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城下,喊杀声响作一片,被女真人驱使着的民伕,五百人一队,呼喊着冲到城下,把包着泥土的衣袍向城下一丢,转身就跑。 城上箭如雨落,城内寨中的重炮也不时轰鸣,但倒地的民伕,仍仅有十一。 不过若在往常,这个伤亡比例也足以让敌军崩溃,但城外的民伕状若疯狂,丝毫不顾同伴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只知向城头下猛冲。“这是沾了天黑的光。 ”黄洋在城头上愤愤着,刚才城上掷下了不少柴束用来照明,但总是转眼便被一包包土石给压住、熄灭:“他们挤得这么密,若是天光亮着,隔着五十步就把他们射倒了。 现在就只能放到城下才能瞄准!”陆贾道:“若他们的目的是登城的话,就算天黑,其实也无所谓。 ”就像昨夜,民伕的任务是登城,黑夜对于只要向城墙根下聚集的敌人瞄准射击的守军来说,并无多少影响。 但今天,所有的民伕都只跑到城墙外七八步的地方,把土包奋力向前一抛便回,来去倏忽,城上的守军要瞄准他们,难上加难。 而火炮的准头就更不用提。 何况,昨夜尚有月光,而今夜,天空中的云雾却越来越浓。“都督!”黄洋提议道,“要不要把毒烟球丢一些下去,让弟兄们喘口气?这样盲目射击下去,箭矢浪费得太多,弩弓本身也吃不消。 ”若论起身份,黄洋是隐秘了身份的职方司情报人员。 本不能出现战场上,更不能干预军事。 不过陆贾见他头脑灵活,擅于分析敌情,便强拉他来做参谋——依照东海军法,临战时,守将也有权征发民众——原本辅佐他地参谋官,却被他派到西岛。 维持当地秩序去了。“那玩意儿有屁用!”陆贾啐了一口,看着一个士兵连续三箭下去。 射倒了三个敌军,先叫了一声好,才又接着说道:“那本是火器作坊照着大宋军中装备的毒烟火球的式样,做出来仿制品。 只试做一批,见效果不好,便没在继续造下去。 后来又嫌没地方放,才送到我这岛上。 ”说着说着。 他又吐了口唾沫:“当我这儿是沤肥堆啊,什么烂货色都往我这儿送,就不知道多送点震天雷来!”看得出来,陆贾对后方的怨气是够深重的,不过黄洋还是陪笑道:“但今天的风头好,正好适合施放毒烟球。 反正存在库中也是占地方,还是用光了算了。 ”陆贾吮了下手指,举在头上试了试风。 的确。 今天从南面海上吹来地风,比寻常轻和了许多。 唤来亲兵,丢去一块令牌:“你速去寨中,把存在火药库里的毒烟球使人全搬来城上……”沉吟了一下,又道:“再顺便取三十颗震天雷来,要快!”“诺!”亲兵接令后。 转身便下城。“震天雷!?”黄洋惊道,“用震天雷对付那些民伕,有点太浪费了罢?!寨里地存货,也只有百颗啊!”“不是对民伕用的……”陆贾回首城下,摇头苦笑。 虽然城上的箭矢密如飞蝗,但半夜下来,民伕们都学会把土包举在身前,躬身小跑。 有厚实的土包做盾牌,他们的伤亡率随之大减。 城下垒起的土坡,就这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抬高。 照这个速度下去。 再过一两个时辰。 城下土坡就能堆到与城头平齐地高度,现在在外围冷眼观战的金兵必然会趁势杀上城来。 这些个震天雷正是为他们而准备的。“快了!就快了!”完颜活女不顾城头上的不住飞下的箭矢,潜伏在离城三十多步的地方,看着不远处,一批批民伕们不断垒砌起的土坡,压低声音兴奋的叫着。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半夜,身上披挂地鱼鳞重甲中了七八支流矢,身边的亲兵也伤了几个,但能亲眼见着城下的土堆越垒越高,中箭的危险便被他全然抛到了脑后。 右手摸上刀柄,紧紧地攥住,最多两个时辰,他便能杀上城头,拿东海人的首级来祭奠他的弟弟。这时城头上,一群人齐声大喝,又飞下二三十点火光,从形状看,不像是柴束,而是一颗颗火球。‘还学不乖吗?’完颜活女嘲笑着,不用人下令,那些民伕自己便会上前把火熄掉。 任谁都知道,有火光照着,东海人重弩地威胁性将会成倍提高,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身形暴lou在城头上犀利的弩箭之下。民伕们不出意料的围了上去,举起手中土包想将火球熄灭。 但那二十几个火球落地之后,还没等他们动手,便猛地一声爆开,周围几步内的人尽数被震倒,在火球爆开的地方,火焰燃得更旺,一团团浓烟从火焰中升起,被轻和的海风推送着,刺鼻的毒气开始在战场上飘散。其中一颗火球,就在完颜活女十几步外的地方爆开。 一阵风吹来,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直窜他的鼻腔。完颜活女捂住口鼻一阵猛咳,在他身边亲兵们也咳成一片,眼泪鼻水都不由自主地往外流着,“这是什么……”他大叫着,一不注意,又深深吸进去一口毒气。这口毒气吸进去,他只觉得口鼻喉肺都烧了起来,像是几百把小刀子在身体里刮着。 连咳也咳不出,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十指四面抠着脖颈,一道道血痕在颈项中被抓开。 几个亲兵见状,边咳着,边搀起他,慌忙地向外逃去。 而在他们周围,跟着一群同样被毒气熏回的民伕。毒烟在城下弥漫,城头上却有着缕缕清风。 看着城下狼奔豕突,黄洋大笑:“这东西还是蛮管用地!”“嗯!”陆贾点点头。 这毒烟球。 外面是涂满沥青和桐油地纸壳,而内里包裹大量砒霜、巴豆、狼毒草等毒物,其中还掺了许多加重硫磺含量的火药,用来炸开外部的纸壳。 在毒烟球的外壳上,还缠着一根麻绳。 使用时,先用锥子把外壳穿透几个洞,而后点燃。 再扯着麻绳把毒烟球抛出十几步外。 其燃烧后产生的毒气,能够让人口鼻出血。 完全丧失战斗力。“不过……”陆贾又说道:“这玩意儿也就这个时候能用!风大点不行,风向偏点也不行,下雨下雪的时候更不行,一年中,能如今天这么好运的时候还真不多。 而且,毒烟球地射程也实在太近了。 ”“是啊!”黄洋附和道。 若非如此,毒烟球也不会被军备司放弃。 在已经淘汰了投石机的东海军中。 这种只能凭借人力投掷地火药兵器,并没有多少用处。 就算用来守城,毒烟球也远比不上震天雷。 不论是适用性,还是制造成本,又或是威力,震天雷都远远强于毒烟球。“但也多亏了毒烟球,我们才能歇一口气啊。 ”黄洋笑道。 敌人退走,城头上。 守兵们早躺了一地。 五石重的强弩,也没人能拉开二三十次而不累的。只是百步外,民伕们退去的地方,却响起了一片杀声和惨叫。 缓过气来的完颜活女狠狠地一刀把一个民伕跺倒,上前一步,把在他脚下呻吟惨呼的民伕首级给生生砍了下来。“给我杀!”他嘶哑着嗓门吼着。 “无令后退的,全都给我杀了!不敢上前地……”完颜活女将那颗痛苦扭曲的首级高高举起,“这就是榜样!”见民伕们退去还不到半刻,就不顾仍在城下飘散的毒烟,举着土包再次冲了上来。 “日他娘的!”陆贾长长的叹了口气,刚刚坐下来的士兵们也骂骂咧咧重新站起来给弩弓上弦,“看着现下这样子,倒想起过去俺爹曾说过的话了。 ”“什么?”黄洋问道。“好狗敌不过癞狗多啊!”陆贾自嘲了一句,大声下令:“全军分两班射击,一二三都休息。 四、五都和骑队先顶上!”“都督!”黄洋提醒道。 “箭矢再少可就堵不住了!”“现在就堵得住吗?”陆贾反问道。 虽然城下的民伕已不复刚才地锐气,但城头上。 不断的拉扯五石强弩,士兵们的动作也明显的迟缓了起来。黄洋看着,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如果手上的兵力多些,能够轮班休整,女真人再怎么折腾,也别想把城攻下。 好狗敌不过癞狗多,这句话还真一点没错。 “既然如此……”他说道,“瓮城里地火炮必须得开火了,不然决撑不到天亮!”在瓮城之中,陆贾早安放了两门火炮。 长生镇瓮城两侧的城门其实都是木栅,隔着栅门,两门火炮可以直接清扫城下的敌军。 不过,若非逼不得已,陆贾和黄洋绝不想动用这两门火炮。 因为怕被外人看见后仿制,台湾之外的寨堡,除非经过参谋部同意,否则严禁把火炮带出寨子。 就算只放在瓮城里,仍然是违反了军令。“希望那两门子母快炮能堵上一阵!”陆贾道,他摇头感叹着:“真没想到,到最后能帮着守城的,全都是被淘汰的货色。 ”瓮城中,两门子母快炮所属的炮组正静静的等待。 青铜炮身打磨得晶亮,反射着火把的光芒。 这种火炮属于后膛炮。 在衢山时期,是与前装滑膛炮同时诞生。 但由于后部漏气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射程和威力都远不及现在列装部队地前膛炮,最后只能作为技术储备被留档记录,而造出地几门炮,便分配各个寨堡中。 在长生岛,这种火炮也很少使用,不过在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场。陆贾的命令传了下来。 透过栅栏地半尺多宽的缝隙,子母快炮的炮口悄悄的探了出去。 不需要瞄准,密集如蚁的敌军就在十几步外跑动。“开火!”两名炮长同时下令。 子炮lou出在外的引线被点燃,下一刻,火光一闪,一声轰鸣,几百颗铅子从炮口中迸出,滚烫的热气把炮组成员逼出数步之外。瓮城左右百步之内,这时突然静了下来,民伕们冲到城下时吼叫声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少守军都抠起来耳朵,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片刻之后,微不可闻的哭喊声才遍地响起。 在黑暗中,看不清城外的惨状,但浓浓的血腥气却透lou了民伕们的死伤有多么惨重。拉开了后方的炮栓,取出滚烫的子炮,清理过母炮炮膛,装弹手又把另一枚子炮填了进去。 这种火炮,其实就是后世的佛郎机,也是现代火炮的雏形。 如果能解决漏气问题,赵瑜早就把它列装部队,可惜的是,在发射药燃烧后,很多火药气体都会从炮管后方的缝隙中泄lou出来,因而大大缩减了射程。 不过子母快炮有个最大优势,那就是发射速度远胜前膛炮。 当前膛炮发射一次,子母快炮却能发射两次到三次。“看来,应该能撑到天亮了。 十二枚子炮,足够用上一阵。 ”陆贾轻松下来。 子母快炮虽然威力不大,但只要放对地方,照样能给敌军带来足够的杀伤。黄洋沉吟道:“若是把寨堡里的城防炮也放到瓮城中,效果也许会更好。 ”“城防炮,八九寸厚的炮管能从瓮城的栅门中探出去吗?”陆贾笑道,“别说胡话了。 你下去做好让兄弟们撤离城墙的准备。 等天一亮,全军撤入堡中。 ”看看城外,冷哼一声,“等金人到了城中,会让他们知道我们东海人的防守水平究竟如何!”漫长的一夜渐渐过去,东面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透出的亮光。 这时,人们才惊讶的发现,长生镇的城墙外,横七竖八的尸体怕是有三四千之多,鲜血把那一片土地染成了暗红。但是,通向城上的几条土坡也终于垒到了城头。守候了一夜的女真人开始大声欢呼,鼓号声在他们的大营中响起,有上千人分作几队当先冲了过来。陆贾左右看看,身边的守军,人人脸上掩饰不住困倦。 低低骂了一句,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震天雷点燃了引线后被放了出去,装填了二十斤颗粒火药和铁片的球形炸弹沿着土坡滚向金兵。引线的白烟没入炸弹深处,几声远比任何惊雷还要响亮的霹雳在金兵中爆开,在火焰和硝烟之后,爆炸之地就只剩下余烟袅袅的大坑和满地的碎肉残肢。 金人的攻势为之一滞。瓮城中的火炮早已撤走,而城头上的士兵也按着顺序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在守城兵用光了三十枚震天雷之后,被吓破了胆的女真人才驱使着民伕爬上了城墙。 而这时,所有的东海士兵都已撤进了寨堡中。在寨堡的最高处,陆贾低头看着金人打开了城门,欢呼着涌进镇中。 “他娘的,由着他们闹罢,俺先去睡觉了!”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