经再度更名,把自己唤作王蔷,字伟长的家伙人还没进后堂,嚷嚷声已经传遍了整个衙门,“怎么了,怎么大清早的一个个低头耷拉脑袋的,就像都饿了半个月一般。教头没给你们发工钱么?还是七当家故意克扣伙食!”“这厮,都当了县令了,依旧没个正形!”程名振听见嚷嚷声,只好在一堆案牍中暂且抬起头来,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向身边伺候自己的亲随吩咐,“让厨房收拾一桌饭菜,直接送到后宅。跟夫人通报一声,告诉她王二毛回来了。顺便通知我岳丈和孙六叔,请他们一起过来吃中饭。”亲随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急促的脚步声令本来有些沉闷的后宅为之一振。王二毛的脚步声紧跟着在书房外响了起来,嚷嚷声里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打趣,“吆喝,还真有当郡守的架子了,连门都不肯出一步。不愿意搭理我,我可就走了。改天再到衙门里跟郡守大人汇报!”“趁早给我滚进来。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呢么!”程名振抓起一本书,隔着门帘砸了过去。书还没等落地,已经被王二毛干净利索地抄在了手中。“春秋啊,好书,据说关云长当年最喜欢读这本。怎么,里边告诉你如何守荆州了么?”“你就没一句正经的!”程名振笑着骂到。抬手向面前的胡凳上指了指,“坐吧,茶水马上就会送过来。谢映登是不是回信了?徐茂公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几十仓粮食在手里握着,不处理只能看着它只能发霉。不如跟咱们做笔买卖,各取所需!”王二毛大咧咧往程名振面前一坐,笑着回答。“不过运粮比较麻烦,走陆路的话耗费甚大,走运河的话,中间恰好隔着博望山。徐茂公说了,王德仁和房彦藻那一关,得咱们自己想办法!”“博望山?”提起正事儿,程名振的心思立刻清楚起来,“徐茂公是准备借刀杀人吧,这厮,算得可真够精细的。他好歹也顶着瓦岗军黎阳大总管的头衔,发个手令下来,王德仁敢吱个屁字!”“做买卖么,当然要讨价还价了。如今是咱们有求于他。他手里握着那么多粮食,不愁没有买家!”王二毛呵呵一笑,对徐茂公的想法了然于心。“这厮!”程名振皱了皱眉头,嘬着牙点评,“李密把房彦藻安插在博望山,就等于在他徐茂公背后插了把刀。这厮自己不想动手拔刀,却让咱们来帮他背负一个恶名!”“呵呵,我估摸着也是!”王二毛笑着附和,“不过咱们跟王德仁、房彦藻两个的账也该算算了,否则,也忒便宜了那两个家伙!”“嗯!”程名振对王二毛的话不置可否。洺州营被窦家军吞没之事,其中王德仁、房彦藻两个“居功至伟”,如今大伙恰好憋着一肚子恶气无可发作,能找个宣泄口也不错。只是办法选择上要谨慎些,既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能让窦建德多生忌惮。正犹豫着,杜鹃已经亲自端着茶具走了进来。给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各斟了一盏,然后静静地站在窗边听二人说话。这番表现可是和王二毛记忆中的杜鹃大不相同,惊得他抬起头来,诧异地问道:“嫂子今天怎么了?眼皮都肿着,莫非被教头欺负了不成?”“没正经!”“不关你的事儿!”程名振夫妻闻言,赶紧低声呵斥。彼此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心里都觉得好生尴尬。王二毛却不管别人尴尬不尴尬,呵呵呵呵笑了几声,抿着嘴打趣,“我看嫂子是喝干醋了吧!你可真看不开。有人盯着,说明小九哥有本事,嫂子你当年有眼光啊。若是小九哥像我一样,走到哪都不招人待见。嫂子你当年不是瞎了眼睛了么?”一句笑话,就像在重重乌云中捅出了个窟窿,透下阳光万道,登时把夫妻两个之间连日来一直不尴不尬的气氛照了个无影无踪。“狗嘴吐不出象牙!”杜鹃啐了一口,起身欲走。王二毛却追了上去,不依不饶地啰嗦道:“嫂子你这就笨了。这后堂之内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怕她谁来?什么张红线、李红线、王红线,即便是皇帝老儿的公主要下嫁,不一样得管你叫声姐姐么?无论她背后有谁撑腰,你大妇的身份在这摆着,看她不顺眼,大棒打出去便是。难道皇帝老儿管得宽,还能管得道臣子的大老婆如何持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