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围城一声巨雷,天空中蓄谋已久的这场暴雨终于来临,巨大的雨点撞击在长安城的红砖绿瓦之上,激起层层水雾,这座城顿时成了浸泡进水里的遗墟,模糊缥缈。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草树,空气和雨滴也成了灰色,或许并不是天地万物被雨水冲刷掉了颜色,而是雨水中饱含的恶毒弄瞎了可以看清色彩的眼睛。皮鞭声,叫骂声,呼救声充斥着这个黑暗的地方,见到有人来到,隔在栅栏后的人纷纷起身,将手伸出来,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是却被挥来的皮鞭打了回去,留下一阵清脆的铁镣撞击的声音,这是长安城的天牢。曹叡走在最前,跟在他身后的是萧秦和另外四个人。六个人走到天牢最底层,这里只有一间牢房,周围都是整块的巨石堆砌而成,各种刑具挂满墙壁,隐约可见上面斑驳的血迹,牢房中央生起炭火,一块烙铁在里面烧的正红。曹叡走到一个专门为他放置的椅子旁边坐下,问道:“张郃将军何时可以回朝?”两人走出列,跪下答道:“三日内,张将军便可班师。”曹叡靠在椅背上,道:“很好,楼兰人呢?他们退回去了吗?”另外两个人跪倒在地,答道:“楼兰人不敢停留,一路退回,只是……”曹叡猛然一惊,问道:“只是什么?”“据回守各城的官员报,楼兰人所到之处,遍采鲜花,而且各城中所贮藏的冰块也被悉数运走。”曹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诸将连日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今日也无其他要事,各位早些休息吧,萧秦将军,你留下来,朕有话要跟你说。”另外四人行礼告退,萧秦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曹叡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偏偏留下你吗?”萧秦支吾了几声,终于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西抗楼兰失利,今后在朝中很难立足,而今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补救。攻下楼兰,一雪前耻!”萧秦顿时汗如雨下,更加说不出话来。曹叡觉察到萧秦的失态,道:“朕知道,你怕自己不是龙焰的对手,你放心,朕会派刚才的那四位将军辅佐你,朕向你保证,这场仗,你一定会胜利。”萧秦无话可说,一头叩在地上,随后退开一旁。曹叡缓步踱到一个人的面前,那人看不出死活,也不知道何时在那里的,只是他满头花白头发和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格外清楚。曹叡一脚踏在那人头上,道:“龙风啊龙风,当初的你是何等的威风,却不料是蠢货一个,不过蠢货自有蠢货的用处,这次楼兰退兵,你真是功不可没啊,现在朕用不上你了,留着你也只会占着一间牢房,朕决定放了你,你可以马上滚回楼兰。”龙风伸出左手,抓住曹叡的腿,道:“我不回。”“你真的不回去吗?”曹叡踢开龙风的手,走到炭火旁,夹起几块正燃烧的木炭。几名狱吏一拥而上将龙风按住,用铁钳子撬开了他的嘴,曹叡则不失时机地将那木炭丢进龙风嘴里。炭火灼破皮肉的声音顿时在这幽暗的地牢里响起,诡异无比。“回,还是不回?”曹叡丢开夹子问道。龙风干咳几下,吐出嘴里的炭块,冷冷道:“不回。”曹叡又拿起炭火中烙铁,一步步逼近龙风,但是龙风似乎并没有要躲开的意思,眼神中满是平淡。空气中升起一阵烟,带着烧焦皮肉的味道,还有龙风的闷哼。“回不回?”曹叡好像失去了耐心。“不回!”龙风嘴里挤出的仍然是这两个字。曹叡闭上眼睛,身子摇晃了几下,像是要摔倒,他丢掉手中的烙铁,摆摆手。狱吏们松开了龙风,转身去推一个绞盘,龙风身旁的地面突然开裂,露出一个大坑,坑中景象令人眩晕。毒蛇成团地盘在一起,赤头蓝尾,玉齿金鳞,吐着幽蓝色的信子,喷出五彩的毒雾,龙风看看那些蛇,脸上仍旧不带一丝惧意。“我知道你不会害怕,但是她一定会。”曹叡随手扯掉遮蔽在牢房顶部的幕布,龙风这才看到,雪莲被吊在那坑的上空,双手反绑,似乎是正在昏睡着,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雪莲是被一根红色的绸带吊住的,而绸带的另一端,则被曹叡很不认真地抓在手里。“卑鄙!”龙风骂道。曹叡冷笑了一下,道:“卑鄙又如何,龙风,你一定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吧,那就让朕来告诉你。这个东西叫作虿盆,所谓虿,就是指一些有毒的小东西,蝎子蜈蚣,毒蛇蟾蜍,都算作虿。这个东西是我们中原古时候的商纣王和他的宠妃妲己用来杀人取乐的,而且,专门用来杀女人。你知道,女人所看重的,无非是相貌了,即使是死也希望能够死的漂亮一些,如果掉进这个坑里,那肯定是被咬的体无完肤,青一块,黑一块的,你觉得雪莲她愿意这样死吗?”龙风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慌。曹叡冷冷一笑,道:“朕数到三,给你一个重新做决定的机会,回去,还是不回?”“一!”龙风的眼睛眨了一下。“二!”龙风毁掉的脸又扭曲了许多。“三!”曹叡的声音失去了决断,而是近乎懒洋洋的语气。龙风依旧没有表态,曹叡叹一口气,摇摇头,松开了手。红色的绸带从他手中闪脱,雪莲的身子直直坠向那些毒蛇。龙风猛地从地上跃起,抓住正在逃逸的绸带,身子跟着雪莲下坠的身体滑行了很远才停下来,滑到虿盆边上。“我回去。”曹叡笑笑,拍拍手,狱吏们又推动着绞盘,地面慢慢又合到一起,龙风将雪莲轻轻放在地上。“很好,想通了就好,我让人带你去休整一下,明日你便动身。”龙风不舍地看了雪莲一眼,跟着狱吏走出了牢房。曹叡轻轻扶起昏睡中的雪莲,解开她身上绑着的绸带,满是心疼地将她拥进怀里,道:“害怕吗?”雪莲猛地睁开眼,笑着摇摇头。曹叡接着道:“只要有你在龙焰跟龙风两兄弟就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希望你能跟随萧秦去楼兰,攻下楼兰城之后,朕便立你为后,你愿意吗?”雪莲伏在曹叡身上,满是欣喜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曹叡的嘴角也勾出一丝浅笑,一道阴影在那浅笑后被拉得很长很长。雨依旧在下,雷声依旧震响,长安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当中,但是却有一丝躁动在城内闲逛,隔着遮天蔽日的夜色,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却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又见灰色的城墙,它已经深深嵌入大漠,与周围浑然一色。没有欢呼,没有朝拜,只有马蹄踩过的声音,他们带着希望和热情出征,却垂头丧气而回,无往不胜的王吃了败仗,很多人的心里生成了一个恐怖的像,魏国的强大,不可战胜。龙焰精神恍惚地坐在马背上,时不时望向身后,遥远的东方,他曾经想过要用中原所有的黄金珠玉来装饰楼兰的城墙,可是现在没有黄金的尊贵,只有黄沙和赤土的凄凉。楼兰城很快就挂满了白练,随风飘扬的白练像是一道道魂幡,召唤着远去的亡灵。龙焰一步步走上船,下了舱底,东乡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下的冰块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在她的发梢凝冻出一颗颗水珠,她的身旁摆满了鲜花,叶子和花蕊上也满是水珠,却掩盖不住正在进行的衰亡。“东乡,这些都是你们中原的花,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了,所以想先睡一会儿,我答应过你,会带你到罗布泊上隐居,与世无争,我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的,你先睡一会儿,在圣洁的湖底,营造一个家园等着我,等我救回了风,我救回去找你,我们再也不分开。”龙焰抚了抚东乡的脸庞,轻轻吻在她的唇上,便要推动水晶棺盖,但是迟疑了一下,轻轻拔掉了东乡头上的一根珠钗,慢慢合上棺盖,随后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柄斧子,重重砍在舱底,看着涌起的水柱,他的眼泪也涌了出来。船慢慢驶向南门,也慢慢下沉着,满船的白练随风飘舞,渐渐浸入水中,就在快驶出南门之时,船身猛地歪向一边,龙焰心中一痛,含着泪跪了下来。内河两岸的楼兰子民也纷纷跪下,朝着那远去并下沉的船,直到最后一抹白色消失在泛着冷光的河水中。风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吹进河里的尘土还未沉进水底,也随着水波荡漾开来,起起伏伏,漂泊无依,最终落进河底,只有当河水干涸,黄沙吹尽时,它们才能重见天日。炎热在大漠中肆虐,太阳显露出它无情的一面,地面升起的热气像一块变了形的铜镜,将低处的事物任意撕扯。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王归国后几天,突然出现在远处的扭曲之中,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楚,黑色的斗篷,看不到身形,看不到脸庞,觉察不到生机。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楼兰城中奔出一对人马,向这个身影而来,扬起很高的烟尘。龙焰勒住马,翻下马背,一步步走近,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搭在那身影的肩膀上,他感觉到,那肩膀颤抖了一下。一只左手从斗篷里伸出来,轻轻扯下斗篷,那躲藏着的脸庞终于暴露出来,更加沧桑,更加扭曲,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光芒依旧的眼睛。“王兄,我回来了。”龙风的嗓子有些嘶哑。龙焰的眼泪慢慢滑下,他抱住龙风,道:“风,对不起,我应该留住你的,对不起。”“王兄,不用说什么,我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曹叡正在集结兵力,他随时会打过来的。”龙焰松开龙风,道:“不怕,只要你回来,他的天下我可以不要,只要打退他们,我就罢手,从此不再四处征讨。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离开。”龙风慢慢走了几步,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楼兰城,道:“楼兰,我回来了。”龙焰忍住泪水,扶着龙风上马,自己亲手牵着马走在最前面,随行之人则下马步行。一身黑衣,头发花白的龙风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因为,他便是那天命之人。一行人缓步走向楼兰城,留下一串马蹄印,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吹动的风沙抽打在低矮灌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胡杨绿意正浓,毫不留情地讽刺着大漠的枯黄,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段云彩,但很快就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白练,越飘越低,终于挂在了城东的那石碑上。楼兰王宫。大殿内昏暗无光,众臣早已经等候在殿内,不断有宫人提着水在宫内泼洒,外面烈日当空,殿内却是清爽怡人,借着殿内的湿意爬上脊背,让人禁不住要打寒战。龙焰跟着龙风走近殿内,众臣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一身黑色斗篷的人是谁,仅有几个近卫明白其中的原委,看着那张扭曲却不失桀骜的脸,想到他的身份,他们想起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前面便是王座了,龙焰停了下来,朝龙风点点头,龙风便一步步走上王座,轻轻坐定。龙焰朝着众臣道:“龙风归国,以后他便是楼兰国君,国事由我暂代,等新王熟悉政事之后,再全权交由他负责。”说完这些,龙焰带头跪了下来,其余大臣见状,亦纷纷跪地,山呼朝拜。龙风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龙焰起身后,众臣也随即各列其座。龙焰道:“魏国即将挥兵大漠,有灭我楼兰之意,水修明,你认为……”言至此处,龙焰突然止住了声,他望向众臣,叹了一口气。龙风问道:“水修明何在?”龙焰答道:“东征途中阵亡,其职位尚空闲。”龙风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龙焰则稍稍缓缓神,转向丞相顺天问道:“丞相,国中有多少军士?”顺天出列,回道:“国中原有军士五万,此前数次出征,有所损耗,仅三万余,但军中尚有老弱病残者,实则不足三万。”龙焰道:“此次魏国汹汹而来,我们刚刚败回,不便硬战。大漠是我们祖居之所,魏军突然到来,定然难以适应,且他们深入大漠,给养缺乏,不能久战,只要我们据城死守,他们便只能退兵。所以,我代新王发令,城东门加筑城墙,修筑瓮城,南北两门为水路天险,不必死守,控制住过往船只即可,然后尽召全国之兵,老弱者免战,挑出精壮军士两万人,驻守国都,其余军士,带领愿意撤离的城中百姓撤到大漠深处,另外,将城东所有百姓迁走,免遭屠戮,还要驱尽国中所有异国人士,阻断一切商旅,以免混入细作。其余细节,就请各位多多烦心了,从今日起,积极备战,魏国人来多少,我们让他们留下多少人头。”众臣皆行礼告退,殿上仅仅余下龙焰和龙风兄弟二人。龙风一步步走下王座,走到龙焰面前,道:“王兄,看来当初父王的选择是对的,你才是真正的王者。”龙焰道:“我们不要说这些吧,你长途跋涉而回,到宫内去歇歇吧。”龙风道:“我不累,我想去看看父王,你陪我一起去吧。”龙焰点点头,跟着龙风走出王宫,走向王室陵寝。每一棵胡杨树都代表着一位楼兰王,有的已成合抱之木,有的却只有碗口粗细,有的仍旧枝繁叶茂,却也有很多不小心枯死的。王陵内的枯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有的已经烂进沙土里,也有刚刚落下的,仍旧带着生命的气息。龙焰和龙风停在龙苦心的墓前,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龙风僵硬的脸上有了一丝艰难的笑意,他伸出手,抚触了一下那并不粗壮的树干。“父王,其实我恨过你。”龙风的语调很平静。“我食言了,当初我不应该答应你,跟你一起导演这一切,但是我知道,你的安排是对的,牺牲我一个人,换来一个英明的王和一个太平盛世,这是值得的。我也曾经恨过王兄,虽然我并不是为了王位,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为什么被送去当质子的是我,为什么需要牺牲的也是我,但是,现在我不再恨你,也不再恨王兄,因为我知道,你们都只是迫不得已。”龙焰轻轻扶住龙风,问道:“风,你见过自己的母后吗?”龙风轻轻摇摇头。龙焰继续道:“其实我也没见过自己的母后,甚至我一直以为她不存在,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王子们一出生,父王便下令将王妃处死,父王要把自己炼成一个无情无义,无牵无挂的人,可是他终究没有做到,他始终有所牵挂,历代楼兰王,英明神武之人并不少见,但是却没有一人能得到天下,也是因为他们不能无情。父王并不是刻意对你无情,他只是不想楼兰子民世代受辱,所以才想要我无情无义,也因此牺牲了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也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吗?”龙风叹一口气,道:“王兄,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守住楼兰城,但是万一守不住呢?”龙焰道:“楼兰国土广大,即使丢失了楼兰城,我也仍旧可以在西面建都,大漠深处是我们的天下,魏军定然不敢深入,等国力恢复,我们可以再打回来。”龙风悠悠然道:“王兄,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一阵风吹来,却带着钉入骨髓的寒意,龙焰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龙风已经走出很远,被风吹起的斗篷将他包围住,像一片凋败的叶子。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夏天,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季节,楼兰城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阴森可怖。城外隆起的沙丘像一个个坟墓,遥望着这座满是死气的城,整个大漠像极了一个孤魂野泣,恶鬼哀嚎的坟场。阳光带着杀气照耀着这座已经变了形的城,城东新建起的瓮城将主城紧紧护在后面,城南城北的水面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平静的水面像锋利的刀刃,截断了上下的来往,只有当水鸟坠进水底捕食鱼儿时,才打断这中间的阻隔。城中的百姓个个面色凝重,但是并不慌乱,似乎一下子拥挤了许多,满目皆是盔甲和兵器,军营旁便是民宅,而民宅边上又是军营,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重。龙焰正在忙于军务,龙风则在旁边静静地听,有时则一个人走到宫墙边的柳树下,面朝树干站着,任柳树枝拂过被烧焦的脸。暂时没有人来,龙焰缓了过来。龙风走了过来,道:“王兄,我想回自己的宫看看。”龙焰叹一口气,道:“那里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我没有修缮它,至今还是一片废墟,如果你真的想看,等我们打退魏国人,我为你重修宫室。”龙风道:“可是,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龙焰刚要说些什么,一名军官突然进前,道:“前方斥候回报,魏国军队已经逼近,两日内便可到达楼兰。”“城中军务可都安排妥当?”“均已妥当,可保民生无虞。”“传令众军,时刻警惕,斩杀敌人一名,赏十金。”龙风看着龙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本已烧成焦黑的脸此刻更显黯淡,风吹起了平铺在宫内的地面上晒着的干草,龙风捡起一撮,放在鼻子边上嗅了嗅,又轻轻丢在了地上。大片的乌云在东方的天空聚集,一步步向楼兰推进,远处胡杨林中的乌鸦被黑暗惊起,怪叫几声之后,掠过楼兰城上空,飞向西面的一片黄昏,召唤起它们身上的黑色羽毛所代表的死亡。一道黑色的墙出现在东方,猎猎大旗,萧萧战马,盔甲和兵器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寒光闪闪,驱尽头顶的炎热,凉气从脑后直蹿到脊梁,这支军队在距离楼兰城不远处驻扎下来,不进,亦不退,似乎在等待什么。龙焰在瓮城之上遥望着魏国军阵,他想不明白,为何魏军突然停了下来,他隐约感觉到其中有很大的阴谋。一名士兵匆匆爬上城头,对着龙焰耳语了几句,龙焰脸色一变,看看城外的魏国营阵,走下城头。手指像鸡爪子一样地弯曲着,身子蜷缩在一起,眼睛上翻,涎水不断,面色暗青,皮肤溃烂,眼前的这些人让龙焰心惊肉跳,他抚了抚一个孩子青蓝色的脸庞,轻轻起身,陷入一片沉思之中。龙风跟在龙焰身后,道:“他们这是中毒了。”龙焰点点头,道:“竟然在水里面投毒,他们是想等城中的人全部死绝了再直接夺城。”龙风问道:“有什么办法吗?”龙焰回答道:“只能封锁消息,以免城内恐慌,不许百姓取用河里的水,派人到远离内河的地方挖井,那里的井水才不会有毒。”龙风道:“不跟百姓们解释清楚,他们会不满的。”龙焰叹一口气,道:“不满意,总归比让他们去死好。”号角声响起,龙焰心中一惊,撂下众人向城墙冲过去,龙风看看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批的骑兵向楼兰城冲来,每个人都提着一个大麻袋,袋子装的半满,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东西,骑兵越来越近,却不防地面突然陷了下去,士兵跌倒一片,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站起来,后面的骑兵越过陷阱,策马冲向楼兰城下,使劲抡开,麻袋口大开,抛出半袋子沙土。龙焰看清楚一切,道:“看来他们并不算笨,楼兰城墙跟中原的城墙相比毕竟还是低矮了许多,大漠之中取土方便,他们想把外面垫高,越过城墙进城。”一名裨将问道:“我们该怎么办?”龙焰道:“用长矛和弓箭扰乱他们,派一部分人到内河取水,顺着城墙泼下去。”裨将受命而去,楼兰士兵接连上阵,盆子坛子纷纷出动,水一刻不停地泼下城去。魏国的骑兵仍然在不断地冲上前来,地上的沙土已经有了厚厚一层,城上泼下来的水和成了泥,马蹄子踩进去就很难再拔出来,这些骑兵本想扔下沙土后就转身逃跑,但是却不能随心所欲,纷纷中箭落马,又被后来的骑兵扔下的沙土掩埋,或者被马蹄深深踩进泥土里。死人越来越多,泥土中混着鲜血和被踩碎的躯体,一杆杆长矛,一支支断箭,杂乱地插在地上。骑兵不敢再来,魏军阵中很快安静下来,静静地退回。战场也很快安静下来,没人觉察天色渐渐暗下,但是沙漠中的狼却循着血腥聚集到楼兰城下,点点幽绿的光在城墙下闪动,满是凶残和贪婪。夜间的月亮很美,清爽的月光如一层银粉从天空中流泻而下,朦朦胧胧,没有时间的概念,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夜间的风就像是一个醉酒客,胡乱地扭动着它瘦弱的身体,搅得天空乌云聚集,搅得月黑沙黄,之后匆匆退场,避开一片黑暗。楼兰城下不远的地方亮出一片光,密密麻麻,数目过千,弓弦绷直的声音过后,点点光辉腾空而起直冲天际,之后又慢慢下坠,像一颗颗流星,落进楼兰城。火光落地,燃了一会儿,便自然熄掉了,不断有火箭射进来,但是很快便都熄灭,没有燃起太大的火。龙焰透过城门楼上的窗望向外边,道:“这里可不比中原,我们的房屋全部是用土垒起来的,能烧的东西少之又少,用火算是他们失算了。”龙风抬头,问道:“我们要反击吗?”“当然,不过,我们的箭上,不用带火。”外面的箭少了许多,楼兰的士兵爬上城墙,前后三排,纷纷搭箭上弦,第一排士兵将箭射向火光亮起的地方,又换上第二排,但是他们的箭射的要远一些,之后是第三排,他们的箭射的更远,中箭声,哭号声,一时皆起,魏国士兵纷纷后撤,不想箭雨像生了眼睛一样,竟然一路跟了上来,而且紧追不舍,在黑暗中带起阵阵冷风,极其声声尖啸。城下没了声响,一片死寂中,浓重的血腥被吹上了城头。醉酒客又扭了回来,它躲开了最惨的一幕,现在,它又回来收场,乌云不得不将月亮释放出来,月光又流泻下来,却不似银粉,更像是冰屑,寒意刺骨。大漠中的事物开始显现出形状来,沙丘一如既往地呆望着楼兰城,只是不远处的沙地上,留下许多插满箭的尸体,几道黑影从大漠深处蹿了出来,敏捷地冲向那一地血肉,荧光闪闪的眼睛透着猜不透的诡异。一只迟到的狼嗅向一块染血的盔甲,伸出舌头,勾走盔甲上残存的血腥,用力咬下去,但是最终它还是放弃了跟那坚硬的东西较劲,而是转向别处,寻觅着昨晚同伴们饱餐时可能留下的残渣。步伐声越来越明显,魏国的士兵突然全部都拥向楼兰城,架着云梯,抬着撞城槌,他们要用中原攻城的方法来攻打楼兰城。魏国的士兵将铁盾顶在头上,防备流矢,楼兰士兵却没有在射箭上浪费太多时间,而是待魏国士兵都走近了,才将大盆烧的滚烫的水泼了下去,魏国士兵身着重铠,根本来不及脱下,一块块人头大小的石头跟着便砸了下来,许多人还未及回神便被砸的脑浆迸裂。云梯很快搭上城头,但是楼兰的城墙远比中原城墙低矮许多,云梯竖起来以后还有很长一段露了出来,楼兰的士兵拿来早已经准备好的长棍,没花多大的力气就将云梯顶翻。云梯再次架起来之时,已经成了一个缓坡,楼兰士兵搬出很多草席来,草席被油浸成乌黑色,和云梯差不多长,盘成一捆一捆的,城头上的士兵扯住草席的一头,用力一滚,整块草席便平铺在云梯之上,一把火烧起来,迅速蔓延到整块草席上,魏军的云梯也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撞城槌被抬到了最前面来,随着一声声巨响,策划给你们有些摇晃,魏国的士兵已经开始欢呼,他们知道,攻下瓮城,再破楼兰城就不是难事了。撞城槌在城门洞里进进出出,使劲叩击着城门,突然,门洞上方打开几道暗门,下面的士兵纷纷抬头张望,一锅锅滚油从天而降,那些士兵身上纷纷起火,发疯地冲到外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带来深沉的恐怖,那些火人奔跑着,最终跌在地上不再动弹,火却继续燃烧着,留在门洞里面的撞城槌也着了火,很快被烧毁,破城的希望没了,魏军有了退意,他们知道,再打下去,也只有死,因为他们的敌人,已经猜到了他们可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龙焰轻轻拿起一张弓,搭上箭,瞄准一名魏国士兵,松开手指,一声尖啸,那士兵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别的士兵看着那死去的同伴,又看看城头的龙焰,脚步便开始了移动。有人带头,所有的士兵纷纷后撤,留下大片尸体无人理会,就在此刻,魏军阵后一员大将抡开大戟,砍杀着后退的士兵,人头顿时满地乱滚,刚刚萌生退意的士兵不得不硬着头皮攻了上来。龙风看了一眼那大将,道:“这个人是曹叡派来协助萧秦的四员大将之一。”龙焰点点头,一挥手,楼兰的士兵将一个个陶土坛子摆上城头,魏国士兵再次走近时,陶土坛子被扔进混乱的人群之中,惨呼声连绵而起。肠虫在坛子里面困了许久,现在突然被放了出来,而且刚一出来就闻到了极为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杀性大涨,对着身边的人乱咬乱啄,并不断地用身体绊倒周围的人,随后喷出那些黄色的**,直接化掉肉体和盔甲,有的则在头上迸出闪电,放倒一大片士兵,肆意地咬食那些温热的血肉。龙风眨眨眼,道:“这是什么东西?”龙焰轻轻抽出一支箭,道:“这是在楼兰边境上,一个叫做白骨堆的地方所产的一种东西,我也吃过它们的亏,不过,现在它们已经为我所用。”龙风道:“如此凶猛,人力怎么能够驯服呢?”龙焰扯圆了弓,道:“记得宫里晒得那些干草吗?那便是这些怪物的天敌了,干草烧起来,会有很浓重的烟,它们被这烟熏了之后便会昏睡三日,不吃不动,装进坛子了就更加老实了。”魏国的士兵渐渐抵挡不住了,退开城墙很远的地方,唯有那战将一人持戟,杀到最前,他左攻右防,将几条肠虫斩为数段。龙焰举起弓箭瞄准,正准备射杀那战将,却发现他周围的沙子慢慢翻动,猛然间从地下冲出三四条肠虫,从四周包围,却被举起的大戟架住,此番看来,这战将当是神勇无比了,但是他冷暖自知,心中此刻已是叫苦不迭,肠虫气力极大,能够轻轻松松绊倒一匹马,被三四条肠虫困住,身子绝难再行动起来,突然,又一条肠虫奔来,一口咬碎那战将身后盔甲,从他的身体里面穿了过去,更多的肠虫挤了上去,架成一堆丑陋的肉,撕扯声顿时响起。魏军阵中已经有士兵禁不住呕吐,更有的吓的哇哇乱叫,遇到这样的怪物,主帅也被吃掉了,阵中乱作一团,士兵们再也顾不上任何,纷纷退回营地,待一切都平静下来,只看见一柄断戟留在一堆残缺不全的骨头上,周围满是血沫肉渣,肠虫已经潜入沙土中,用那些被血浸润的沙土为他们燥热的身体降温。龙焰轻轻松开了弓,道:“差点就浪费我一支箭。”龙风看了一眼败回的魏国士兵,道:“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可惜,太多杀戮。”龙焰道:“风,我们必须如此,他们欲置我们于死地,不杀他们,我们就得死。”龙风叹道:“如此征伐,皆由心生,放不下疆土,放不下权利。”大群乌鸦飞过,啄食着地面上残留的肉渣,破烂的军旗,破碎的盔甲,丢弃的兵器,很快被吹来的风沙掩埋,融入一片昏黄,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不曾出现过。内河中流动的河水发出悦耳的响声,映出点点星光,城中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粼粼而动,极尽所能地变化着,呼啸而过的风闪过夜空,却不带走一丝黑暗,反而帮助它们把寒冷的种子洒向地面。龙风走在河边,风吹得他本已花白的头发更加杂乱,像一捆散开的银线,鼓起的长袍在空中左顾右盼,不肯静下来,还学着军旗,猎猎作响。龙焰静静地看着龙风,道:“风,你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烦心吗?”龙风停下脚步,道:“这世间放不下的太多,为了它们,我们放下的又太多太多。”龙焰看着夜空,道:“风,你知道吗?你没有回楼兰以前,我只是一个很单纯的人,那个时候的我会爬上屋顶,静静地数天上的星星,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自从继承了王位,这两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数过星星,我对漫天的星斗视而不见,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因为我欠你太多,这些就是我已经放下的和始终不能放下的,你知道,有些事可以放弃的,但是另外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能丢掉。”龙风抬起头,看看点点星光,道:“我也有放不下的,我,应该放弃吗?”龙焰道:“如果你认为值得,那就不要放弃。”龙风轻轻一笑,道:“谢谢你,王兄。”城外传来狼的哀嚎,在一片黑暗之中,这叫声显得更加凄惨,更加阴森可怖,一道黑色的影从城中飞起,扇了几下翅膀,,消失在东方。街道两旁满是嘴唇干裂的百姓,各个蓬头垢面,仅是在看到内河里涌动的水时,他们的眼中才泛起一丝光辉,但是那光辉接触到河边的士兵和他们手中寒光闪闪的兵器时便黯淡了下去。已经两天了,两天之内,魏国军中没有任何反应,河水依然有毒,挖出的井里也因采水太急渗进了河里有毒的水,仅有离内河稍微远一点的两口井内的水没有毒,但是稍微多取一点水,井便干涸了,许久才能再次渗出水来,城内军马牲口的饮水全部靠这两口井,越来越多的百姓领不到水,愤怨之声越来越大。龙焰看着满街百姓乞求的眼神,心中满是不忍,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恻隐之心,如果百姓们知道水里有毒,楼兰城就更加守不住了。龙风解开水囊,用一个个小杯子接住水,每个杯子并不多,仅仅盖住了杯底,他让一个士兵将杯子递给那些渴的要紧的孩子们,让他们用舌头蘸一下水,稍微解一下渴。一个男人实在渴的受不了了,偷偷避开守在河边的士兵,爬到河边,用手舀起河水,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喝,龙焰猛然间看到,拽过一杆长矛,猛地扔向那男人,还未咽进的水从那男人的嘴里吐了出来,却变成了红色,一滴滴全部都落进那流动的河水里,慢慢褪尽颜色,消失在回旋的水流中。龙焰怔住了,他看看自己的手,良久才道:“好好安葬他。”龙风紧紧跟着离开的龙焰,道:“他们会把你当做一个暴君的。”龙焰依旧迈着步子,道:“让他们恨我,总比看着他们被毒死好。”龙风接着问道:“为什么不放百姓从西面出城?”“放了他们第一次,就一定要放他们第二次,如果有魏国人混进他们的队伍,他们会比现在更加难过。”“其实你也可以让百姓们都离开楼兰城,城中只留下守军,那样大家都会好过一点。”龙焰叹一口气,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百姓们目标太大,魏国人随时可能从别处渡河,追杀他们,况且大漠西部没有太多的淡水河,现在一下子把这么多的百姓送出城,无疑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据城死守。”城头的战鼓突然响起来,士兵们纷纷冲上瓮城,唯有那些守在河边的士兵纹丝不动,百姓们眼中满是渴望,却只能无奈地舔舔干裂的嘴唇。魏国的士兵仿佛要尽力一拼了,这次攻上来的人比前两次都要多,奇怪的是他们只是慢慢走,全然不似要打仗,只是他们抬在手中的撞城槌暴露了目的。魏军越走越近,盾牌组成的墙将士兵紧紧护住。龙焰知道,这个时候用什么兵器都是不顶用的,只能等他们走近了再想办法攻击。魏国士兵突然停住,撞城槌被传到阵前,龙焰猛地一抬手,楼兰的士兵又搬出了一个个陶土坛子,魏国士兵往后退了一些,一副很恐惧的样子。龙焰看看城下的士兵,不知道他们为何不攻上来,许久,龙焰把手一挥,陶土坛子被扔到魏军阵前,魏国士兵纷纷后退,退到城墙百步以外。肠虫从坛子里面爬出来以后,在周围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攻击的猎物,便钻进了沙子,躲避阳光。魏军阵中闪开一条通道,几名士兵走出军阵,在地上摆出大堆干草,用火点燃,浓烟弥散开来,一直连到楼兰城下。龙焰脸色一变,他看看周围众人,道:“众军听令,舍弃瓮城,退守城内。”龙风正往瓮城上走,听到龙焰下令,不解道:“瓮城一丢,楼兰城就危险了,为什么要撤退?”龙焰答道:“只能如此,他们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解虫之法,没了肠虫的帮助,在人数上我们是没有任何优势的,与其等他们攻进瓮城,不如我们从容撤退,死伤会少一点。”楼兰的士兵们找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塞住瓮城的城门洞,又在瓮城内布置了陷阱机关,主城的的士兵又得扯圆了弓,有的则抱紧了滚木礌石,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城下。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隐约夹有木板断裂的声音,瓮城是临时修建起来的,城门本就不如主城城门结实,前一战中又险些被撞坏,虽然有所修缮,但是终究还是不顶用,一声巨响之后,瓮城的城门倒了下去。魏国的士兵如潮水般涌进,绕过挡在门洞里的东西,冲向主城墙,楼兰士兵看准时机,对着门洞一通劲射,冲在前面的士兵倒下大片,但是后面的士兵却趁此机会冲了进来,很多人被设下的钢夹子夹住,绕开钢夹的士兵还未及喊杀,便又中了别的陷阱,被乱飞的刀剑斩杀。一个个陶土坛子又被扔了下来,混乱之中,空气中满是血雾,魏国士兵仗着人多,竟然将肠虫包围起来,却不想城上的楼兰士兵待城下魏军密集时泼下滚油,许多士兵被泼中,身上登时燃起大火,空气中满是焦臭味。更多的士兵攻了进来,整个瓮城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无立锥之地,铸满钢牙的铁柱被兜头扔下,长长的钢牙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盔甲和盾牌,被砸死砸伤的士兵更是多的难以计数,乱箭滚油,哭号咒骂,瓮城内乱成一片,唯一醒目的,就是越来越多的死人。撞城槌又被抬进来,一下下沉重的撞击又开始了,龙焰命令弓箭手瞄准那些抬着撞城槌的士兵发箭,但是射死一批,马上又换上下一批,根本没有个尽头,城门已经开始摇晃。一阵乱箭飞来,龙焰按倒龙风,身旁的一名士兵却中箭倒地,龙焰抬起头来,看见城下一个手持着丈八长刀的战将正指挥着弓箭手朝城上放箭。龙风也抬起头,看了一眼,道:“这个人也是被曹叡派来助阵的,交给我了。”城下的箭雨稍微小了一些,龙风左手抓过一杆长矛,猛地探身而出,看准那战将的位置,用力将长矛投掷过去。那战将还未回过神来,一杆长矛已经刺到面前来,直接洞穿了他的咽喉,矛尾还留在身前,矛尖却抵在了身后的地上。一切都停住了,没了撞击声,没了喊杀声,静静地撤退着,不敢有丝毫留恋,堆积在地上的尸体有的还在燃烧着,有的还杂往外流血,远去的士兵扬起的尘沙盖在地上的血腥上面,成了黑色,代表死亡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