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嘉县倒卖官粮的真假两本账册上都没发现董子默的名字。这让李泰有些意外,早已在心里认定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没想到还有个人能够置身事外。李泰合上账册,抬头看着董子默有些得意,又有些惶恐的脸色,李泰说道:“真的没有你哦,你是不屑于和他们同流合污,还是认为这样的小钱不值得你参与呢?”董子默身上的藏青色苏绸长衫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见到了过多奢华之物的李泰,还是一言就看出来这身上好的苏绸长衫价值不菲。“殿下此言差矣,您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永嘉县官仓买卖官粮的暴利,那巨大的数字足可以让任何人动心。不瞒您说,老夫也曾动心过,不过老夫久读圣贤之书,还是知道这不义之财是不该拿的,所以还能在这污秽横流之地保持住这清白之身。”“这么说来,本王还应该表扬你一番了?用不用本王上报朝廷,给你送一块匾额啊?”李泰冷哼一声,轻蔑的瞥了董子默一眼,厉声说道:“亏你这么大年纪了。竟然在本王这里恬不知耻的表功。你这是功吗?你这是过!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之间肮脏的勾当,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而是等本王查到这里才肯出言?”“明哲保身?自命清高?一脸的洋洋得意?你以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旁观者的身份隔岸观火就能表示出你的清白?告诉你,本王可不认为你是真正的清白,更不是清高,而是包庇。见死不救同为作恶,包庇罪恶也是犯罪。这应该清楚!”董子默在李泰连声质问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角诺诺的说不出话来。李泰缓了一口气,继续问道:“还是那句话,你既然知道他们在犯罪,为什么不早早的上报朝廷。别告诉我你没办法通知到上官。你能在这污秽横流之地稳稳的坐上几人主薄,而且还可以置身于事外,你就一定有所依仗,但你为什么不通过你的‘依仗’将他们倒卖官粮的事情早早的通报上去?你不能阻止他们贪墨,这本王不怪你,但你却闷声不吭,冷眼旁观的看热闹,看着这些不法之徒鱼肉乡里,欺骗朝廷,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可怜啊,可怜你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却看不清这其中的事理。还自称为饱读圣贤之书,你配提这‘圣贤’二字吗?”李泰的叹息,让董子默老脸上愧疚于懊悔交杂。董子默以为自己肯说出廖成祥往日倒卖官粮的详情,李泰即便不会欣喜若狂的让他快说。也会礼让三分,最少不会给他脸色看。却没想到惹来李泰毫不留情的呵斥,将他长久以来自恃最为得意之处驳斥的体无完肤。李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训斥,让他的老脸上青红不定,半响之后才缓缓的说道“殿下,老夫知道错了。”“好了,就不说你的错误了,念在你一大把年纪了,本王就不多说了。”听到李泰的话语,董子默感觉自己的老命能够保住,心中一喜,急忙说道:“谢谢殿下。此事了结的时候,老夫愿意领罪。”“知错就好,说说这本账册到底是怎么回事?”董子默听到李泰的询问,急忙走上前来,站在法桌前对李泰深施一礼:“殿下,廖县令早在多年以前就开始私卖官粮。每年百姓交上来的公粮都被他们私卖了。最开始几年还是有所收敛,仅仅是夸大损耗,将其中的余额私卖。这份银钱就被他们瓜分了。”“后来随着时日的增加,他们越发的大胆了,根本就将官仓的粮食私卖一空。而且还不断的巧立名目多收官粮。最恶劣的时候收上来的官粮是朝廷规定的三倍之多。”李泰斜了一眼正堂中的廖成祥和雷皓,沉声问道:“既然这样,就没人肯管吗?永嘉县属河南府,就没人到你们郑刺史面前告状吗?”董子默点点头:“有。前些年有些有见识的人去告过状,但殿下您不知道,郑刺史的第三房小妾是廖县令的女儿,他们之间也算得上是翁婿情谊,郑刺史怎么可能为百姓出头来处理呢。不过是将原告发回永嘉县。这永嘉县又是廖县令一人的天下,这告状的百姓回到永嘉县被廖县令一顿威逼之后,也都闭嘴不说了。”长此以往,也就没人敢告状了。”“廖县令虽然有些愚钝,但雷县丞却是精明之人,收缴公粮的时候他们会避开县里的大户士绅,或者根本不收那些人的粮食,将主意都打在百姓头上。而且也不是完全的横征暴敛,遇到丰收之年,就多收一些。遇到平常年景,就相对少收一些。让百姓又一线活路,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董子默的话说的很透彻,这廖成祥不过是个顶在前面的傀儡,这些背后的主意却是雷皓所出。对县里的士绅大户不收粮食,对平民百姓丰年多收,平常年景少收,即不让百姓完全绝望,又将这根绳子牢牢的系在百姓的脖子上。他们上有郑刺史的照顾,下有士绅大户的维护,百姓状告无门,却又不会饿死,无怪乎盘剥了百姓这么多年。却依然逍遥自在。若不是这场大水让百姓无粮可吃,若不是一时猖狂无忌的色迷心窍,若不是小山的鸣冤告状恰巧遇到了李泰,永嘉县众人欺上瞒下的把戏依然能够进行下去。听明白了前因后果,李泰心中仍然有着疑问:“董主薄,本王还有几个疑问。这粮食他们卖到那里去了?每年的户部查验的时候他们又是如何过关的?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同处永嘉县衙之内,为什么你能冷言旁观,而没有参与其中,他们怎么能够容忍你的存在?”董子默一声苦笑:“殿下,有粮食还愁卖吗?这河南府身处大唐腹地,来往的客商极多,这粮食根本不愁卖的。老夫刚刚也说了,廖县令免了这永嘉县内的士绅大户的公粮,有遇到难处的时候他们自然需要帮忙。户部查验的时候这些大户就将家里的存粮拉进县衙粮仓,应付户部的查验。等户部官员前脚一走,他们又将粮食拉回去,一路是损耗由县衙承当。一来一往之间他们既得到了实惠,又交好了廖县令,两全其美的事情,士绅们自然乐得承担。”“说到老夫,老夫在这永嘉县衙做事的时间要比他们长多了,乡情里坊之间都已经熟悉了。他们想撵走老夫却是不易。不瞒殿下,老夫也不是任由他们揉捏之人,河南府的长史是老夫的族侄,就是在郑刺史面前,也要相让三分。加上老夫根本不管他们的龌龊之事,也就平安相处了下来。”“那他们就未成拉你下水?”董子默点点头:“他们当让不肯放过老夫,金银财物不知道送了多少回,不过老夫年岁已高,胆子又下小,不敢和他们苟且在一起,所以就坚决拒绝了。后来他们见老夫的确不管他们之间的事情。偏安一隅,只管自己分内的事情,渐渐的他们不搭理老夫了,这些年老夫装聋子做哑巴也就过来了。”董子默的一番解释也好,内心的剖析也好,李泰在这一番话中听到了苦楚,也听到了自得。自得于未被污秽腐蚀,苦楚于这些年的艰辛。在心中为其可怜而叹息一声。叹息过后,李泰缓缓的说道:“你在自怜啊。若说这些年来,你的确有些可怜,不过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可恨就可恨于只顾自身,而未想到这永嘉县的数万百姓。你若是早早为百姓请命,将廖成祥的损公肥私坑害百姓之事告知天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见李泰这么说他,董子默张嘴想要辩驳,却被李泰阻止。深深的看了一眼老迈的董子默,李泰又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是说廖成祥上有郑刺史为依仗,下有士绅大户为其依托,权势浩大,相对而言,你人少势微,不敢与其相争,对不对?”李泰说出了董子默的心里话,让他不断的连连点头。“你糊涂啊!”李泰一声叹息:“你以为眼看着凶徒作恶,而袖手旁观就不是帮凶了吗?你以为你的忍让就能让让他们收敛吗?荒谬!不止恶即位作恶,你的下场是你该得的,是你自己的忍让换来的。我说你活该,你或者认为本王冤屈了你,但你细想,你这下场是不是你自己找的?”“老夫明白,心中不敢有任何怨言。”董子默手指着法桌上的一摞账册,沉声说道:“殿下,下官知错了,愿戴罪立功,将他们的罪行公布于天下。下官久在官衙,对这账册之事知之甚清。愿将其整理清楚,以便殿下为其定刑量罪,稍稍弥补这些年来下官的错误。”李泰对着这对账册也很是头疼,虽然这个时代的记账方法很是简单,李泰也能够看得明白,但若是整理清楚却需要很费一段时间。见董子默此时自告奋勇的接手此时,心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凝视董子默半晌,李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成全你一回,不过你告诉本王,整理出来这些账册需要多少时间?”“回殿下,下官虽然在永嘉县衙被孤立一处,但还有几个和下官志趣相投之人,有他们的协助,下官有一晚的时间一定能整理出来的。”李泰闻言,紧紧盯着董子默,厉声说道:“本王要的可不是简单归拢账册,还要他们的犯罪证据,包括以往欺压乡里的证据,你一晚的时间可能做到?”“下官可以立下文书字据,一定能够做到。”李泰看着法桌上的账册,有看看董子默一脸认真的表情,眼神在两者之间流连许久,最后月白色的大袖一挥,将法桌上的账册全部扫到地上,沉声说道:“那好,就交给你了,给你最后一个待罪立功的机会。但你记住,别说本王没有告诉你,事情若是办砸了,你那个所谓的族侄也救不了你。”董子默俯身在地,连连叩首,高声说道:“殿下敬请放心,下官愿意性命担保,一定会在天亮前整理好廖县令他们的作恶证据。”见到董子默说的斩钉截铁,斜kao在仵作身体上的雷皓心中明白,董子默在身侧冷眼旁观他们的言行许久,算得上是旁观者清。加上这些年被他们冷落孤立,心中难免要有怨气。若是在别人手里,或者还会尽力的为他们减轻罪责,但落在董子默手中,不管是为了出这口怨气,还是为了戴罪立功,都不会轻饶了他。他和一直糊涂愚钝的廖成祥不同。廖成祥是愚昧无知,他却是心中精明,对往日的罪恶行径心中清楚,知道到了此时,这一死是难免的了,相差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看着一脸肃穆正在拾捡账册的董子默,冷哼一声:“董主薄,这下你有机会出心中这口恶气了吧,不过你别得意,我丢了性命,你也未必能够得到好处。”和雷皓的绝望和不屑不同,县令廖成祥却还不识时务,还存在侥幸的心里,颤声说道:“董主薄,往日本县虽然与你并不交好,但也算是有同僚之仪。压迫与你的是雷皓雷县丞,这与本县无关啊。何况小婿和你的族侄同在河南府为官,这份情谊您可不能忘记啊。”董子默冷哼一声,拍打着厚厚的账册,冷冷的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转身对着李泰行礼之后,走进了内堂,抓紧时间整理着账册去了。李泰像在看一幕笑话一样看着董子默的求饶,缓缓的摇头说道:“廖县令,别奢求了,你可以将罪责推卸到他人身上,但你别忘记了,中的心头是雪亮的,谁是谁非,这世间公道不是存在你我之口,而是存在千万百姓的心中。在众人心中你已经是罪无可赦了,就别奢求乞命了。”廖成祥虽然听着李泰的言语坚决,但心中那一丝侥幸仍然存在,乞求道:“殿下,下官也知道错了,也愿意学董主薄一样戴罪立功,下官将以往的罪孽全都说出来,家中的财产也同样献于殿下。还望殿下看在河南府郑刺史的面上,饶了下官一名。”听着廖成祥的哭诉乞求,李泰面色虽然冷峻,心中却是哭笑不得。这个廖成祥太过糊涂了。不说李泰根本不会接受他的贿赂,就说他在这个大庭广众之下当面贿赂李泰,就已经让人啼笑皆非。比廖成祥糊涂的人有,比廖成祥糊涂的官恐怕就没有了。李泰真不明白,即便是有郑刺史最为他的依仗,这样一个满脑子浆糊的人也不能做到一县父母官的位置啊。真不知道户部官员是干什么的,竟然让这样一个人逍遥自在的这么长时间。李泰心中连他老师房玄龄管理的户部都埋怨上了。“别求了,没有用的。”雷皓也对廖成祥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十分反感,长叹一声之后,说道:“廖县令,你还看不明白吗?越王殿下根本不可能饶过你我,你也别抬出郑刺史了,没有用的,反倒给他惹来麻烦。”雷皓不劝还好,这一劝廖成祥反倒冲着雷皓嚷嚷了起来。“都是你,都是你让我倒卖官粮的。这敛财的主意可都是你出的,现在好了,这脑袋都要没了,你还在这里无事人一样劝我。要不是有你,我安安稳稳的坐我的县太爷,又这么会走到现在的地步。”“还有,若不是你那天鬼迷心窍,看着那个女子相貌娇媚,又这么会惹来越王殿下。越王不来,我也就不会有今天。”雷皓冷哼一声:“倒卖官粮是我的主意不错,但最后不还是你决定的?说到那个女子,下官不过是出言调戏几句而已。我的县太爷,你告诉我,是那个王八蛋第一个上前撕扯的?是你!是那个王八蛋第一个施暴的?是你!现在你到埋怨我了,县衙后院银库里的金银可不是我雷皓的。那天欲死欲仙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我雷皓。”雷皓一席话说的廖成祥哑口无言,顿足捶胸的悔恨不已。李泰一直在一边默不出声的看着这对一丘之貉狗咬狗的争吵不休,直到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互相埋怨的对视不语,他才缓缓的说道:“一个是乌鸦,一个是老鸹,还争论什么你黑我白的。死到临头了不知道悔悟,反倒开始推卸责任了,这是死不足惜。”“别说本王不仁慈,再留你们最后一晚,和家人亲朋最最后的告别吧。送你们一句话,‘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如果有轮回,下辈子一定要牢牢记住。”说完李泰不管目瞪口呆的众人,转身对着身边的洪平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派人将他们送入大牢,仔细关押。”看着洪平带人押走了永嘉县的众人,李泰抬起头,看着门外欢呼的百姓,以及那片黑暗的天空,半响之后,大喝了一声。“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