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对阵 文 / 淡水河的烟火 (粉丝群)风不知道何时就吹起来了,吹得云卷,吹得沙狂,草也直不起身子,战马嘶哑了嗓子,盔甲也叮咚作响,两个战阵就在这样的狂风中对峙。战阵中的士兵如塑像一般,一动不动,等待着残酷战争的开始。萧秦终究没能沉住气,派人劫走了那两百只坛子,负责护送的千余士兵丢盔弃甲地回到楼兰大营后,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每个人都受到了嘉奖,在众人的不解声中,龙焰率军直奔魏国境内甘凉城,萧秦无可躲避,只能迎战。魏国的战阵虽然宏大,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根本没有数万人马,这一招迩雅曾经用过,但是,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藏不住人的,那些人,究竟去了哪里?龙焰给身旁的水修明递了一个眼色,水修明会意,一勒缰绳,跃马而出,直奔身后的战阵。迩雅揉揉额头,道:“又要打仗了。不过这次是咱俩一伙儿,想好怎么办了吗?”龙焰摇摇头,道:“战争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迩雅看看周围,所有认识的人都在,唯独不见了水修明,仔细找来,还是不见踪影,心中不由得泛起惊疑。龙焰道:“放心,修明不会独自逃跑的,我让他给咱们铺路去了。”“铺路?铺什么路?”迩雅不解。“逃跑的路。”龙焰淡定地回答道。迩雅又揉揉额头,道:“我们为什么要逃跑。”龙焰道:“因为我们会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一路撤回大漠。”迩雅笑道:“你这样扰乱军心,我真想杀了你。”天空的云压了过来,如雷战鼓撼动着每个人的心,迫使它们亢奋起来,为了鲜血,为了杀戮,为了荣耀,不安与躁动,恐惧和仇恨,在手中握紧,在牙关咬紧,在眉头皱紧。一团团黑色以山崩地裂之势冲杀过来,魏国的士兵五个一排,十个一行,整齐的方阵踏着柔软的黄沙行进,每个方阵前后左右隔着三丈,造出很大的声势来,强烈的压迫感顶在喉咙上,龙焰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办法来。迩雅大喊道:“放箭!”大宛的弓箭手迅速在阵前集结,而此刻魏国士兵早已冲了过来,一个个战阵前前后后连接在一起,刚才还不太显眼的几个方阵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战阵,杀意更加浓重,声势也更加浩大。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砸在魏国士兵的盾牌上,很少有人中箭,只是偶尔有人被漏网的箭射中下身,但是没能等他们呻吟出声,旁边行进的士兵便一手顶着盾牌,一手挥着刀剑将他们的生命结束。龙焰止住了弓箭手,他理了理战马的鬃毛,拔剑而出,大喊道:“跟我冲!”楼兰和大宛的士兵怒吼着冲了出去,魏国士兵也扔开手中的盾牌,同样大吼着冲向对面,一声声或尖锐或沉闷的撞击声之后,这个世界迎来了它最混乱一面。迩雅紧挽了龙焰,挥着一柄大刀,朝着身旁的魏国士兵劈杀,不多时,两人的衣衫,头发,还有脸上便都沾满了鲜血,相视一笑之后,两人同时跳下马,徒步在战阵最深处拼杀,他们每进一步,魏国的士兵便猛退好远,或者倒下一片。血沫肉沫不住乱飞,断掉的肢体,破碎的盔甲,刺鼻的血腥,搅和在黄沙之中。哀嚎,呻吟,咒骂,努力地与金铁交鸣声对抗,但是鲜血的温热永远敌不过锋刃的冰冷,一道伤口,血如泉涌,温热的躯体便开始变冷,凝聚着生命精华的血液不可挽留地渗入沙土,在地上留下大片暗红。龙焰抽出插在魏国士兵身上的剑,迩雅一刀砍翻另外一个士兵,又在他心口上补了一刀,两人背对着背站立着。迩雅轻轻一吹刀口上的血花,道:“看来你说错了,我们不会败。”龙焰用袖子一抹脸上的血,道:“杀到现在,我们两个可都是暴露了,但是你见到萧秦了吗?”双方混战了许久,楼兰和大宛略占上风,却也人马困乏,魏国的军队终于开始后撤,纵然遭受挫败,后退之时却马上又合成了方阵,没了以前的声势,但是如此整齐地后退,仍让楼兰和大宛的士兵吃了一惊,他们不敢攻上前,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魏国士兵撤回,却又在半路停下,整齐地站在沙地上,不反击,也不再后退,楼兰和大宛的士兵也不得不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地上的沙子在众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慢慢翻滚,越来越明显,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沙子滚动的声音,在楼兰和大宛士兵的惊愕和魏国士兵的浅笑间,魏国战阵的左右突然出现另外两个庞大的战阵,毫无疑问,他们是魏国士兵,掩住口鼻,躲避在尘沙之下。楼兰和大宛顿时陷入包围之中,浓重的杀机陡然而起,直冲天际,将原本明朗的天空搅得阴晴不定。楼兰和大宛的士兵经过一场恶战,体力早已消耗很多,现在猛然间占尽下风,不少人的腿脚都有些不稳当。喊杀声再度响起,三面夹击之下,士兵的退意更浓,失败已成必然。龙焰扯住一匹马,跃上马背,大喊道:“撤!快撤!”迩雅也跃上马背,大宛的士兵纷纷聚拢到他的旗下,在一片慌乱中撤退,兵器盔甲遗弃无数,龙焰朝着迩雅打了一个手势,迩雅会意,策马北向,龙焰则带着楼兰的军队,偏向南方。骑马追来的魏国军队阵中传来一个声音:“跟着楼兰人,斩了楼兰王,将士们就功成名就,衣锦还乡。”魏国的士兵纷纷紧跟着冲向南方,不防楼兰阵中突然放出几排冷箭那些骑马冲在最前的人纷纷中箭坠马,但是后面的依旧紧追不舍不久便又有人中箭,几番进退,魏国士兵不敢再跟近,终于拉开了距离。身后的一切很快就被遗忘,原本被厮杀和鲜血充斥的战场很快安静下来,未断气的战马,插着残枪断棒的的尸体,随风摇摆的破烂军旗,扔的满地都是的盔甲碎片和兵器断节,都消失在一片静谧之中,泛着暗红色的潮湿沙地仿佛还带着余温,卷起的风沙掩盖这所有的印记,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是不是积累的怨气作祟,周围开始变得昏暗,由天空连向地面,搅成一片混沌,本不明了的大漠此刻更加神秘。座座隆起的沙丘似乎都在移动,又似乎随时都可能塌陷,埋葬周围路过的一切。追赶了足足三十里,绕过一个沙丘之后,魏国的士兵们看到了对面站着的楼兰士兵。这个时候称他们为军队恐怕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疲惫的神色,在刚才的逃逸中也失散了不少人,剩下的这些稀稀拉拉站的不成阵形。魏国的士兵个个面露喜色,准备掠取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不知为何,天色昏暗了许多,昏暗后的那些人影,显得有些模糊。骑兵如潮水般涌出,一个个把马鞭子甩的老响,似乎是在提前庆祝胜利,战马甩开蹄子,冲向那些毫无反应的楼兰军队。但是现实却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冲至大半路程,飞奔的战马突然狂跳起来,马背上的骑兵纷纷栽向前面。落地之时沙地竟然突然陷了下去,露出几杆带血的长矛。机灵点的骑兵急忙绕开,但是战马依然踩到埋藏在沙子里面的铁夹子,马背上的士兵同样被摔在地上,刚一触地,一左一右两柄钢刀被机簧带动,地上便留下一滩热血和一颗兀自滚动的人头。慌乱过后,骑兵纷纷掉转马头,往自己的阵中回冲,眼看就要回到阵中,一块块巨大的铁板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飞向他们,那铁板上,赫然立着一根根巨大钢牙。骑兵倒下一片。铁板下,骑兵浑身是血,已经认不出模样了,只是张着同样染血的手,伸向自己的战友,眼中满是乞求。没有人上前去支援,他们就这样耗着,终于,战马哀号一声,铁板又狠狠往下压了一些,不见了乞求的目光,不见了满目的血肉模糊,只剩下一片被恐惧渲染的死寂。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在拼杀中经常听到的刀剑劈开盔甲,斩开皮肉的声音。声音是从一块铁板下传来的,一个士兵被钢牙刺中身体,此刻他正努力地从战马支起的空隙下往外爬,那声音正是钢牙划破他背上盔甲和皮肉的声音。他就这样慢慢移动着,每动一下他的脸就抽搐一下,而随着他的行进,那毛骨悚然的声音则更加清晰。他终于爬了出来,背上划开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但仍然是满脸的喜悦,因为可以从他咧开的嘴里看见他染血的牙齿和微弱的笑意。他就这样爬着,伸着手,希望有人拉他一把,但是一声尖啸之后,一支箭扎在他的眉心,那抬起的手顿了一下,连着躯体砸在地上,翻上的手心里,滚动着几颗血珠。步兵终于上场了,他们不敢再走骑兵走过的路,而是从西面掩杀,楼兰的士兵好像突然间慌乱起来,急忙扯起一根根绳子,用力往回拉,魏国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同样长满钢牙的铁板从地下升起,来不及躲避的士兵被夹在中间,活活刺死。绷起的绳子也绊倒了不少士兵,地下伸出的兽牙夹子将他们夹的血肉模糊,干燥的沙土则贪婪地吮吸着他们的鲜血。魏国的军队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的统帅正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是继续攻打,还是就此撤回。身后突然刮起大风,带着刺骨的杀意,魏国的士兵还未察觉,水修明已带着人突然杀了过来,对面的龙焰也下令冲杀,两方军队再次相接,死亡和鲜血再度成为混乱的主题,分不清敌友,手中的兵器砍向任何一个阻拦自己的人。魏国毕竟人数不少,并不占下风,双方各有死伤,正难分难解之际,逃向北面的迩雅突然率军杀回来,局势一下子扭转过来。龙焰身陷重围,抓住刺过来的长矛,将那魏国士兵拉近,反手将那士兵的脖子割断,旁边的一个魏国校尉提剑向龙焰追过来,不想突然一柄大刀当空而来,将那校尉拦腰斩断,正是迩雅。迩雅虽然与龙焰年纪相仿,却是一身蛮力,龙焰对此自是叹服无比,哑然一笑,算作对迩雅的回应。战争胜负还未分,但原本混乱的场面稍微有些清楚,一面大旗和旗下的几人好整以暇地看着混乱的战阵,与周围人的紧张忙乱大为不同,特别是其中一人,一身兽头银云甲,被周围的人紧紧护住,想来身份极高。龙焰大喊道:“迩雅,给我开路!”迩雅闻声,抡起大刀乱砍乱劈,断剑残戟满天乱飞,一条鲜血染就的路顿时大开,龙焰提剑紧随迩雅身后,亦是大开杀戒,遇人便砍,两眼杀得血红,极是可怖。越来越近,龙焰突然大喝一声,腾空而起,迩雅闻声,将大刀举过头顶,龙焰在刀面上一踩,迩雅双手发力,将龙焰送出去。龙焰一剑斩断魏国军旗,抓在手中,杀退周围士兵,看也没看一眼便用军旗包住了那马背上战将的头,正准备用剑来割,却发现这人并不是萧秦。龙焰大怒道:“萧秦在哪里?”那战将结结巴巴道:“将军,他,已经跑了。”龙焰一咬牙,用力拉动剑柄,那人头顿时滚落入军旗中,喷涌而出的血将军旗染成绛红色。龙焰将头颅一举,大吼道:“都给我住手!”魏国的士兵纷纷看向这里,他们见到形如恶魔的龙焰和他身下那裹着兽头银云甲的无头尸,顿时士气全无,乖乖丢掉了手中的兵器。龙焰将头颅一扔,抓来一张弓,冲上了沙梁。一个骑马的身影早已经显得模糊,龙焰搭箭上弦,一箭射出,但是并没有如愿地射中那个身影,仅在百步之外便被风吹落,笔直地插在地上。“萧秦,你给我记住,我一定要取你的人头!”黑暗降临人世,掩盖了遍布的触目惊心,但是鼻子却并没有被蒙蔽,风沙将血腥味稀释了许多,原始的野性随着血腥味在体内横冲直撞,喉间也隐隐约约有一丝渴望,一场混乱回复平静,另一场更大的则又在酝酿之中。终于有人嗅出了战争的味道,行走在长安大街上的人都面带恐慌,一个消息在长安城内传开了,萧秦将军在西域吃了败仗,六万兵卒死伤殆尽,仅他一人只身回朝,楼兰人正一路畅通无阻地向长安奔袭而来。没有人知道这消息是否可靠,只是长安的天空一反往日春日的明媚,竟然变得越来越阴沉昏暗,仿佛被怨气笼罩。离宫内有些不太对劲,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宫内人人面带惧色,很多人受了伤,还有的正在垂死挣扎,阁楼草树也有所毁伤,显得很凌乱。前殿的一堆碎瓷土中杂乱地扔着一节节残体,有人的,也有一些红色的牛肠子一样的,隐隐发出异臭。曹叡斜卧榻上,虽然脸色平静,但却不掩眉间余悸,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头发凌乱的人,身子正不住颤抖。“叮当”一声,一个铜盒子掉在地上,跪在地上的那个人颤抖的更加厉害,曹叡也猛地按住了手中的剑,旋即平静下来,长叹一口气,道:“你一个人回来的?”地上那人抬起头,正是萧秦,他没敢说什么,重重叩在地上。曹叡隔着衣服,轻轻抚了抚脖子,道:“朕不怪你,你不是他的对手,朕也不是。南征的军队还没有回来,楼兰人已经打到面前了。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了,长安城中仅有守军两万,由甘凉城至此,他们不会遇到任何阻拦,所以我们要小心了。将军,好好休整,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朕不想魏国的基业毁在朕手里,这里离洛阳,不远了。”萧秦又是一叩头,发出一声闷响。由长安西望,天和地似乎都被一片昏黄连接在一起,或许是幻觉,或许是沙暴,又或许,是大军扬起的烟尘。越往东走景色就越秀美,在茫茫大漠,青草零星点缀黄沙之中,但是这里却不一样,纵然甘凉城仍是黄沙居多,但是青草却大片大片地生长在一起,而且这里的声音也极为特别,可以听见悦耳的鸟叫,而在大漠,只有鸦鸣和狼嚎。龙焰不再催促马儿快走,而是任它们低头啃食着青草,远方已经可以望见雄伟的城墙,这城墙远比楼兰的城墙高,风格也多有不同,颜色更加鲜明,门楼的四角高高翘起,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鹰。斥候跃马而来,道:“大王,甘凉城已经是一座空城,甘凉刺史已经逃遁,城中仅余数千百姓。”龙焰扯住缰绳,看看那城墙,又看看身后的大漠,马鞭一挥。遥指前方,道:“进城。”没有抵抗,没有厮杀,一座城池垂手而得。开进甘凉城,龙焰真正见识到中原的富庶。茶叶丝绸,金玉瓷器,这些东西在楼兰城定然价值不菲,但是在这里,已经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了。这里的色彩也深深吸引了龙焰,单就红色来说,龙焰所知的红色,无非血是红色的,落日时红色的,但是在中原,墙壁可以是红色的,木器可以是红色的,女子用来装扮的胭脂水粉也可以是红色的,大漠中花草稀少,龙焰只是见过骆驼刺开花,甘凉城内的花却姹紫嫣红,艳丽无比,且香气怡人。楼兰的柳树仿佛生铁铸就,漆黑杂乱,但是甘凉城内的柳树却如少女般妩媚,枝条柔软,摇摇摆摆。龙焰看着城内的一切,心中已经不能再平静,他知道甘凉城不是中原最美的地方,但是这里的美好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偌大中原,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城内的数千百姓和交战中被俘虏的残兵败将都被集中到了一起,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龙焰策马而来,停在他们面前,翻身下马。他仔细地看着那些人,有惊魂未定的妇孺,有饱经沧桑的老者,也有不甘受辱,跃跃欲动的壮士。龙焰一挥手,道:“杀!”有人已经开始拔刀剑,也有人搭箭上弦,更多的则是将这些弱者团团围住,让他们无路可逃,死亡的阴云瞬间聚拢而来,彷佛可以滴出鲜血,或者眼泪。水修明大惊道:“不能杀!”龙焰眼睛一翻,道:“为何不能杀?”水修明长剑出鞘,横在龙焰面前,道:“他们手无寸铁,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要杀!”龙焰赤手捏住水修明的剑,轻轻移开,道:“这些人拿起兵器就可以杀人,我们一路东进,一定不再在自己背后给自己留威胁,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水修明后退一步,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残忍。”龙焰闭上眼道:“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水修明狂笑一声,眼中已经有了泪光:“你知不知道你变了很多?我知道,你会说人总是在变化的,但是不久以前,你杀的人全部都是战士,你赢的是勇气,所有人都会崇拜你,崇拜你的勇气和胜利,但是,从莺儿开始,你就输了,纵然你砍下这些头颅,他们也只会耻笑你,你得到的,只有耻辱,只有耻辱!”龙焰道:“你知道吗?从染血的军旗盖在我脸上的那一刻起……”“我不要再听你的鬼话,我只问你,这些人,你是放还是不放!”水修明粗暴地打断了龙焰。龙焰再次闭上眼睛,泪水划过脸上,他扬扬手,道:“杀!”一支破开空气的箭宣告屠杀的开始,尖叫声,惨呼声,响彻甘凉城,人群一片慌乱,有人想趁机逃走却被一排排长枪挡回来,旋即又死在刀剑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死尸,鲜血,伤口,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停止,每个人都满脸的血污,还有他们手中的刀。水修明大笑着,眼泪却不停地落下,他跌坐在地上,又慢慢爬起,一步步走向城西,手中的剑拖在地上,撞得石板一声声脆响,像是砍在骨头上。龙焰拦住水修明,问道:“你要干什么?”水修明终于不再笑,也不再流泪,冷冷地道:“离开。”龙焰拔剑架住水修明,道:“不许离开,你敢走我就杀了你。”水修明怒笑一下,道:“我儿时的玩伴居然要杀了我,知道吗?龙焰,你背叛了我的理想,我不想再跟你继续疯狂下去,你要杀我,就动手吧,已经杀了这么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个了吧。”龙焰呆呆地放下剑,任水修明消失在西面,一直站着,风吹得他有些摇摆。迩雅策马而来,他看看满地的死尸,他下马走到龙焰身前。问道:“怎么了?”龙焰没有回头,道:“没什么,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是对的。”天空的云彩变化无常,却始终不改其晦暗,不愿意被照耀,不愿意被温暖,他们也曾有过洁白明净的梦想,可惜最后还是选择了黑暗,纵然是一望无底的深渊,却也能带来难得的抚慰。长安城的轮廓有些模糊,如云的大旗遮住了它的面容,地面升起的热气则又将那模糊的轮廓撕扯的更加扭曲。城内的两万守军正在慢慢组阵,他们对面,楼兰和大宛的士兵也正缓缓移动,气氛紧张的像绷直的弦。龙焰和迩雅骑马在阵中察看,这一战无疑是有利于他们的,不仅在人数,更在于士气,他们长驱至此,带给魏国军队的压力是极大的,带着压力上阵,未战已败三分。一人金甲紫袍,腰悬长剑,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入魏国营阵,看不到他的脸,但龙焰恍惚间觉得似曾相识,但是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魏国军阵中冲出一骑,来到阵前,大喊道:“请楼兰王出阵答话!”那人骑马便会,龙焰甩起马鞭子,与此同时,对面那金甲之人也跃马而出,走近了些,龙焰一见那人容貌,心中登时大惊,险些跌下马来。白绢遮脸之人。龙焰突然勒住马,道:“是你,白天一。”白天一却显得很镇定,道:“龙焰,朕的好妹夫,别来无恙。”龙焰猛地按剑,紧扯缰绳,战马突然抬起两只前蹄,形如人立,激起一阵烟尘。白天一扯掉脸上白绢,拉下衣领子,脖子上的伤疤依然可见,正是龙焰所为。他抚了抚伤痕,道:“龙焰,别诧异,白天一便是曹叡,曹叡便是魏国皇帝,相貌可以相似,但是这道伤疤,天下仅此一条。”龙焰道:“让曹叡亲自出来,不用你替他送死,我收拾了他,自然会来跟你算账。”白天一道:“朕便是大魏国皇帝曹叡,依我中原道家而言,天一生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为王道,王上加一白字,正是皇,你也许不明白,但是东乡她一定知道的,可惜你见到这个白,还以为我是为白南臻复仇之人,呵呵,现在你都明白了吗?”龙焰冷冷一哼,道:“没想到。”曹叡问道:“没想到什么?”龙焰道:“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但是现在都明白了。我说过要取你的人头,现在你准备好了吗?”曹叡眼睛一斜,道:“朕一定会败吗?”龙焰道:“你手上这些人,就想和我斗吗?”曹叡轻轻掉转马头,道:“胜败未可知。”龙焰亦策马会阵,他下令全军准备出击,就算是踩,也要把长安城踩平。剑拔弩张之际,一道白影从两军对垒的侧面冲进了两阵之间,龙焰往那里一看,竟然是东乡,心中不由得一紧,他不知道东乡怎么会突然出来,更不知道她来想干什么。东乡冲到两军阵中,朝着魏国军阵大喊道:“别打了,皇兄,求你们别打了!”曹叡一见东乡,顿时火由心生,大怒道:“你还敢出来见朕,朕要你杀了他,你不肯动手,你给朕送来的军情,却带回一堆怪物,差点把长安城搅翻,既然如此,朕要你何用,去阴间陪你母后去吧!”“起!”一声大喝之后,魏国军阵中的大批士兵拥向曹叡,一层,两层,三层,人塔越堆越高,身着黄金盔甲的曹叡在那塔顶格外显眼,一张弓,一支箭,紧握在手中。龙焰眼尖,朝着东乡大喊道:“回来!快回来!”东乡急忙策马而回,龙焰也猛挥马鞭,迎了上去,曹叡则不紧不慢地扯圆了弓,不带丝毫犹豫地松开了捏住箭羽的手指。一声尖啸,那支箭洞穿了东乡的身体,她伸出手,伸向龙焰,龙焰心中一痛,猛抽几下,终于赶在东乡坠马前托住她下坠的身体,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背上抵着尖利的沙石,胸前则顶着更为尖利的箭头,龙焰怀抱着东乡,静静地躺着,不舍得动,不愿意松开手臂,仿佛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让怀中人彻底消失,感受着躯体的温热,龙焰抚着东乡的头发,抚着她的背,手上却碰到冰冷的箭和温热的血。东乡轻咳几下,咯出的血滴到龙焰脸上,她笑笑,为龙焰擦干净血迹,道:“不要恨我,好吗?”龙焰哽咽着,点点头。“我跟皇兄虽是兄妹,却并非一母所生,他第一次到楼兰时,便用我母后做要挟,让我趁机杀了你,但是我不忍心,不忍心看你难过,可是你知道吗?我当时真有杀了你的心,你为了让雪莲到中原来,甚至动用自己的身体,欺骗她的感情,可是后来我想清楚了,不能怪你,一切都不能怪你,你也是个可怜人。”龙焰哭出声来,使劲点着头。“皇兄再去楼兰营中时,我就知道,他已经杀了我的母后,但是我没法恨他,你们都一样,身不由己,我不想你们打起来,不想。泄露你的军机,只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不要恨我好吗?”龙焰强笑了一下,把头埋进了东乡的头发。东乡亦是勉强一笑,道:“我记得你的承诺,你说会带我去罗布泊隐居,过与世无争的生活,我始终记得,我会等,你一定会……”随后赶来的士兵被龙焰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慑住,没人敢上前来,他们静静低着头,守候在一旁,任风沙盘旋,白云飘散。“东乡,我带你回去,去罗布泊,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龙焰紧抱着东乡,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久久难以起身,几个士兵过去,想要扶起他,却被踢开,他一手抱住东乡,另一手拄着剑,用力将身子支起,把脸贴在东乡的额头上,一步步往回走,身子却不住摇晃,仿佛有些力不从心。渐渐接近正午,太阳却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压抑的气氛比任何一天都要浓重,偶有回旋的风从西面吹过来,也带着深沉的怨恨,源自内心的憎恨。匆匆搭起的帐篷内一片昏暗,空气中飘着湿湿的寒气,一道微弱的阳光由帐篷顶破开的小孔射进帐篷里,照在一个白玉盘子上,盘子里放着一支箭,凝冻的血珠由箭杆至箭尖颗颗滚落,泛着妖异的光。龙焰轻轻将东乡的头发捋到鬓边,嘴唇轻轻贴在那苍白冰冷的额头上,几颗闪亮的珠子闪烁着光辉,跳跃了几下藏进了东乡那乌黑如黛的头发里,昏暗之中,仿佛有人在哭泣。“龙焰,魏国派了使者过来,你应该过去看看。”迩雅的声音。闪动的帐幕上映出一个远去的影子,帐篷内的白玉盘子突然间变得光华无比,几颗血珠晶莹剔透,宛如宝石,却不见了盘中那支带血的箭。龙焰反射性地遮住了眼睛,打量一下这个送上门的使者,道:“曹叡派你来,准备献城投降吗?”那使者道:“皇恩浩荡,陛下让我转告你,如果就此退兵可饶你过失,不再追究。另外,东乡公主生是魏国的人,死是魏国的鬼,她的尸首,皇帝陛下要我带回。”龙焰吸了一下鼻子,道:“杀!”那使者一惊,倒退几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杀我。”龙焰抓住使者肩头,手中的箭如雨点般刺出,箭箭穿身而过,一个个喷涌着鲜血的小洞瞬间布满了那使者的官袍,可怖之极。那使者满脸满口都是血,早已死去多时,但龙焰仍不肯罢休,箭被撅断了,他又抽出剑,对着尸身乱砍,直到认不出人形来,血肉和衣物烂在一起。沙尘扬起,盖住那模糊的血肉,龙焰跌坐在地上,手中的剑也滑落,沙土被剑上的血黏住,糊了厚厚一层。龙焰的哭声响彻大漠,很多人依稀记得,这伤心绝望的哭声曾经听到过。迩雅走到龙焰面前,轻轻蹲下,道:“别太难过了,我们要振作起来。”龙焰大吼道:“曹叡,我要你死!”营外的士兵突然闯了进来,道:“两位大王,魏军开过来了,不过人数并不多,而且,皇帝好像也在其中。”龙焰凛然而起,道:“来的正好,众军听令,斩敌一人,升爵三级,斩杀曹叡者,以人头为证,封大将军,世袭百代!”纵然魏国只有百余人开过来,但是楼兰和大宛还是全军出动,一面是缓步而行的百余人,另外一面是遍布四方的几万军,一种奇怪的气氛在两军间的空地上飘荡。曹叡似乎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来,只带这么多人信步而来,百余人走过,在地上拖起一股奇怪的烟尘。龙焰眼神一寒,道:“备箭!”迩雅道:“就这么杀了他们,恐怕有些不妥。”龙焰冷冷道:“我不管,我只要他死。”弓箭手布成方针,箭已经上弦,箭羽微微颤动,等待着顺风而出,刺穿血肉的那一刻。曹叡一抬手,百余骑瞬间止步,他往前几步,道:“好妹夫,就这样杀了朕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朕过来干什么?”龙焰轻轻一挥手,一阵弓弦扯紧的声音顿时响起。“朕想让你见一个人,朕知道,你一定很想见到他。”几名骑兵同时从曹叡身后走出,他们的马背上连着一根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绑着一个人。那人伏在地上,衣衫褴褛,像是被封杀磨破了边,花白而杂乱的头发披散开来,拖在地上,沾满沙尘,右臂是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龙焰的手顿时停住,满脸惊恐与哀伤。曹叡冷冷地道:“朕仅率百骑而来,料到你已经起了杀心,又岂能不做任何准备?现在你总该能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几句话了吧!”“你好卑鄙!”龙焰怒吼道。曹叡冷笑一声,道:“大事不拘小节,英雄不计手段。况且你众我寡,朕还未开口,你便要放箭杀人,岂不是更卑鄙。”龙焰一咬牙,道:“放了他,我暂且不杀你。”曹叡拔剑下马,道:“现在,一切都是朕说了算,如果你不听话,那我们就比比谁快了,就算是你的箭快,你能保证不伤到你的宝贝弟弟吗?”楼兰众人闻言,无不是心中一惊,龙焰的近卫认出地上那人正是当初入宫带走女刺客之人,不想竟是早已下葬的龙风王爷,却不知他如何成了这个样子。龙焰又是一抬手,弓箭手纷纷将箭对准曹叡,曹叡将手中的剑往前递进了几分。龙焰看看曹叡,又看看地上的龙风,慢慢放下了手。曹叡一笑,道:“这就对了,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慢慢谈,何必那么冲动。”龙焰道:“你想怎么样?”曹叡道:“朕从来不会太过分,这次你犯下的错,朕可以不跟你计较,现在你退兵回楼兰,他的命就可以保住,不然,你想要朕死,他也得替我垫背,但是不知道你舍得不舍得。”龙焰道:“我要知道,他还活着。”“很简单。”曹叡一脚踏在龙风臂膀上,龙风顿时闷哼了一声。“你这王八蛋!”龙焰破口大骂。“朕不想听你骂人,朕只问你,退兵,还是不退。”曹叡的语气冷了很多。龙焰眼中噙满泪水,大喊道:“撤!”曹叡大笑几声,翻身上马,朝长安城奔去,龙风仍然被拖在地上,扬起滚滚烟尘,不断地撞着凸起的地面上,那一下下,像是刺在龙焰心上。待魏国军人走远,迩雅突然问道:“你真的要撤吗?”龙焰点点头。迩雅道:“我们牺牲了这么多人,就这样撤回去,只因为你的弟弟,你不觉得自私吗?”“我要这天下就是为了他,如果他没了,我要这江山何用?”龙焰的言语中满是惆怅。迩雅冷冷道:“好,你不打,我打,到时候,江山有你一半。”龙焰怒道:“我不许你打,你会害死他的。”迩雅翻上战马带着大宛众人朝长安城开去,龙焰扯过一面军旗,策马追了上去,抡起大旗直扫迩雅。迩雅听到背后风声,急忙回头,身子一躺,躲开这一击。龙焰并不罢手,再次攻了过来,迩雅则扬起剑鞘还击,两人如此缠斗,但是双方的士兵却无一人上前相助,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龙焰再次扫向迩雅,挥着军旗,紧紧地缠住迩雅胳膊,用力一扯,将迩雅拉下马,却又不让他摔在地上,轻轻将他扶住。“你不可以攻过去,你会害死他的。”龙焰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迩雅看看形容憔悴的龙焰,道:“撤!”龙焰跪倒在地上,迩雅虽满目不甘,但是已经命人整治行装,准备回撤。天空开始有乌云堆积,使人想起这已经是夏天了,而这乌云,则是第一场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迩雅的步伐有些不沉稳,他看看身后这片广阔的土地,心中无限感伤。一名将军走到迩雅身后,问道:“大王,我们就这样撤吗?”迩雅苦叹一下,道:“不撤还能怎么办?我们这样回去,魏国国力恢复之时,一定会来寻仇,以后会有很多麻烦日子的。”那将军问道:“大王一定有了对策,对吗?”迩雅闭上眼,苦笑一声,道:“你先行回国,通令全国,举国西迁,到陆地的尽头,永世不回。”那将军受命而回,迩雅则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人忙碌,拆军帐,装马车,搬粮食,运财物。只有一个军帐始终立在那里,直到周围都成了平地,它显得更加突出,那,是东乡的帐篷。风吹向西面,来时逆风而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只差一步便可得天下,却要在此时此刻顺着风被吹回大漠,无限昏黄,无限凄凉,没了气势,没了威武,只剩下叹息和疲惫,回去的路很漫长,泛着失落的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