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铁骑越来越近,奔驰中的战马口鼻中喷出的雾气已清晰可辨。对面敌军集中一点攻击的打算,如今郭立已看得一清二楚。即将遭到攻击的龙骑二营第四指挥的三层阵列,在千骑冲阵浩浩荡荡的声势下,显得有些过于单薄。“邓广达!”略一斟酌,郭立便喊起麾下大将,龙骑二营都指挥使的名字。“末将在!”就在郭立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相貌被乱丛丛的胡须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壮汉,在马上抱拳大声应道。“你下去压阵!”“末将明白!”邓广达一拱手,声音中平添了几丝兴奋。跟在郭立身边,他这个都指挥使仅仅是摆设,他当然愿意下去指挥部队。也不多话,当即带着他的将旗军鼓,领着作为预备队的骑兵指挥向百步外的阵列后奔去支援。龙骑二营的三百骑兵这时早已换乘了作战冲锋用的骏马,一闻号令,便跟着营旗直奔向前。在东海军的野战部队的编制中,不论步兵营还是龙骑营,都会有一个为数三百、用来追击残敌或是狩猎游骑的骑兵指挥。他们所骑乘的马匹都是当年长生岛之战从完颜娄室那里夺来的战马,在济州岛和虾夷岛牧场的后代。这些能耐苦寒的辽东马,一色的肩高四尺六寸以上的上等战马,比起金人中的精锐骑兵也不遑多让。目送着邓广达领命而去,郭.立重又望向来袭的敌骑。至今为止,大规模步骑会战的经验,东海军尚未有过。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他心中免不了有些惴惴。尤其是这几日的暴雪让他无法随军携带沉重的野战炮,而在攻打平州城时,又用光了所有的新式火器。没有了重型火力,他麾下军队的战斗力至少下降了一半。若非如此,他早就当头给那千名女真铁骑一顿杀威棒,以最猛烈的炮火打断他们的冲锋,然后用密集的排枪将他们全数撂倒。可是现在,就只能kao着勇敢无畏的火枪手们,与敌军正面搏杀了。就在郭立向邓广达下令的时候,.龙骑二营第四指挥的指挥使牛卫,正背着手昂首站在阵列之后,冷眼看着迎面而来的狂涛巨浪。第四指挥的三名主官中,副指挥使已下到阵中,站在第一排直面敌军。在阵列之后,被一队近卫护卫着的,只有牛卫和初出茅庐的指挥教导。与用力捏紧拳头,全身微微颤抖的教导官不同,牛指使的脸上不lou半点紧张。牛卫四十八岁的年纪放在东.海军中已经是高龄,十二年的军龄也绝对算得上是老资格,不过斑白的须发和额头上的皱纹并没有影响他头脑的敏锐。无论是指挥能力,还是胆略,他都在水准之上。之所以没能升上去,完全是运气不好,十几年来总是在后方驻守,没能赶上过一次上规模的战役。不过前日他在平州城抢了个先,第一个率队杀入.城中,破城首功已经稳稳地拿在手里。而今日若是再能正面击溃女真铁骑,那就可算是锦上添花了。对于送上门的功劳,牛卫很是喜欢,不管怎么说,牛都指总比牛指使好听得多。女真骑兵已经进入火枪百步的有效射程,他们身.影已经占满了第四指挥全体官兵的视野。套着羊皮手套的食指搭上了扳机,枪管上的准星也已将敌骑套了进去,许多士兵连呼吸都摒住了,但开火的命令却还没有到来。“指使!”年轻的教导官焦急的提醒着牛卫,“已经可.以开火了。”“慌什么!等到三十步再说!”总参谋部曾研.究过火枪兵历年来在战斗中的表现。正常情况下,战时命中率一般只有平时训练时的一半。百步的距离,第一轮射击能打中十几名敌人就很不错了。而且直径八分的铅弹,在有效射程极限处命中的话,只会让战马变得疯狂,但三十步内的直击,却有一半以上几率能够一击毙命。牛卫很清楚,今天的战斗不会有火炮助阵。在没有火炮的情况下,火枪必须发挥出火炮的杀伤力和震慑力。说是再等等,其实也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六七十步的距离,对骑兵来说,眨眨眼就过去了。覆盖在头盔下的女真人的相貌,牛卫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嘴里冒出的臭气,他似乎也已经闻到。不过他不打算再看下去了,那么丑的脸,凑得太近可不好。“开火!”不带任何情绪,牛卫平静地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应声响起的鼓号立刻将他命令传向阵前。下一刻,硝烟和枪响便占据了敌我双方那区区三十步的空间。…………………连串暴起的枪响传入耳中,撒离喝突然发现他的视野一下开阔了,原本挡在他身前的部下纷纷连人带马栽倒在雪地中。在他眼前的,是缓缓飘散的硝烟和依然严整的战列。东海人仅仅一次齐射,第一梯队的骑兵们就整整少了一半。撒离喝心惊胆战,因为他看见垂下枪口退向阵后的仅仅是第一排的敌军,第二排队火枪手这时已上前一步,抬起的枪口正瞄准了他。但他**的战马仍毫不动摇的穿过倒下的骑兵继续向前。旧时因为战马害怕火药爆炸后的声响,女真铁骑已经吃过很多亏。不过现在,在金国军中也装备了火药武器之后,经过刻意训练后的战马,已经可以毫不在意的冒着刺鼻的硝烟和雷霆般的巨响进行冲锋。但撒离喝的冲锋便到此为止。随着东海军第二轮射击的开始,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连绵的惊雷就在耳边炸响。当他从一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与坐骑一起摔在了雪地上。战马的身躯压在他的左腿上,一阵阵的抽搐。撒离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的爱马已然无救。颈项处被铅弹掏出的大洞,将气管和肌肉都暴lou在外面,深处的脊椎也清晰可辨,尚在跳动的心脏正向外喷射着冒着热气的血液,一波接着一波,但已渐渐无力。滚烫的血水汇入雪地,很快就融化了冰雪渗了下去,只留下深深的凹陷。撒离喝用力挪了挪身子,失去知觉的左腿不知是否已经断掉,但是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在意。东海军的第三列火枪兵已开始射击,他所率领的第一梯队最后的十几名骑兵就倒在了离东海阵列不到十步的地方。从三十步到十步,东海军阵前被火枪铅弹划下了一道死线。遍地响起的惨嘶哀鸣给枪声作着伴奏,腾起的硝烟却遮不住布满了雪地的鲜血残肢,有人的,也有马的,如同一幅修罗地狱般的图景。后面的人呢!?撒离喝挣扎的想坐起。用一支最为精锐的百人队为代价换来的短暂的间隙,决不能浪费!只是被死沉的马尸压着,他难动分毫。难道没赶上?!撒离喝绝望的望着昏沉下去的天空。就在这时,一道黑影风一般从他头上飞过,紧接着一阵狂风卷起,狂飙中的战马踢起的冰雪几乎将撒离喝淹没,近百名骑兵就在他身边冲了上去。赶在东海军第一列火枪手再次射击之前,第二梯队的百名铁骑终于突破了伏尸遍地的死线,杀到了东海军的面前。撒离喝一把脸上的冰渣抹去,使劲全力撑起身子,望着第二梯队的背影,咬牙切齿的一声咆哮:“给我杀!”……………………“杀!”第四指挥的火枪手们齐声大喝,将撒离喝的咆哮彻底掩盖。第二梯队的女真骑手们没有浪费第一梯队的牺牲,如愿冲到了东海军阵之前。如果按照过往的经验,这一仗的胜局现在已然可以锁定。但东海兵的坚韧却远远超过女真人以往遇到过的任何对手。正面迎击冲锋过来的骑兵大队,不仅没有崩毁,反而敢于面对面、脸贴脸厮杀的步兵,他们还是第一次得见。一直以来,认为东海人只kao着火器耀武扬威而不擅白刃战的幻想,终于在如林的刺刀面前碰了个粉碎。面对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只能抬头仰视的女真铁骑。东海军的士兵们配合得极为娴熟。每一名女真骑手总会有三四名火枪兵与他对峙,每匹战马眼前也都会有一支刺刀在晃着。一支支黑幽幽的三棱刺刀冲着杀至阵前的战马搠去。犀利的刃尖毫不费力的穿透了披在马匹身上用来防箭的毛毡,直没进去。一尺多长的刀身在战马体内用力拧转,拔出来时,血水便会带着内脏的碎片喷涌而出,而战马就哀鸣着软软倒地。女真人也在反击。骑手们踩着马镫离开马鞍站起,对着在眼前晃动的头盔,将沉重的狼牙棒用力向下挥去。但被刺刀惊到的战马往往会使灌入全身力量的猛力一击砸到空处。就算砸中了目标,东海兵们头上戴的那种甚至能当铁锅用的头盔,总是能让狼牙棒上的铁钉变成鱼钩,而头盔的主人却最多昏倒在地。惯常见的那种把头盔连着天灵盖一起血淋淋的钩起来的景色,今天一例也没有出现,反倒是被打下马的越来越多。落马的女真骑兵,有许多并没有受伤。在马背上生活了半辈子,就算掉下马,也很轻松的就稳稳的站在了地上。他们并不甘心失败,下马之后他们的动作也更加灵活。纷纷拔出腰刀,奋力格开搠来的刺刀,嗷嗷叫着冲到还没来得及收枪的东海士兵面前,用力将刀挥下。东海兵们丝毫不乱,双手握紧枪身,左手全力向前一挥,厚重的柞木枪托便狠狠的砸在了女真人的面门上,这样的招数是东海火枪手用来对付近身敌军的绝招。千锤百炼的动作将士兵全身的力量都爆发在敌人的脸上,脆弱的颧骨根本不能跟坚硬得用来做海船龙骨的柞木相抗衡。骨裂声中,牙齿合着鲜血纷纷从嘴里甩出,有些被砸到太阳穴附近的,甚至眼珠都被从眼眶里挤了出来。撒离喝认为以千骑对三百步兵是以众凌寡,可实际上,在一定大小的区域里,能挤进的步兵永远都多于骑兵。虽然女真骑兵的后续梯队一支接一支的冲了上来,但被第一、第二梯队所阻挡,他们只能选择在后面干看着,或是改变目标,去攻击邻近的火枪阵列,但不论哪个选择,他们都要承受从两侧射来的枪弹——龙骑二营的第四指挥绝不是孤军作战,他们的侧翼友军已经在都指挥使邓广达的命令下,对阵前的女真骑兵展开包围。牛卫终于放下心来,当女真骑兵赶在新一轮射击开始之前冲到阵前,他的心就提了起来。虽然面色不改,但背后已被冷汗湿透。不过女真人既然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冲破他的阵列,那他们失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若是正常对骑兵作战时的六列横队,敌骑根本不会有半点机会kao近阵前。而对付步兵的三列阵形就显得射速太过缓慢,最终让女真人钻了空子。不过他们的幸运也到此为止。东海军的步兵都受过对付骑兵的训练。在日常的训练中,他们都学会如何使用一根木棒瞄着战马的双眼和头面戳去,让战马不敢kao近。【注1】看着蜂拥在阵前的骑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邓广达感叹着对面女真将帅的愚蠢。他们根本就没有发挥出骑兵真正的力量。让骑兵去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兵战列,这是在东海的军事教程中三令五申严令禁止的行为。当年辽南之役的收尾之战,近卫一营的一个火枪都纯以刺刀,便击败了与己方兵力相当的金国辽南都统完颜斡鲁的亲卫骑兵。那场战斗,已经成了东海军事教材中的经典战例,可是女真人却好像并没有把那次规模不大的战斗放在心上。骑兵的战术应是利用战场机动力去骚扰敌阵,然后趁隙而进,最后对崩溃的敌军进行追击,而不是与步兵硬碰硬。这一点,与宋军斗了一百多年的契丹人早已学会,但女真人却很明显还没有吃够苦头。邓广达正是当年那个近卫营火枪都的都头,几年来积功转迁为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由于他的存在,再加上身处北方,要直面女真铁骑。龙骑二营的训练中,与骑兵作战的科目就比其他营头多了许多,可以说是东海军中最善于应对骑兵的一个营。邓都指本人也时常吹嘘,论起对付骑兵,他若是自认第二,东海军中没人能当第一。虽然几乎都是酒后浑话,不过如今的战局,却正好印证了他之所言。区区半刻钟都不到的时间,第一线的女真骑兵已经大半失去了战力。而挤在后方的骑兵,则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撂倒。邓广达又向后看去,在龙骑二营阵列之后,四丈宽的官道的另一侧,以数百辆大车组成的野战营地已经有了雏形。官道上的行道树被绳索连起后,就跟大车一起,结成了最外围的营栅。营地一成,完颜挞懒的算盘就算落了空,阵前的女真骑兵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时候差不多了!”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一指前方。身后的三百骑兵闻声而动,蹄声隆隆,穿过步兵阵列前进包抄后留下的缺口,如同一支锋利的匕首,直cha敌军的要害。这是最后一击。“末将幸不辱命!”大纛之下,郭立马前,神采飞扬的邓广达抱拳缴令。在他背后,气势汹汹而来的女真铁骑,在龙骑二营步骑联合的攻击下,丢下了一半的人马,正惶惶的向来处溃逃。但远处,数倍于己的敌军,漫山遍野的黑影,正映在郭立的双眼中:“战斗才刚刚开始!”注1:这是十七世纪时,西班牙步兵训练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