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四月初一,丙子。 【西元1119年5月11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黄主事,你说说,对面的女真人有没有满一万?”黄洋头也不敢抬,只敢盯着脚下的甲板。 对于长生岛总督的质问,他期期艾艾,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金人的大军已经杀到了长生岛对岸,他这个职方司东北房主事却才把人派出去查探。 这玩忽职守之过,可不是一个失察就能解释的了得。陆贾居高临下的瞥了黄洋的后脑勺一眼,冷哼了一声,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半里外金人的营地中。 从昨日,金人的先头部队出现在临时渡头,到此时,在长生岛沿岸上,东海的哨探已经计点出九个猛安旗号。 其主力集结于北信口对岸,而南信口和临时渡头,也各有一个千人队。所谓猛安,就是女真语的千夫长。 女真现在还实行着从部落拖胎而来、军政合一的猛安谋克制度——类似于这时契丹的头下军州和后世满清的八旗。 依照金主阿骨打在五年前订立的军制,一猛安下辖三千户,分为十谋克,平时组织生产训练,而在出战时则三户出一兵,组成一个千人队,由猛安统率。现在在对岸出现九个猛安旗号,也就是说,如果按照金国军制,长生岛要面对的敌军,已经有九千上下了。 如果这九千人是奔驰在辽东广袤地平原上。 不论是契丹、还是奚人,必会望风而逃,就算身边聚着十几万的兵力,也绝不敢回头一战。‘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句谚语,已经被女真人用几十万的辽兵尸骸,刻进了契丹人的骨头里。 这就是几年来金人屡战屡胜所铸就的威名。不过陆贾却不会为了区区几千人就胆战心惊。 他就站在一艘在海峡中央下碇的车船上,悠悠闲闲的举着望远镜。 看着不远处地金兵们,支起帐篷,修筑营盘。“九个猛安啊,还真看得起我们!”陆贾咂着嘴感叹了两句,抬手拍了拍黄洋的肩膀,轻笑着问道,“黄主事。 你还记得几年前地护步答冈一役,杀败辽主亲率的七十万大军的女真军【注1】,究竟有多少?”“……刚过两万。 ”黄洋被陆贾拍得浑身一颤,低声道。“是啊,刚过两万!”陆贾笑容可掬,再问道:“黄主事,你可知道现在长生寨的兵力又是多少?”“……九百……”黄洋的声音越发的低微起来。“没错,五百步兵。 两百骑兵,还有四艘车船上的两百水兵,整整九百人!”陆贾哈哈大笑了两声,继续问道:“黄主事,你觉得这九百人能不能抵得过三十五万地辽兵啊?”“……”黄洋直冒冷汗,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沿着脊背往下滚着。 再这么继续让陆贾质问下去,他连在这艘船上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心中做了决断,一咬牙,猛地抬头,目光犀利,与陆贾对视着:“岛上的兵力,能不能抵得过三十五万辽兵,下官实不知。 但要对付眼前的敌军,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哦?”陆贾挑了挑眉毛,见一直被训得发傻的毛头小子终于有了反应。 倒来了兴趣。 “说来听听!”“敢问都督!”黄洋抬手一指对岸的金人营地:“对岸的几个猛安,有多少是女真。 又多少是契丹和奚人?”陆贾略一沉吟,据他所知,契丹、渤海、奚人和汉人投降金国后,也各自划分了猛安谋克,这其中契丹汉人稍少,而渤海、奚人则大约各有五六个猛安地样子。 他们常常作为女真人的辅助而出战。 他旗号与女真并没有什么差别,至少在东海的情报中,找不到这样的记录。 若说眼前的敌军中,有一部分是这些仆从军,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没有顺着话头的意思,反而嗤笑道:“这事要问你们职方司才对。 ”对陆贾话语中地讽刺恍若不觉,黄洋沉声道:“最多一半!”“怎么猜的?!”黄洋道:“金国的辽南都统完颜斡鲁现下与契丹相持在锦州一线,根本无法抽出多少兵力。 而他手下也只有一万多女真本部兵马,其余则以渤海、奚人为多。若是南女真大部还在,他还能再征召个四五千人,但冬天时,曷苏馆以南诸部已被我军杀了个干净,整个南女真汤河司几乎全灭,单凭曷苏馆一部,最多编起两个千人队。 何况这曷苏馆部都是熟女真,与完颜部为首的生女真不同,逃命的本事不少,但真要打起来,也不比契丹人强到哪里去。以下官的一点浅见,眼前的这几千人,最多只有三四个猛安的本部兵马,两千曷苏馆女真,剩下的就应是渤海、奚人之流。 也就是说,真正需要在意的也只有三四千人地样子。 ”“难道金主就不会派兵南下助阵?”陆贾问道,黄洋地回答有条有理,水平不低,他脸上讥讽的表情也逐渐收了起来。黄洋仿佛回到几年前,在义学里被先生叫起来考问地时候,应声回答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几年征战,辽东士民流离,田土尽废,大军在外,莫说征不上粮草,连打草谷都找不到人。 若非如此,金主也不会与契丹虚与委蛇,搞什么和议。 从前年起,也就金人伪号的天辅元年,辽东已经近两年没有大的战事了,但要想辽东民力恢复,以支撑下一步征战,至少还需一年。在这时候,出动主力。 而不仅仅是辽阳的队伍,他们这两年储备下地粮草兵器,至少会消耗掉一半。 若是攻伐契丹,还能缴获一些,以补回损失,但打长生岛,又能抢到多少?何况金国的注意力。 现在还放在辽国的上京临潢府上,为了攻下契丹的龙兴之地。 活捉辽主,金主阿骨打已经花了两年的时间,零打碎敲地去拔出临潢府周围的据点城寨——这也证明了现在女真没有大举进攻的实力——若是这时举兵南下,包围临潢府地兵力减少,说不定便会功亏一篑,难道他不怕辽主趁机跑掉?再说了,现在虽已是四月。 但辽东一带也不过解冻月余,春草初生,尤其是黄龙府,怕是连草还没发芽,马匹在冬天掉的膘还没补回来,现在就出动本部大军,女真人地战马够多少死的?!”黄洋侃侃而言,看着陆贾不住点头。 信心顿时大增,总结道:“征战之要,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 此非出兵时机,女真不占天时,长生岛又是海岛,女真毫无地利。 若说人和,对岸的八九千人,除了三四千精锐,其他人也不过是摇旗助威的份。 而我长生岛,攻有船、炮之利,守有海峡、城寨,正所谓金城汤池之地,要想抵挡眼前的这不到一万人的金兵,也不会费多少手脚!”‘若是真的不行,上船走就是了。 女真人还能追到海上?’不过这句话。 黄洋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陆贾是长生总督。 有守土之责,若是把自己要守地寨子给丢了,他在东海军的名望定会一落千丈。黄洋半带嫉妒地看着陆贾别在左胸口的军衔胸章,矩形的胸章中央有着一颗金色的五角星,而他放在床下暗格中的胸章上,就只有三颗暗红色的铜圆。 铜日、银月、金星,是东海军三等十二阶军衔的标志,比起宋国六七十级武官官阶来【注2】,要简单明了了许多。 但也因此,东海军官地晋升,便要难上十数倍。 陆贾现在已经是中郎将——虽然是将官中的最低一级,但毕竟是将军了——论起军中地位,也仅在文、武、陈、朱之后。 但如果他想再进一步,就绝不能在敌人面前后退半步,对此,黄洋心知肚明。陆贾半眯着眼睛,摸着下巴想了许久,最后赞许着:“算你小子有见识!不过……”他看了看拼命掩饰着脸上得意笑容的黄洋,冷冷道:“你还是说错了!天时、地利、人和。 女真不占天时,不占地利,但为了保住人和,阿骨打必然要出兵。 ”“金人以强兵立国,之所以能凝聚起人心,压住各族的反抗,kao得就是百战百胜的战绩。 而女真之所以能把契丹杀得丢盔弃甲,也就仗着胸中那股子自信和锐气。 现在辽南女真被我军尽歼,只派些杂兵来报复,若是失败,如何再稳得住军心民气?女真起兵五载,就雄踞一方,眼见着便能代辽而兴,其君臣将帅多是人杰无疑。 你说,他们会看着自己的根基被挖掉吗?……别忘了,当年大王为何要出兵交趾,难道是因为那一百多条人命吗?还不就是怕失了人望!”黄洋默然,他本以为自己想得已经够周全了,但没想到陆贾地思虑却更深一层,他低头躬身:“都督深谋远虑,下官自愧不如。 ”“你当然不如!”陆贾淡然说道:“这是作战司几十个参谋的共同判断,你一人之智哪比得上众人齐心合力。 ”“参谋部?”黄洋一惊抬头,“难道还在冬天的时候,就已经预测到了?!”“当然!”陆贾冷哼一声,“难道你以为女真人的报复行动,参谋部事先会没考虑到吗?莫说是女真人的行动,就是他们此战的兵力来源,作战司也一样有预计……”瞥眼看了看黄洋,他继续道:“其实,你有一点说的没错,就是现在女真根本没有大规模进攻的实力。 粮草、兵力都不足以让金主派出太多的兵马。 不过,无论金人再怎么困难,也照样能点起两到三万的兵马。 其中大部会来自辽阳,但别忘了,金主手上至少还有五六万地精兵,挤出一个万人队,绝非难事。 ”黄洋默默地清理着思路,最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作战司的参谋们地确才智高绝,下官差得太远了。 ”陆贾摇摇头:“不要妄自菲薄,作战司的那些参谋之所以能做出这些判断,kao的不是掐指算卦,而是你的东北房这两年不断搜集的情报。 此战若胜,你功劳是要排前面的。 ”他再次拍着黄洋的肩膀,安慰了两下,举步走开。“都督!”黄洋对着陆贾的背影提声叫道,“既然参谋部早有先见,那他们定下了什么对策?”“半个月!”陆贾回头道:“半个月后,援兵会到……那些参谋们跟你想得差不多,都以为女真主力不会在春时南下,在他们的报告中,女真人的行动应是在一个月后。 不过他们也不想想,打了这几年仗,女真人俘获的战马有多少?臣服于完颜部的部族每年进献的战马又有多少?春时南下,损耗的马匹最多不过十之二三,阿骨打会吝啬这么点战马?!”嘲笑了几句,他对着黄洋笑道:“你看,参谋部也不会总是对的!”于此同时。一支由二十六艘海船组成的舰队正在两浙外海上乘风北行,蓝底绣金的海龙旗在每一艘船上迎风飘扬,这是东海海军的新战旗——早年恶作剧式的黑底骷髅旗早已被废弃了。 两艘战列舰、六艘巡洋舰再加上十八艘四千料的武装运输舰,这样的一只庞大舰队,在大陆东面的海洋上,没有哪国的水军敢直面其锋。在舰队的核心位置,一艘五千料的重型战舰劈水而行,只要稍稍熟悉海上的人,都能认出这艘战舰,这是东海王的座舰——龙王号。“还是出来好啊!”站在船头,遥望大海,赵瑜大声笑着,出行已经有六天了,他每天的心情都是这么好。 在台湾岛上郁闷了近两年,终于让他找到出行的借口。赵瑜身后,朱聪垂手谏言:“大王,这次出行乃是军事,并非出游,还望大王慎言。 ”赵瑜眯眼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头也不回的说道:“怎么朱兄弟你也做起陈先生和文兄弟的应声虫。 你也是海上男儿,难道不觉得海风比岛上的闷气要舒服得多?有机会,还要多出来几趟,在宫里实在够憋闷的。 ”朱聪紧抿着嘴:“大王你身负一国之重,岂可随意离国,此次出行已是勉强,那还能再有下次?”“离国?”赵瑜哈哈大笑,“国号即为东海,这海上便是我的国土,何谈离国二字。 只要是被海水环绕的地方,就是东海国的辖地,女真人要打长生岛的主意,须看我答不答应!”注1:续通鉴中记载,政和五年,辽金有两次决战,元月的一次,辽天祚帝当时所率兵力为二十万骑兵,七十万步兵,而第二次则语焉不详。 而在金史中,第一次是元月时,由都统耶律讹里朵率领的二十万骑兵,七万步兵,第二战,才是天祚帝号称七十万大军的亲征。 以后者的可信度为高。注2:北宋政和改制后的武官官阶甚繁,从最高一级的正二品太尉,到最低一级无品级的公据,总共有六十个等级。 如果再加上正任官和遥郡官——如节度使,遥郡承宣使——那就有七十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