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中灯火通明。李世民紧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个一直不合他心思的弟弟。李元昌换下了“环彩阁”那一身华丽的衣饰,淡青色的圆领长衫穿在略微有些肥胖的身上,看起来并不协调。神色上也一改宫外的嚣张气焰,低眉顺目的站在一边,等着李世民的发落。李世民端着茶盏,越窑青瓷的盖碗轻轻敲击着茶盏,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半夜被叫起的宫女内侍低头站在两侧,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李世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个哈欠,缓解一下不断袭来的困顿。李世民不断的打量着束手站立身边的弟弟,心中埋怨,既然已经让你出京了,怎么还逗留不走,偏偏还惹来偌大的麻烦。同样在心里也责怪李泰,和一个就要离开长安的闲散宗室计较什么?李元昌已经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他没敢原原本本的诉说真相,而是挑挑拣拣的说了对他有利的方面,在他口中一件本来分不清谁对谁错的事情变成了他收到贺兰楚石的邀请去“环彩阁”赴宴,不知道为什么贺兰楚石和李泰起了矛盾,李泰不仅没有听从他善意的劝告,执意将贺兰楚石的手臂折断之后还迁怒于他。将他踹翻在地。这番话中李元昌完全将自己当做旁观的第三者,也没提贺兰楚石喝多后的嚣张,更没说他被吓尿了的丢人事。虽然他没敢将全部过错都扣在李泰身上,但说出来的话也全是不利于李泰。李世民听完,没有偏信李元昌的一面之词,更是没有对整件事情发表任何评价,在吩咐赵志泽将李泰带来之后,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等待李泰前来对质。李世民心中不相信李泰会是这样嚣张,在他心里李泰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平白无故办出这样仗势欺人,浑然不顾后果的糊涂事。他相信,即便这事错在李泰,也是事发有因的,所以他想听听李泰的辩解。李元昌就这样被晾在空旷的大殿内,见到李世民一直沉默不语摆弄着茶盏,渐渐的他由理直气壮有恃无恐变成了忐忑不安,不时的看向李世民,试图窥探李世民的想法,想追问李世民,却是有心无胆。“吏部让你什么时间离京?”李世民突然的发问让李元昌浑身一颤。“回皇兄,户部最后的期限是明天。”李元昌语带惶恐的回答,听到殿外传来一慢三快的更鼓声,急忙补充道:“现在是四更了,应该说是今天。“你说的‘环彩阁’是青楼吧?”李元昌不明白李世民两个问题之间有什么关联,却也不敢不答:“回皇兄,‘环彩阁’的确是处烟花之所。”“砰”。李世民重重的将手中的茶盏敲在身边的案几上,词严色厉的说道:“吏部限令今天离京,你昨晚还敢去青楼烟花之所浪荡无忌,你是已经做好出京的准备了,还是根本没把吏部的严令当回事?身为皇弟亲王,整日浪荡于青楼酒肆,成何体统?不知为国出力,为民用心,你这亲王的爵位要着何用?”李世民话语严厉,吓得李元昌浑身直颤,连忙跪伏在李世民面前,叩首认错:“是臣弟糊涂,不该去那些烟花之所,请皇兄息怒。”李元昌伏地低声辩解:“臣弟很少去那些地方的,因为臣弟马上就要离京,不知道何事才能重返长安,所以贺兰楚石以及几个平日里相处很好的朋友要为臣弟送行,臣弟也不知道是谁的注意,将酒宴设在了烟花之所,臣弟坚辞不成,又考虑到平日的情谊。也就赴宴了。本意是随意喝几杯水酒就回来,准备出京,却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臣弟少虑了,请皇兄责罚。”李元昌等了好久,才听到李世民的声音:“起来吧。你的过错以后再说。”“谢皇兄。”李元昌起身之后,偷偷擦擦头上的冷汗,心中腹诽着:“平日里流连于青楼酒肆的朝廷大臣,皇室宗亲多了去了,也没见你斥责那个。偏偏到我这里就成了罪过,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我不受你待见吗?不过也没什么,越王也去了,我受的责罚越重,他也跑不了。”李元昌正在心中不停的琢磨着李泰一会来到以后,会受到李世民什么样的责罚,却在耳边再次听到李世民问询:“你说的贺兰楚石是什么人?”李元昌赶紧一正神色,将双手抱于胸前:“回皇兄,贺兰楚石是潞国公的女婿,现在千牛卫为千牛备身。”“侯君集的女婿?”李世民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追问道:“你是说青雀折了他一条胳膊?可是青雀自己亲自动手?”李元昌心中思忖着,他很想说是李泰动手的,但考虑到当时很多人在场,这种谎话随便查证一下就被戳破,心中暗道可惜,嘴上只能实话实说:“回皇兄,不是越王殿下亲自动手,是他带来的侍卫动手的。”“你可知道事出何因?”“臣弟不知。”李元昌的回答,让李世民陷入了思索。他心里不认为李泰会莽撞的轻易折断别人的胳膊,肯定是事出有因。李元昌又不知道因果。只能等李泰前来才能问询。随着李世民的沉默,太极殿中再次悄无声音。李泰跟随着赵志泽来到太极殿内,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李元昌垂手低头站立一边,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李泰轻轻拂拭了一下衣襟上,离开“环彩阁”时,故意撒上的酒渍。“回陛下,末将将越王殿下带到”“嗯,你下去吧。”随着李世民的挥手示意,赵志泽稳稳的退出了太极殿,还不忘给李泰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孩,孩儿李泰,见过,见过父皇。”李泰摇摇晃晃,装作一副酒醉未醒的样子,对李世民拱手弯腰行礼。等了一会,没听见李世民让他起来的声音,索性大大方方的直起身来,半眯着眼睛的看向李世民,还不忘记将身子晃上几晃。李世民缓步走下御阶,来到李泰身边,围绕着李泰转上几圈。“父皇,慢点。孩儿头晕。”李泰继续装疯卖傻。面对胡说八道,一副宿醉未醒的李泰,让李世民哭笑不得。“几天没见,没想到你越发的有能耐了?”李泰装作听不懂李世民的讽刺,嬉笑着说道:“父,父皇,孩儿还是样子,不懂父皇说的什么?”“你还不懂?”李世民嘴角微翘,厉声说道:“还有你不懂的?年纪幼小就知道混迹于青楼酒肆之中,还争风吃醋的打伤潞国公的爱婿。这还不算,你汉王叔劝诫于你。竟然遭到了你的黑脚,你说说,还有你不能,不敢干的事吗?”“是谁在胡说八道?”李泰脖子一梗,嚷嚷道:“贺兰楚石不是我打的,是他喝多了跌倒的时候,我的侍卫搀扶他,他胡乱挣扎,一时不慎扭伤了他的胳膊。至于说我踹汉王叔,更是无稽之谈。谁在胡说八道,父皇让他出来,我和他当面对质。”李泰借着酒劲迷迷糊糊死不认账的样子给李世民气乐了,拉起李泰的手,来到李元昌面前:“来,你汉王叔在这里,你不是要对质吗?你们当面对质好了。”李世民将李泰拉到李元昌对面,就不管站得歪歪斜斜的李泰,回到御座上坐好,对李元昌说道:“元昌,你和青雀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李元昌心理一喜,他错误的感觉李世民并不想包庇李泰,他也有信心让李泰自己承认。学着李世民的样子,围着李泰转了几圈,小人得势的在心里偷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青雀啊,本来当叔叔的不应该和你计较这些小事,但你昨晚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踹倒叔叔也就罢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当长辈的也不能和你多做计较。但你指使手下打伤潞国公的爱婿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况且你现在还在陛下面前推拖诿过,不仅不知道悔改,还死不承认。你不想想,当时那么多人在场,铁定的事实,是你不承认就能搪塞过去的吗?陛下的眼睛是雪亮的,岂能容你狡辩?”李泰斜着眼睛瞟了李元昌一眼,微笑道:“说完了?”李元昌一愣:“完了。”李泰嘿嘿一笑。手指点着李元昌的额头,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好几个错误。第一,青雀是我的小名不假,但绝对不是你能叫的,或者叫我李泰,或者叫我越王殿下。我和你没那么亲密,轮不到你叫我小名。”“第二,我不知道谁是潞国公的女婿,我只知道有一个狂妄之徒喝多了,在我的侍卫的搀扶过程中,不幸折断了胳膊,这不是我的错。”“第三,你说我踹了你,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人喝多了躺在地上……,嘿嘿,我还是别说了,给某人留点脸面。“第四,别说我推拖诿过,也别说我死不悔改,我根本没错,何必悔改?”“最后,我告诉你,你刚刚那些话叫控诉,不叫对质。真不知道你这么大的年龄都活到那里了?”李泰说完之后根本不理满面铁青的李元昌,对李泰深施一礼,笑道:“父皇,和一个分不清控诉和对质的人在一起,即便我想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啊。而且我很困啊,放我回去睡觉好不好?”“不行,老老实实给我站好了。”李世民瞪了李泰一眼,压抑着想大笑的冲动说道:“元昌啊,虽然青雀说的不太客气,但也有几分道理,对质不是这样的。”什么叫不太客气?什么叫有几分道理?李元昌现在心里明白了,李世民现在就是在袒护李泰,根本没想为他主持公道。李元昌心理明白李世民的想法,看着迷迷糊糊一脸不在乎的李泰,心中愤恨之极,银牙一咬,心中发狠,好你个李泰,给你几分情面,你不在乎,那好,那咱就将事情前后都说明白,我看你还如何狡辩,事实俱在,陛下可以减轻你的刑罚,却不能袒护你的罪责,看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启禀皇兄,昨晚是……。”李元昌一五一十将“环彩阁”发生的事从头说了一边,除去他尿裤子的事被隐藏了下来,别的细节都说的十分清楚。直到说完,又加了一句:“皇兄,刚刚我没有全部说出来,是为了照顾越王情面,没想到越王会死不悔改,事到如今,也不容臣弟不实话实说了,还望皇兄明鉴。”李世民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到李元昌诉说完毕,看向李泰:“是这样吗?”“不太清楚。”李泰含糊的回答。李元昌也是豁出去了,指着李泰问道:“什么叫不太清楚,有你这样和皇兄说话的吗?你是不想承认,还是依然想推拖?你别忘记了,当时在场的还有赵国公的二公子,也有卢国公的二公子,你若不承认,就将他们召来对质。”李泰“啪”的将李元昌指点自己的手指打开,讥笑道:“谁教你的,让你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指指点点。懂不懂礼仪规矩?”“你刚刚不就是指着我吗?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李元昌大声嚷嚷着。李泰一翻白眼;“我指了吗?我怎么不知道我指了?”“你指了。”“没指。”……“够了!”李世民一拍案几,满面怒气的喊道:“闹够了没有?你们是来讨论礼仪来了吗?不成体统!”李元昌才感觉到被李泰给带错路了,狠狠的瞪了李泰一眼,对李世民恭敬的说道:“皇兄,我所言句句是真,皇兄若是不信,可以招来长孙涣和程处亮一问就知。”对着李元昌一瞪眼睛,李世民低喝一声:“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家里事情弄不清楚,还要外人来作证?”“这不是越王死不承认吗?”李元昌小声的嘀咕被李世民听的清清楚楚:“你给我闭嘴,一边呆着去。”看到李元昌老实的退到一边,李世民长叹了一口气,对李泰说道:“青雀,你告诉我,你汉王叔说的是不是真的,事情经过是不是向他所说的那样?”“半真半假吧。”李泰耸耸肩,无谓的说道。“好,那你与朕说说,那些是真,那些是假?”听到李世民的追问,李泰嘿嘿一笑:“父皇,这真真假假的还是让汉王叔说吧,以免他又说我在推拖。”李泰不屑的看了李元昌一眼,对李世民说道:“既然是对质,那么就要有问有答,父皇,依照孩儿的看法,我来问让汉王叔来答,您看如何?”“好,就照你说的办,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对谁错?”李世民点头允许了李泰的要求。李泰转到李元昌的身边,一边不断的围着李元昌转圈,一边不断的贼贼的冷笑,李元昌被李泰冷笑惊的心中发麻,色厉内茬的说道:“转什么转,有话快问。”李泰贼笑一声:“好,我来问你。你一直说我打伤贺兰楚石,为什么不说贺兰楚石连续不断的向我挑衅,你为什么不说贺兰楚石大发狂言在前,我忍辱负重在后?你为什么不说贺兰楚石打伤我的小厮在前,我的侍卫好心搀扶他在后?你单单只说我的过失,只说结果,不说前因是何居心?”“还有,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贺兰楚石,那么我问你,贺兰楚石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如此为他说话?贺兰楚石受伤自有他丈人潞国公出面找我讨还公道,你出的哪门子的头?请你告诉我,你是在想为贺兰楚石出头,还是想讨好潞国公?”“再有,你说我踹翻你,你怎么不说谁在房相的府中以酒樽砸我?你怎么不说是谁在‘环彩阁’以瓷盘砸我?我踹你怎么了?我不踹你,你不得继续砸我吗?”“没有柳函姑娘为我挡那一瓷盘,我脑袋就得开花。难道我直愣愣的站着让你砸个过瘾才是正路?就不许我反抗?你这种歪理邪说还好意思拿出来摆弄?我都替你感觉丢人。”“还有,你说我丢了大唐皇族的脸面,你怎么不说你躺在地上尿裤子的事,你丢人丢的还不够吗?别忘了,当时有多少人在场。我想用不了多久,汉王李元昌在‘环彩阁’小便失禁的光辉事迹就会传遍长安,到时候,我看你这张脸能往哪里放?”李泰刚刚问完,没等李元昌回答,李世民暴喝一声:“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李世民拍案而起,脸色青紫,一指李元昌:“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李泰说的全是李元昌的痛处,让他根本没办法解释,特别是在李世民面前讲他尿裤子的事揭了出来,羞的无地自容的李元昌怎么还能有心思为自己辩解?面面煞白的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看李世民的脸色,也不敢说话。见李元昌不敢辩解,李世民冷哼一声:“青雀,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贺兰楚石是怎么回事?他动手打的谁?还有怎么又出来个柳函姑娘,汉王尿裤子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丢人啊。”李泰揉揉眉头,语带不忍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详细的说了一遍,既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失,也没有夸大别人的错误,更是将在房玄龄寿宴中的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特别是强调了李元昌在心中不甘之下挑拨李泰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听完李泰的叙述,李世民皱眉问道:“这么说是贺兰楚石喝醉打了你的小厮文宣在先,你报复在后?同样也是汉王挑衅,在房府用酒樽砸你在先,然后在青楼又用瓷盘砸你在后?可是这样?”李泰叹息一声:“回父皇,事情就是这样,当时若不是有柳函姑娘,那一瓷盘就要落在孩儿的头颅之上了,这如何不叫孩儿气愤?”“够了,你不用解释,不管怎么说,汉王是你叔叔,你和他动手就是你的不对,更别把一个青楼女子拿到我面前来说。”李世民淡淡的训斥了李泰一句,转身看向李元昌,神色一冷,轻蔑的问道:“汉王,青雀可曾说错?还是有什么遗漏之处?或者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李元昌低头思忖了一阵,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辩解的地方,李泰没有添油加醋的胡说八道,本来就是事实,即便他想不承认,还有那么多人证能证明李泰的话,他根本是无话可说。“没话说就代表青雀说的都是事实了?”李世民再次对李元昌确定道。“臣弟无话可说。”李元昌的说话彻底的激起了李世民的怒火,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的向李元昌砸去,落在李元昌肩膀上的茶盏打得他一个趔趄,退后一步才堪堪站稳,越窑青瓷茶盏落在青石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就像李世民的心情一样,心碎啊。“谁对谁错不说,也不必说,那个贺兰楚石受伤是小事,你砸青雀也是小事,青雀踹你也是小事,但一个堂堂皇弟亲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吓的尿裤子就是大事了,你将我李唐皇族的脸都丢尽了。你若是三两岁儿童这不怪你,可你眼看着就到弱冠之年了,竟然还能被吓得尿裤子,你……,你……,你真的让我无话可说了。”李世民斜坐在御座之上,低着头一手扶额,沉默半响,苦涩的说道:“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多责怪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你现在就走,天亮后立刻离开长安,去粱州闭门思过一年,不许出门,以后非奉诏不得离开粱州,更不得回到长安,听明白了吗?”“臣弟明白!”李元昌苍凉的一笑,彻底心凉了,叩首谢恩后却不肯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道:“皇兄,臣弟认罪,但心中不甘。”“你还有什么不甘的?”李世民厌恶的瞪了他一眼,沉声说道:“是因为朕没有处罚青雀而心中不甘吧?青雀是有错,朕也会处罚他,但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再说一遍,以后不想看见你,现在你给我滚。”“臣弟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