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女真人在雪地里点起的火炬多若天上繁星,烈焰熊熊,红光映照于雪地,恍若彤彤火云,让冬日天穹上的星辰彻底变成了陪衬。那火光左一丛,右一丛,前一片,后一片,层层叠叠,将东海军的营地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一通接着一通的号角便在那火云中腾起,号声浑厚低沉,充斥于天地之间,听得久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单看那灿然星火的数目,只听那连天接地的号角,围在营地外的女真人,怕不有十数万,甚至数十万。“好一个十面埋伏!”邓广达悠悠赞着,眼前的场面,平日里却是难得一见。东海营地中,也是点点火光。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若没有火堆取暖,身处野外的人们甚至熬不过一夜。虽然无法像女真人那般能去附近的松林里樵采,但早有准备的郭立,用马车从平州处载了许多石炭回来。千年后的开滦煤矿【注1】,如今提前被开采,天津人家生火做饭、冬日取暖,依kao的都是平州的石炭。若不是因为这两年商旅畅通,驻守平州的女真将领大发其财,因而疏忽大意下来,郭立的突袭也不会这般顺利。士兵们已经用完晚餐,除了.守夜的几百人,都各自入帐休息。用冰雪修起的胸墙和壕沟,以及用绳索、车辆和行道木组成的内墙,将营地保护得如铁壁一般,让东海军的士兵可以放心入睡。但所有人都明白,完颜挞懒绝不.会愿意让今夜风平浪静。几声尖啸划破天际。一支支仅.有十几骑组成的女真骑队,避开火光的笼罩范围,无声无息的于黑暗中闪出,出现在东海军的营地之外。张开硬弓,向营地内射出一拨带着尖啸声的箭雨,而后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又再次没入黑暗之中。女真人的骚扰从四面八方而来,不过寨内两个指.挥的守夜部队不动如山,除非女真骑兵过于深入,进入了火铳的杀伤范围,否则一概无视。不管怎么说,女真人的箭矢也仅止于骚扰。邓广达弯腰从扎在雪地上一丛箭簇中拔出一根.来,雁翎尾,松木削成的箭杆有二尺长,骨质的箭头中空带孔,这样的箭在空中飞行时,风从孔中穿过,便会发出一道刺耳的啸叫,却是一支鸣镝。邓广达连拔了七八支箭,又发现了一支鸣镝。难怪女真人射出的箭,没伤到什么人,却吵得慌。随手将箭矢丢下,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一声冷.笑:“这些鸟鞑子,终于变聪明了。”“不是变聪明了,.而是头脑变清醒了。这才是骑兵运用之道。前面完颜挞懒太过自大,贸然冲阵。吃了亏后,当然不会再做蠢事。”随着话音,一连串脚步声传来,钉着铁掌的皮靴踩着雪地,嘎嘎作响。邓广达回头望去,一人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卫兵,人手一把火炬,将周围照得通亮。“原来是萧都指……明天打头阵的可是都指你啊,不早点睡吗?”龙骑一营的都指挥使,萧麽撒。邓广达每次看见陈五手下的这名契丹悍将的那张脸,眼皮总是要跳上两跳。陈五红红白白满是烧伤的脸已经够碜人的了,而萧麽撒却更胜一筹。一张方脸上,只有像鱼一样凸起双眼算是最挺拔的器官,鼻子位置上只有失去鼻尖后仅存的两个黑窟窿,而被头盔遮住的双耳处,邓广达也知道,那里仅有两个被一团粉红色的肉轮围着的耳孔。是冻伤!在天津,冻掉耳朵和鼻尖的倒霉鬼,邓广达也颇见过几个,但在东海军的将校中,却没有第二人。当然,这样的唯一并不是可以自夸的事,真正值得一提的独一份,是萧麽撒是东海军中第一个、目前为止也唯一一个能实际统领大军的异族将校。纯以军职论,萧麽撒的职位其实并不算高,最早投kao东海的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三将,如今都佩着两颗金星,挂着同签枢密院事的招牌。校尉级的萧麽撒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比。但论起手下指挥的人数,四千对四十,萧麽撒却是上述三将加起来的百倍。东海排斥外人,尤其是异族,因为隋唐五代的故事,以及东海朝堂上下的偏见,以耶律大石的文武双全,以完颜活女的勇猛善战,都没能让赵瑜给他们一兵一卒。而萧麽撒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异数,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有多出众——虽然说指挥骑兵,他的确有一手,但追随耶律大石陆续投奔东海的契丹族人中,强过他的还是有十来个——而是赵瑜想竖个榜样,如同王贵那样的榜样,让欲入东海军领兵而不得的契丹人有个盼头。不过,赵瑜能容许河北人把王贵当作偶像来崇拜,却绝不会答应治下的契丹人中出现一个领着兵收拢人心的英雄,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择萧麽撒的原因——萧麽撒的父亲,故辽北院枢密使萧得里底的口碑,在契丹人中是臭了大街的。萧得里底做北院枢密使的那些年,正是女真起家的时候。因为萧得里底的缘故,没有及时出兵去讨伐,至使女真坐大。继而辽国国中大乱,萧得里底又使下情不得上闻,有功者也不及时加以封赏,因而人人怨恨。而后天祚失国,向西逃窜,作为罪魁祸首的萧得里底被赶走,最后被伪帝耶律淳俘获后绝食而死。萧麽撒虽然得以幸免,但脸上的冻伤,却是那时在雪地里走上三百里后留下了的。“俺是出来看看下面的儿郎睡好没有,明天要上阵厮杀的是他们,不是俺。”萧麽撒走到邓广达的身边,踢了踢散在地上的鸣镝箭矢,笑道:“完颜挞懒不是笨人,随机应变的才能也的确不差。骑兵运用之法了然于心,敌驻则扰这一条,他干得还真不赖!”“敌进则退,敌驻则扰,敌疲则打,敌退则追。骑兵操典中的这十六个字,道尽了骑兵游击之法,足以留名后世,可惜到现在还找不到出处来历。”邓广达的话里透着遗憾,东海军的各个兵种的操典都是集体编纂,骑兵操典也不例外。在编修所中草稿到处乱放,到最后也没弄清这四句话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又是由谁总结的。“应该不是汉人,这不像是汉家骑兵的战法。”“那也不一定!”邓广达摇头笑着,“说起来俺当年跟着老王在海上做的营生,手段跟这也差不离。道理都是相通的,说不准是编修们无意间从海军那里听到的。”“或许罢!”萧麽撒无意与邓广达争论,把赵瑜一家不光彩的过去当话题,他也不够资格,谨言慎行是外臣自保的法宝,萧麽撒在这方面一向做的很好。望着营地外的遍地火光,他自嘲一笑:“以前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在野地里被三倍的女真骑兵围着,还能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就如驻扎在城中一般安心。”“心中有底气,自然不会慌。完颜挞懒现在连正面作战的胆子都没有了,还需要再担心什么?”邓广达没有那么多感慨,他跟着赵瑜,一向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比萧麽撒过往的辛酸经历。“是吗?”冷冷的反问从身后响起。邓、萧连忙转身,对着来人躬身行礼,“郭督!”郭立沉默着,抿着嘴盯着两人,直到两人被盯汗流浃背,方丢下骄兵必败四个字,转身接着巡视营中。自大从没有好结果,女真人今夜的行动也不是丧失勇气的表现。郭立不想看到手下的队伍因为将校疏忽大意,而出现不必要的伤亡。光是天津城被攻破一事,已必然让他在军中的评价骤降,若他指挥的军队再出些岔子,调任闲职是免不了的。而郭立,却一直都希望能在郭督后面加个‘帅’字。东海军中,被称为‘督帅’的,除了赵武,就只有陈五。虽然皆是一镇总督,互相之间并没有隶属关系,但陈五权柄、品级、军衔皆远在郭立之上。郭立当然不愿久居人下,他倾巢而出,抢先一步打下平州,无非于此。只可惜事与愿违,后方给完颜挞懒捅了个窟窿。不过若是今次能歼灭足够多的女真骑兵——也就是眼前的这些——将功赎罪还是没有问题的,回军之前,陈五跟郭立也明说了这点。晋升无望,郭立将心头火气都撒在了完颜挞懒的头上。完颜挞懒舍不下歼灭八千东海军的**,而郭立也将两万女真骑兵视为盘中餐。看着呼啸而来,向着营地内射出几箭后,又呼啸而去的女真骑兵,他冷笑连连:“贪吃的猪总是要先挨宰的!”次日清晨。旭日的红光刚刚洒满大地,日出前的凌冽寒意却仿佛在一瞬间被驱散。半幅蓝紫,半幅橙红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翳。空气冰冷而干爽,风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点松脂烟气,那是昨夜女真人燃起的数万火炬留下的痕迹。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喧腾了一夜的各队女真骑兵陆续退到后方休息,但完颜挞懒的主力却已经分作一支支千人队,在东海军的前后左右摆下了阵势。两万铁骑四面合围,其中在通往天津的方向上女真人布置了最多的兵力。而在重重围困下,东海军安之若素。营地中燃烧了一夜的篝火刚刚熄灭,数百骑兵已开始在营地外围游弋。营垒被铲平,壕沟被填起。龙骑一营、龙骑二营的士兵们收拾起餐具,打理好行装,整军待发。昨夜女真人不停歇的在骚扰着,而营地中的八千士兵,除了四个指挥上下夜轮班的守卫之外,其余都在帐中埋头大睡。不过从士兵们脸上困顿的神色来看,大多数人昨夜都没有睡好。“毕竟不是惯上阵的老兵……”牛卫轻轻叹气。天津的兵,训练多,上阵少。一被骚扰,就无法安然入睡,比不得那些老营中的精兵。“习惯就好。”邓广达的声音压得更低,双眼仍平视着前方。现在正在进行军议,各营及各指挥的主官聚集在郭立的主帐前,两人也不敢大声说话。“哪来得及习惯。三五日睡不好,就没精神打仗了。”“我们也只需要拖两三天。”一边是辎重兵在拆卸主帐,一边便是二十多个将校围在一张铺着军用地图的可拆卸分解的简易长桌旁。郭立的参谋长就站在人群中做着总结:“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完颜挞懒的计划,应该是运用骑兵机动力上的战术优势,将我们围困起来。让我们无法正常行军,也不能安心的扎营。女真人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可以轮换着来,而我们却做不到。这样三五天下来,就算士气不崩溃,精神上的压力也会让战力大打折扣。这便是完颜挞懒的如意算盘。不过…………完颜挞懒有他的算计,而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我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将他全军牵制在这里,他的盘算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只要完颜挞懒一日不放弃吃掉我们的幻想,他就一日不会离开。”邓广达哈哈笑道:“完全按照我们的计划来走,这个六部路都统还真是好配合。”会议上的气氛轻松起来,一切顺利,连郭立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不过参谋长没有笑。“但有件事值得注意,完颜挞懒麾下兵力两万余,总计二十二个猛安。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只发现了十七个猛安的旗号,还有五个千人队不见踪影。”参谋长张开右手比划了一下,像是在强调。无论如何,五千女真铁骑,绝对不是小数目。“拦子马?”郭立询问的目光移到萧麽撒脸上。拦子马是辽国骑兵的战时编制,同时也给金人继承下来。契丹和女真的骑军一旦进入敌境,便会派出几支分队,游荡在主力外围,甚至远及百里。这样作觇逻之用的的分队,便被称为拦子马。只要有拦子马在外围护卫,奇袭也好,伏击也好,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应该不全是。”回答却是参谋长,“拦子马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应是去天津打草谷的队伍。我们这一部八千四百人,一万三千余匹马,虽然人人携带了七天口粮,但光马匹的消耗,就要四十辆大车,千余石粮草。而女真两万人,六万马,其中三分之一是食量更大的战马,一天消耗的粮草至少是我们的五六倍。这么多粮草,不可能随身携带,只能去天津城去搬。以这里到天津的距离,再加上须防备天津城中的反击,完颜挞懒要想保证补给源源不断,至少要放上两个猛安。”提及天津,郭立脸色微微一变。天津外围的数百村寨不仅是粮食、兵员的供给点,同时也是天津城防的一部分。若是那场暴风雪,若是郭立没有将龙骑二营带出来,光凭这四千人,再以坚固的村寨为依托,完颜挞懒根本别想看到天津城一眼。但如今却成了完颜挞懒的粮草来源,恐怕现在不知有多少天津百姓,正在女真人逼迫下为他们运送粮草。萧麽撒察言观色,见郭立心情不佳,及时cha话:“护卫两万人的中军,有三支千人队已是绰绰有余。不会再多了。”“不论多少,”参谋长对郭立道:“要实现预定方案,必须让完颜挞懒将所有的拦子马都召回来。”郭立点点头。对着龙骑一营的都指挥使,今天打头阵的先锋官命令道:“三十里!”天津总督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不过萧麽撒已经明白他的任务,今天必须让全军前进三十里。为了让完颜挞懒发现手上兵力不足以拦住东海军,而生起召回三千拦子马的念头,今天必须前进三十里。“末将明白!”注1:开滦煤矿最早开采于明代,以书中时代的技术条件,完全有能力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