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赵大才一直以为这是诗家的夸张之语,当他仰头看天,看见几乎压到鼻尖的浓云,这才觉得叫那个李什么的诗人形容的实在太他娘的形象。 浓重的黑云重逾千钧,如同一块连天遮地的玄武巨岩恶狠狠的压了下来。 他们这群站在山坡上的东海士兵,在天地的夹缝间渺小犹如蝼蚁微尘,仿佛下一刻,就会连同脚下的大地,在重压下一齐被碾作齑粉。只是‘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景色却没有出现。 此时不过午后刚过,天地间已墨如子夜,烈风推动着滚滚黑云占据了整幅天空,只剩西面极远处的一线尚未被吞没,阳光就从那里洒落下来,给阴云镶上一丝亮边。这天色虽不至于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极目望去,百步之外,就已是一片模糊了。 赵大才有点后悔,更十分遗憾,这天候正是设伏的好机会,竟然就这么浪费了,“早知道就在官道两边把人伏下,管他交趾来的是人是象,一排箭,一顿炮,就算是龙也干翻了。 ”“有钱难买早知道。 布阵前谁能想到天会变得这么快?”陆贾悻悻然说着。 如果天光正好,不论是灌木林还是稻田,都藏不了人,他们在此布阵待敌也并无错处。 只是眼前就有伏击敌军的机会,却把握不住,陆指使的话里也免不了有些遗憾。从东面海上来袭的狂风,掠过灌木林。 在官道另一侧收割后地稻田里,卷起大量的尘土,如同一堵会移动城墙,向西推去。 朱正刚在风中侧过脑袋,啐出一片飞进嘴里的枯叶,带着希冀的口气问道。 “天气差成这样,不知交趾人会不会就此回头?”“我想应该是不可能了!”陆贾的视线投注向前方。 他派出去阻截交趾哨探的两队骑兵。 正穿破远处的黑暗,在风尘中狂奔而回。 二十名胸甲骑兵绕过在山坡前列阵地步队。 在坡脚收住马缰停了下来。 既然他们退回,不用猜也能知道,交趾军的大队已近在眼前。“交趾人已经看到了我们地骑兵,肯定也已经知道我们就在附近。 只要他们带队的将领不是猪,就不可能在敌阵之前向后转。 ”他继续说道。朱正刚抬头向空中一瞥,“只是马上就要有暴雨……”“交趾人有趁风雨破敌的记录!”赵大才在呼啸的风中高声说道。 交趾的著名战例,东海的参谋室都有搜集。 交趾人光彩的历史不多,但凡东海商人与交趾人聊天,每每都能听到他们对仅有地几次胜利的吹嘘。 而这些谈资,都被东海商人收集起来,上交到参谋室中,“熙宁八年,交趾攻打邕州的时候,曾经在暴雨中突袭了赶往邕州城的援军。 而且就在前几年。 还有趁雨季攻下叛军巢穴的战例。 交趾常年有飓风暴雨,他们的军队不会怕风雨的。 ”朱正刚叹了口气,赵大才说的他都知道——此次出征,参谋室下发地指导方略中,也有关于这些战例的记载——而前面说那些话也并非畏敌。 四千交趾兵就算加上四十头战象,他也不会认为自家会输。 只是他觉得在这样的天气下。 无法把东海军的战力彻底发挥出来,如同绑着一只手在作战,赢是肯定能赢,但伤亡却必然不会少。 排在山坡下的都是自己带了几年的弟兄,伤了哪个他都舍不得。他摇摇头,苦笑着正要说话,但一片黑影从侧后飞来,越过三人头顶,飘向西侧坡下,他一惊之余。 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他定睛看去。 在风中翻腾飘舞地却是一张一丈幅面的油布,几个炮兵在后面大呼小叫的追了过去。 把那块油布扑了下来。三人一齐回头,身后的炮兵阵地上,已是一片混乱。 本来为了防雨,在炮车之上,刚刚用油布和木棍搭起六个棚子,希望着能让火炮在暴雨中能正常发射。 不过,这棚架现在看起来并不牢固,狂风一扫就塌了两架,还有刚才被吹走的,就只剩三具在风中摇摇晃晃,被炮兵们死死扯住。“直娘贼的!”陆贾骂着,“真他娘的一团乱!”朱正刚再度看向天空,阴云依旧,但仍然无雨,“阴着就阴着好了,但雨最好还是等我们打完仗再下。 ”他半带祈求的说道。“怎么可能?!”陆贾冷冷的说着。 就像为他的话在做注脚,一道电光划破黑暗,闪现在远处地云间,刹那间照亮了天地,在所有人地眼底留下清晰的影像。 隔了数息,隆隆地滚雷传入了众人耳中。这仅仅是开始。 下一刻,所有人的眼前一片发白,无数青紫色的闪电在半空中突现,如同一条条蛟龙蜿蜒游走于云间;而一个接着一个的霹雳惊雷也在众人耳边炸响,连成一串,响成一片。 在天地中最亮也最响的那一瞬间,暴雨如天河倒悬,倾泻如瀑。就在这一刻,一群黑色的剪影映衬于雨幕雷光中,在两里外悄然浮现。“来了!”赵大才轻声说着,有一点紧张,带一丝颤抖。 这是他离开参谋室,下放军中后的第一次战斗。 还在参谋室的时候,他跟他那些差不多年岁的同僚,依着兵书上的战例,对着地图、沙盘,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仿佛天地都在他们的指掌中。 但战斗现在真正降临到眼前,他当初的气魄却不知消失在何处,一阵阵的心悸牵扯在胸腔中。 手心冒汗,嘴里发干。‘打仗不是kao嘴!’赵大才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文头领每次在参谋室的兵棋推演之后,做总结时,都要这么说上一句。 透过遮天蔽日的雨幕,他望向他的同事——野战一营的正副指挥使,朱正刚表情郑重,陆贾则嘴隐笑容,却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紧张。 他用力捏紧了拳头,脸色也由泛白变得发赤,心中的一点紧张无踪,他只觉得满腔的耻辱。浑没在意身边幕佐官的表情变幻,陆贾盯着前方,沉声下令:“全军起立,准备迎战!”营鼓响起。 鼓车上,鼓手的双臂和胸口上的肌肉高高隆起。 他把鼓槌举过头顶,又重重落下,鼓身内传出的重音,冲击着每一个东海军卒的耳鼓和脏腑。 鼓声震荡,破开风雨,彻底压倒响彻天际的雷音,把营官的命令传向全军。山坡下,战阵中,甲叶的碰撞声连绵不绝。 受到鼓声的指挥,六百人齐齐站起。 雨水从甲胄的缝隙中流下,侵透了内中的衣裳,但所有人都混而不觉,只听着都头们的命令,举枪持弩,把队列重新排列整齐。一列列长枪枪刃竖起,就算在暴风雨下,东海的长枪兵队列依然直如一线,从侧面望去,只能看到一丛并在一起的枪影。 而所有的重弩也上好了弦,弩弓手们挺立在长枪兵之后,双手稳稳把住弩身,静待都头们的命令。步兵队列成型,营鼓便停止了敲击。 而分属六个步兵都的队鼓却接下去响了起来。 这是仿制广西的静江腰鼓,前大后小的鼓身挂在鼓手腰侧,蟒蛇皮蒙制的鼓面不惧水浸,就算在雨中,声音依然清越。 缓速的鼓点潜移默化地调整着士兵们的呼吸和心跳,缓解着他们临战时的紧张。“我去指挥炮队!”征得了陆贾同意,朱正刚向后面的炮兵阵地走去。 他是炮兵军官出身,也是东海第一组炮组的十名成员之一。 野战一营的炮队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他的指挥下作战。炮兵阵地上,依然混乱。 三个炮组的辅兵在炮长们的吼叫下,手忙脚乱的重新搭着棚子,炮手则用身子和军服把火门遮住,以防被雨水侵透。 而其他三个雨棚依然完好的炮组也无法悠闲。 虽然药包、炮弹早已置入炮膛,而前面经过两次试炮,炮口方向和角度也已调整到位,但炮手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检查炮口,观瞄手们也不断的透过手上的测距仪和炮身上的观瞄装置去打量远处的敌军。“用不着那么紧张!”朱正刚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稳定平和,如同佛家纶音,一下把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氛围给击碎。 听到老上司的声音,本来有些慌乱的炮组都平静下来,搭建雨棚的工作顺利的进行着。 几个炮长转头对着朱副指使举手示意,表示所有战备都已完成。朱正刚遥望越行越近的敌军,官道上簇拥着十余面大小战旗,持枪而行的步兵,还有两侧随行的象队,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三百步。“各就各位!”他举起手。所有炮组都竖耳待命。两百五十步。“预备!”他再次大喊。火把kao近了引线。两百二十步。“开火!”他吼叫轰!轰!轰!一连串的巨响,交织在云间的雷鸣中,数颗铁球拖膛而出,呼啸着向交趾的队列中飞去。大战终于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