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走走停停,在路上耗费了尽小半个月。终于到达长安郊外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上旬。李世民将兵马带到郊外大营,然后选了一个吉日,身披金甲,率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长孙无忌等天策府文武率先而行,身后跟着李元吉、李世籍、程名振、王蔷等二十余员悍将,以及铁骑万匹,甲士三万,盛装入城。为了这个盛大的入城式,李渊特地给文武百官放了一天假,命他们跟自己一道,出迎于宫门之外。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欲感受大唐军威者,悉听尊便。登时,十里长街两侧,百姓云集簇拥,争相一睹秦王殿下尊荣。更有无数因为连年征战留下来的适龄女子,早早地占据了靠近街道的二楼窗口和房顶屋脊,拿着绣球、香囊,不要钱般往秦王身后的队伍里边扔。害得四万余在敌人的刀剑面前都没眨过眼的百战精锐,个个面红耳赤,两脚发软。心里却对大唐皇帝李渊感激得五体投地,再为其死上十次,也觉得值了。被俘获了窦建德、王世充,以及在东都洛阳搜检出来的大隋朝廷的遗物,俱被献于大唐太庙。献俘仪式结束,李渊亲自把盏,向秦王以及有功将士敬酒。李世民代表大伙将酒盏举过头顶,先敬阵亡的众位弟兄,再敬天地鬼神,然后仰首饮之。饮罢,三军噙泪,欢声雷动。李渊趁机又宣布大赦天下,凡王世充、窦建德余部,无论此时身在何处,都俱免其罪。大唐京畿附近各郡县,免税一年。太原,幽州等久经战乱之地,免税两年。然后,传令有司,征选窦建德麾下官员,酌情授予官职。其后数日,李渊在宫中数度摆下宴席,酬谢有功文武。程名振这回不敢借故推脱,每次都穿戴得齐齐整整而去,然后被尉迟敬德等人灌得酩酊大醉,像死狗一般再给拖馆驿。在这期间,先后有数位他父亲的亲朋故旧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希望程名振能代为引荐,为大唐尽自己微薄之力。都因为程名振醉得不省人事,无法睁开眼睛与众位叔叔伯伯相认,不得己留下礼物,叹息着走了。又过了几天,中官前来宣旨。追赠程名振的父亲柳山公之爵,赐程名振本人锦缎十匹,金三镒,并命其于接旨后第二天下午入宫见驾。一干家不在长安的同僚满脸羡慕,纷纷向程名振表示祝贺。然而,程名振本人却有些受宠若惊了,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令皇帝陛下如此重视。“管他呢,给你赏赐你就接着呗。反正钱多了不烧手!”又升了一级,已经成为县公的王二毛最看得开,在只剩下二人相处的时候,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疑惑。“反正天下大局已定,我们也没了其他想头。拿了钱,好好替人家效力就是!”“从你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程名振拿王二毛没办法,笑着数落了一句。“都是县公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儿!”“我是块烂泥,扶不上墙,也没人看在眼里头!”王二毛笑了笑,自我嘲弄。笑罢了,又压低了声音,向程名振耳语道,“皇上要见你,是件好事儿。如果能早日回上党,就早点儿回去吧。那里虽然不如长安繁华,也不会有长安这么多事情。这些天日日赐宴,酒桌上喝得高兴,可桌子底下,兄弟父子之间,嘿嘿……..”“少管闲事!”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声吩咐。“陛下这样做,总比直接夺了秦王的兵权好。毕竟天下刚刚有了安定的迹象……”“嘿嘿,嘿嘿……”王二毛咧嘴而笑,表情要多傻就有多傻。他现在是应国公武士矱的侄女婿,算是挤入了李渊的嫡系行列。官职升得飞快,每天在长安城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东西,也远比程名振要多得多。只是其本人生来一幅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举止土里土气,言语颠三倒四,所以不太被京城里任何一方被重视,每天优哉游哉,乐得清闲。“别只顾着傻笑了,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地方任职。你呢,跟不跟我回去!”程名振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着征求对方意见。“我不能回去!”王二毛以少有的正经说道,“咱们两个,肯定得留在长安一个。否则,即便陛下放心,其他人也会天天死盯着。还不如留下一个,省去这多麻烦。”闻听此言,程名振只有叹气的份儿。虽然李渊是个很有气度的雄主,但这不意味着大唐对所有降官降将毫不设防。特别是针对他们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地方总管,安插,渗透,监视,拉拢,明里暗里各种手段就没停止过。然而这也不能怪罪李渊,换到任何一个朝廷,恐怕类似的事情都会发生,只不过做得明显不明显,手段高下不同而已。有了在张金称、窦建德两人麾下的经验,程名振对此还算看得开。唯一觉得不顺心的是,仗终于打完了,好朋友却也要跟自己彻底分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轻易难得再聚于一起,听王二毛不找边际地说笑话。王二毛心里对此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并封妻荫子,已经够幸运的了。在巨鹿泽中时,我可没想到会有今天。知足吧,知足者常乐也!”“滚!”程名振笑着捶了王二毛一拳,“封妻荫子呢,你我的儿子在哪?鹃子是体内余毒未散,你家媳妇呢,怎么也不见开枝散叶?”“我马上会写信,让人把家眷送到长安来。房子都看差不多了,就在夫子庙前的成贤街上,跟当日在馆陶时街名一样。原主人是个大隋的降官,不受朝廷待见,已经搬了出去。等收拾好了,我就不用再跟你们一起住这个破驿馆。”王二毛笑嘻嘻地躲开,然后笑嘻嘻地炫耀。“你倒准备的充分!”程名振笑着数落,“一点风声都没往外透。钱够么,不够我帮你凑些!”“够。这些年下来,我也存了不少家底。不劳烦你了!”王二毛笑着点头头,“你家原来住在哪,要不要去找找,跟现在的房主手里买回来。我认识了几个地方官员,应该能帮得上忙!”“算了吧。我早忘了!”程名振想了想,轻轻摇头。虽然自己知道自己如履薄冰,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刚崛起的新贵。于是乎,最近几日,父亲的故旧朋友纷纷上门来拉关系,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假使在程家当年遭遇横祸时,这些亲朋故旧能拿出今日的一半热情,也不至于令父亲老死边塞,尸骨到现在都找不到。程家的祖宅,没了就没了吧。原来的根子断了,新的一代可以从他自己开始。“人之常情,你也别太认真!”看见好朋友眼里的痛楚,王二毛笑着开解。“自古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者多。你如果不想理睬他们,吩咐驿馆的小吏挡驾便是。何苦让自己难受?”“我还是尽早躲回上党为好!”程名振苦咧了下嘴,苦笑着道。“免得在京师呆久了,被人说六亲不认。”“他们敢。我派人打断他们的腿!”王二毛摆出一幅新兴权贵模样,恶狠狠地说道。“不过提起乡亲来,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小杏花他男人终于熬出头了,日前被放了平恩县令,已经启程赴任!”“哪?”程名振的眉毛立刻皱做了一团,惊讶地追问,“周家二少,他被放回河北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咱们还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启程了,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风声。”王二毛笑了笑,低声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裴矩携裹和窦建德儿子老婆宣布投诚,朝廷上下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情急之下,吏部只好抓着萝卜当菜。凡是闲置在京师,跟河北能搭上半点关系的官员,都给拉了出来。姓周的这两年在京师里边夹着尾巴做人,从不主动招惹任何麻烦。他的老上司王薄又没有再度造反的迹象,所以,朝廷大手一抬,就把他放回你老家当县令去了!反正姓周的去了也是个文官,掀不起任何风浪来。并且对地方民情很熟悉,容易替朝廷出力!”“吁!”程名振报以一声长叹。站在朝廷角度,这个安排的确无可厚非。只是让他心里感觉很不舒服,就像吃了几十斤豆子面一样堵得慌。“我也是刚刚听说。如果你看他不顺眼,我可以想办法将他踢走。毕竟吏部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让咱们两个心里不痛快!”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低声建议。“算了吧!”程名振轻轻摆手。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他不想给外人留下自己没有气量的印象。况且当年周文曾经下手陷害于他,馆陶城破后,张金称也几乎杀尽了周家满门。而周文夫妇在走投无路时,唯一敢于将后代交托的人,偏偏也只是他。这些陈年恩怨,估计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不如放在一边,任其随风飘散的好。“算了就算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的确没法再伤害到咱们!”王二毛想了想,也不愿意继续跟周文纠缠下去。双方实力如今相差太为悬殊,继续纠缠往日的恩怨就成了仗势欺人,胜之不武。“嗯!”程名振默然以应。见他还是提不起精神,王二毛笑着将话题岔往别处。“我估计皇上召见你,也是为了询问河北的事情。毕竟窦建德的老巢,就在你当年的地盘上。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里。”“熟悉又怎么样,不熟悉又怎么样?窦家军已经不存在了。谁去了还有摆不平麻烦?”程名振勉强笑了笑,低声回应。“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王二毛向前凑了凑,低声提醒,“你可得小心准备一下,皇宫里边那位,可不像传说般那样糊涂。我听人说,当初选派经略河北的官吏时,就很费了一番周折。有人推荐秦王,有人推荐太子,直到裴矩突然宣布投降了,才最终权衡了一下,把任务交给了淮安王。但底下搭架子干活的,依旧是秦王殿下的嫡系!”“陛下是在想办法酬劳秦王的灭国之功!”程名振想了想,低声点评。“未免没有替太子防范秦王的成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一语道破玄机。“那几个都是秦王的臂膀,派得越远,对太子来说,好处越大。而秦王对此还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遂了他的意,让天策府的人得了好处!”程名振笑了笑,不予置评。兄弟父子相处到这个份上,对于自幼失去了父亲,渴望着家庭温暖的他而言,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但陛下对此也有点不放心。裴寂大人好像也不满意秦王麾下那几位,说那几人过于喜欢运用权谋,替人运筹帷幄可以,独当一面,则缺乏了几分气量。所以私下里,陛下还在做着另外的准备,以防有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听完王二毛的分析,程名振皱着眉头抱怨,“既然没有把握,何不选派几个有把握的人?”以王二毛现在的身份,他所打探到的消息,十有七八就接近于真相了。为了所谓的“平衡”就甘愿冒着民变之险,这大唐君臣,处事也忒儿戏了些?“帝王之术也!”王二毛笑着摇头。“你我都是不是帝王,看不懂也罢。总之你小心应对就是了,免得被问个措手不及,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好吧!”程名振无奈地咂嘴。李渊会问些什么呢?风土人情,还是当年河北各方势力的分布?如果他问起对窦建德评价,自己该跟他怎么说?一时间,他竟然想得有些出神,连外界何时阴了天,都没有太在意。“轰隆”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豆大雨点打下来,将纱打得啪啪作响。暴雨来了,院子中,无数人在捂着脑袋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