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五月廿一,癸酉。 【西元1123年6月16日】开封。南熏门赵府。五月早已入夏。 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在水面上摇曳,蝉虫已经在枝头开始欢唱。赵琦独坐在后院的凉亭中,一手拿了本《汉书》,一手则提起一柄银酒壶,自斟自饮。 冰镇过后的葡萄酒,倾入高脚玻璃杯中。 杯壁外侧挂着滴滴水珠,杯中的酒液鲜红欲滴,还没入口,便有一股清凉的醇香扑鼻而来。赵琦身为质子,身份尴尬,行动不便。 每日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几年下来学问大涨,也染上了许多士大夫的习气。 今日以《汉书》佐酒,也是仿着先贤故事。 每每看到佳处,击节叫好之外,便一杯葡萄酒饮下,书之醇厚与酒之醇香相得益彰,却是大有古风。一卷《汉书》已经翻到了霍去病封狼居胥一节,壶中的葡萄美酒也喝去了大半,赵琦的头脑开始变得晕晕乎乎,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眯着眼睛,回头看去,却见是他从东海带来的管家,府中的老都管。老都管快步走到赵琦身侧,额头上的皱纹中聚满了汗水,神色也是惶惶不安:“三郎,外面的人又多了许多。 大门和后门街上的十几家摊贩都是皇城司的人,侧门外也有两个。 方才王小六家的出门采办,竟然有三个人在盯梢……”赵琦脸色如常。 举起酒杯。 隔着晃动着地美酒,看着天上的太阳。 炽烈的阳光穿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穿过鲜红如血的酒浆,落入赵琦眼中的,是一抹艳丽的亮红。 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是吗?那还真是太谢谢郓王了!”从政和六年起,由于赵佶地宠纵,掌管京中稽查、情报的皇城司便交由皇三子郓王赵楷提举。 这个拥有兵权地特务机关。 落入有资格争夺皇位的赵楷手中,本身就代表了赵佶的倾向。而赵楷做得也很卖力。 皇城司的人数扩大了一倍不说,连监视、盯梢的技术也因为常年紧盯太子身边的东宫官员而水平大涨。 如今由于赵琦的身份大变,使原本已经减少到几根手指就数得过来地监视者,一下翻了近十倍。 人多得几乎把赵府的门都封住了。看着赵琦悠然自得的样子,老都管急得几乎要跳脚,“三郎!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我没有在说笑!”赵琦把杯中的残酒一口干下,将酒杯放到石桌上。 “有皇城司的人在,至少不用担心飞贼强盗了。 告诉王小六,他浑家出去采办,有三人做护卫,还有什么好操心的?你再看看府里缺什么货,然后对外面皇城司的人说,让他们明天把东西准备好,府里会照顾他们生意地。 ”老都管脸色苦得几乎能挤出汁来:“但皇城司再这样盯下去。 内外隔绝,府里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高主事那里可是有半个多月没人来了!”“没关系,没有人来,我这里也可以清静些!”比起往日,赵府的确清静了许多。 不过不是因为职方司京畿房主事高明光没派人来联络。 而是旧日里常来常往的太学生们,已经绝迹于赵府。 这些未来的大宋官吏,政治嗅觉无一不是敏锐过人,当东海王家地身世来历在东京城中传扬开后,来赵琦这里骗吃骗喝的太学生一个都不见了。 他们都很清楚,不论东海王的身世是真是假,与其来往过多,对日后的政治前途,必然是个难以抹去的污点。老都管叹道:“但若是发生什么大事,肯定会措手不及啊!”“我有十万大军做kao山。 又是太祖皇帝之后。 东京城中谁敢为难于我?”赵琦哈哈大笑,莫名其妙就成了太祖皇帝的遗脉。 跟赵官家切切实实的攀上了亲,他也毫不忌讳,随口就当玩笑说出来。老都管没词了,半天后才说道:“……难道就只能看着皇城司的人一直堵在门口?”“我有什么办法,还能把他们赶走不成?只能苦中作乐啊!”赵琦摇头苦笑,“给你这一闹,看书的心情都没了!”收起书,把桌上的残局交给老都管处理,他便摇摇晃晃地沿着石子路,向书房走去。 书房中有摇椅,又凉快,正好可以睡个午觉。不过当赵琦推门入房,却见一人安安稳稳地站在书房中央,看着窗外远处的池塘。 赵琦脸色一变,随即舒展开来:“原来是高兄弟!”“高明光见过殿下!”京畿房主事对赵琦弯腰行礼。“免了,免了!又没外人,何必做这些俗礼。 ”赵琦说着,看了看一身走卒打扮地高明光,好奇的问道:“高兄弟,我这府外几十个皇城司的探子盯着,你是怎么进来的?”“京畿房有几人在皇城司挂了个名,今天有一个正好被安排在在侧门外做磨镜匠。 下官趁另外一人被引开的时候,就潜了进来。 ”高明光拱了拱手:“还请殿下恕下官不请自来之罪。 ”“我这里很久没有客人上门了,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怪罪。 ”赵琦边笑着,边把手上的书册放回书架,坐到摇椅上,问,“高兄弟,我知道你贵人事忙,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今日来此,究竟为了何事?”“只是久无府中的消息,下官不放心,才潜进来联络,不过,另外还有一桩事……”“什么事?”高明光道:“大王派来的贡使已经入京,明日将会来拜访殿下。 ”“贡使?”赵琦奇道。 “三月份时,不是刚刚来过吗?怎么现在又来了?”高明光摇着头:“三月时,那是依例入贡,但今次不同。 大王已经册立长子伯安为世子,并上表请封。 今次贡使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大哥儿地名分终于定下来了……”沉默了许久,赵琦终于幽幽叹道。 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是伯字辈啊!’他二哥的布局用意深远。 当初给他侄儿起名字的时候,就定下以‘伯’字为辈份排行。 当时赵琦还觉得奇怪,但现在看来,都是赵瑜在今日做铺垫。 匡、德、惟、从、世、令、子、伯,这几个字是宋太祖一系的辈份中字,赵瑜、赵琦充的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孙,为子字辈。 他们的子嗣自然就是伯字辈。“世子已满八岁,现在才把名分定下,已经算迟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转眼就是八年了!”赵瑜感叹着,“伯安聪明仁孝,日后必是明君,东海也会在他手上更加兴旺。 ”“那是当然!有大王、陈相公和文枢相亲自言传身教,世子定然会成为一代贤君!”……………………此时地基隆城中,赵瑜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 一条从天津传来的消息。 让他和陈正汇都放下了手上地工作。“张觉已经投了大宋?!”赵瑜问着把情报拿过来的赵文。赵文点头应道:“正是。 ”赵瑜摇头叹道:“想不到张觉竟愚蠢如此,这是自寻死路啊!”陈正汇感到不解:“大王何出此言?!”“先生熟读史书,司马温公的《资治通鉴》应该不会没读过罢?”赵瑜问着,语气却很肯定。 陈正汇学识渊博,其父陈瓘更是一代学宗,《资治通鉴》当然不会没读过。陈正汇谦虚道:“《通鉴》浩然长篇。 字数以千万记,臣也仅是粗粗读过一遍,没有多做精研。 ”“那对于玄宗时,渤海国王大门艺与其弟大武艺之争,先生可有印象?”得赵瑜提醒,陈正汇很快就从脑海里找到了那段史料。天宝年间。 渤海国王大武艺因黑水靺鞨投kao大唐,遣其弟大门艺统军征讨。 大门艺不愿领军,上书兄长,劝其退兵自守。 大武艺因而大怒,决议诛杀弟弟。 大门艺遂逃亡大唐。 大武艺不甘罢休,遣使节入长安。 要求把大门艺处斩。对于大武艺的行为,唐玄宗不是出言谴责大武艺失藩臣之礼,而是把大门艺送去安西都督府,又派钦差去渤海,谎称已经把大门艺流放岭南了。 但渤海派在长安的使臣却是个能打听的好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大门艺真正的去向。 大武艺得到消息,又遣使相责,“大国当示人以信,岂得为此欺诳?”坚持要玄宗皇帝处斩大门艺。 最后玄宗无法,先把泄lou消息地鸿胪寺卿贬官,再把大门艺当真发配去了岭南,给渤海王做了个交代。司马光在通鉴中对此事评论道:王者所以服四夷,威信而已。 大门艺因为忠心大唐而获罪,所以来投kao天子;玄宗当明断曲直,赏门艺而罚武艺,此为政之根本。 就算不能征讨渤海,也当明确大门艺无罪,而告之渤海使臣。 但明皇威不能服武艺,恩不能庇门艺,却听着jian臣小人的建议以谎言欺诈,以至于在小国面前陷入窘困的境地,却怪罪鸿胪寺的官员泄漏秘密,可谓是上国的耻辱!陈正汇明白,赵瑜拿此事比张觉,当是不看好张觉的结局。赵瑜说道:“不论唐玄宗还是现在的道君皇帝,他们所缺的就是担待。 张觉背金投宋,宋人不拘泥盟约小节,收留与他,本做得没错。 但不论大宋还是张觉,都没做好应对愤怒地女真人的准备。如果张觉能在金人攻势下守住平州倒也罢了,但若是他兵败逃归大宋,只要金人一封国书相责,道君皇帝是留下张觉,与金人硬顶呢?还是会绑了张觉送还回去呢?”“那时张觉必死无疑!”陈正汇叹道,被赵瑜点醒,以他对大宋君臣的了解,很快就判断出届时道君皇帝的反应:“一旦没了平州,张觉在大宋眼里就是一个会引来金人大军的祸害。 而且张觉活着,就是指证宋人背盟的活证据。 道君皇帝不会留下张觉活口给金人地。 他必死无疑。 ”“没错!大宋不是东海,赵佶也不是我赵瑜。 为了自全,道君皇帝不会顾惜区区一个张觉。 ”“若真的走到那一步,燕地人心必然涣散,所有投kao大宋的故辽官吏,肯定会重新倒向金人……当然,也有许多会来我东海。 ”陈正汇对赵瑜笑道:“看来天津城又要扩建了。 ”从燕地战事结束,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天津的人口又膨胀了数倍,逃难到天津、以求东海庇护的燕人超过了八万。 几乎是转眼之间,天津镇的户口就已经达到了三万户以上,若是张觉真的如赵瑜所料,有了如此凄惨的下场,那投奔到天津的燕人恐怕能达到十万户。 以如今的天津城地规模,当然不足以保护这么多人。赵瑜却摇头道:“天津没必要扩建太多。 把去年筑地冰墙改成砖石防线就够了。 驻扎在天津的三千镇戍军已经是极限,我不可能放太多地兵在那个无险可守的鬼地方。 ”赵文问道:“那这么多燕地百姓该如何处置,总不能拒之门外。 ”赵瑜道:“送他们去东瀛!”“东瀛?”“没错!就是东瀛。 ”倭国也好,日本也好,这时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东海最新版的地图中,那一串岛屿的名字,叫东瀛。陈正汇反对道:“燕人可是不愿离开故土被迁移到辽东,才会来投天津。 如何会愿意去更远的东瀛?”“当然会愿意!”赵瑜笑道,“燕人逃来天津,更多的是为了避兵灾。 把他们送去东瀛垦荒,有大海阻隔,完全可以铸剑为犁,永不需再担心兵事!只要我们依台湾旧例分配土地,至少有一大半人愿意去。 当然,我不会只放燕人去东瀛,今后来投东海的浙人、福佬和粤人,都要选出一部分去东瀛。 以便能分而治之。 ”“把他们送去辽南不是更好?”赵文又问道:“有女真人的压力在,他们只能紧紧依kao我东海。 辽南的那片土地到现在还是一片荒芜,女真人不敢过来,我们又不过去,半个台湾那么大的地方,又是最上等的黑土,cha根筷子都能发芽的土地,撂着荒实在太可惜了。 ”“不,如果辽南的势力太强,金人敢不敢丢下辽东不顾而对大宋动手,那就难说了。 我不希望金人南下时,让他们心里有太多的顾忌。 ”“大王!”陈正汇闻言叫了起来,双目瞪得如牛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这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宋百姓陷于水火?!”赵瑜微微冷笑:“我会救他们的……从金人的铁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