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三月十一,丁丑。【西元1126年4月5日】东京。撷芳园。春风忽至,园中的梨花灿烂如锦。一座飞檐斗拱的五角凉亭深陷花海之中,白色的琉璃瓦与洁白的梨花遥遥呼应。微风徐来,暗香浮动,花瓣漫天如雪,宛如天上仙境。但亭中的两人却无半点对酒赏花的兴致,周围令人心神迷醉的白色花海,在他们眼里却如丧服一般。“王时雍也跑了?!”赵琦的语调透着深深的无奈,脸色也是说不出的疲惫。“昨天夜里就不见人了!”高明光神色木然,类似的消息,他半月来对赵琦通禀了不知多少次,给赵琦做宰相的王时雍虽然是官位最高的一个,但也不算出奇了。自从十几天前,东海大将陈五在天津城外大破完颜挞懒两万铁骑,继而领兵西进攻破燕京,俘获了金国皇储的消息,在东京城中传播开之后,赵琦身边的臣子几乎每天都在减少。东海王赵瑜夺镇江,据江宁,.以东海水军之力足以封锁大江,江南之地已归他有,同时在北面还有一支所向无敌的偏师震慑群小,并吞天下之势已成。而赵琦却只有东京一城,谁更有前途,不问可知。“都跑罢……都跑罢!”赵琦喃喃念着,双.眼茫茫然的看着天空。臣子都跑光了,这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高明光也一脸麻木,他投了赵.琦,根本是走上一条绝路。家中老小姑且不提,他的弟弟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被投闲置散,丢了前程了。君臣两人一坐一立,眼前满园梨花怒放,但两人皆.是死气沉沉,好半晌,赵琦方才平静下来。刚刚三十的他,鬓角间.已经多几点斑白。这些天来,他已经深深的体会到,皇帝的位置,没有实力根本别想坐得安稳。他以宗室名义称帝,本比外姓更得士大夫们支.持,又传闻他曾对完颜宗望放言宁增岁币、绝不割地,一时群情振奋,民心士心归附,连一些忠直的大臣,也开始投效于他。自二月初一赵.琦登基,尊哲宗废后孟氏为太后,以王时雍、徐秉哲为相,吕好问、张邦昌为枢密,赵鼎为权知开封府,其下百官济济一堂,连高明光也当了个皇城副使,领着城中保甲团练。登基后,金军随即撤出东京城,继而引兵东去,民心因而大定。二月初五,统制范琼、马忠领勤王军两万入东京。手中有兵有粮,虽然仅仅掌控东京一城,赵琦却已有几分真命天子的模样。再等到二月十日,在滑州做出渡河假象的完颜宗望,诱来了张叔夜的勤王军。伏兵于后的完颜宗弼率三千铁骑突袭,而宗望又领军回头,一场大战,京东勤王军全军覆没,张叔夜伏剑自尽,而本与张叔夜呼应,埋伏在滑州对岸的种师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叔夜兵败身死。大战之后,女真人顺利渡河,中原一带,就只剩赵琦一方势力,一时间,赵琦众望所归。不过几天后,被封锁已久的东海军攻占镇江、江宁,软禁道君上皇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风向立刻变了。东京城里人心浮动,有些人还想看看风色,聪明点就已经溜之大吉。兵部员外郎秦桧,升他做兵部侍郎的告身都填好了,但第二天,他全家已不见踪影。到了如今,麾下大将攻破燕京,赵瑜的声威一时无俩,已经无人再看好赵琦。王时雍、吕好问跑了,徐秉哲、张邦昌称病躲在家里,东京城现在就kao赵鼎一人维持着秩序。同时让赵琦头痛的不仅仅是朝中大臣风流云散,下面的民众也日渐离心。范琼仗着手上两万勤王军越来越跋扈,遇上两府宰臣而不拜,每天只顾要饷要粮,在路上碰见美女就劫去,遇上反抗便一刀砍杀。有主将如此,勤王军士兵也是一般模样,在城中jian**掳掠无所不为。骄兵悍将,仿佛五代,比之金虏,也相差不远。去一贼,又来一贼,东京百姓怨声甚嚣尘上,拿起刀枪对付落单勤王军士兵的情况每天都有,而赵琦,却束手无策。这一切,却都是赵瑜造成的。若是东海军出现的稍微慢一步,让道君上皇在江南站住脚,那现在局面会迥然不同。‘但是啊……’赵琦仰头苦笑,‘这又怎么可能?!’其实他一开始就不该抱着侥幸的想法,女真人都是赵瑜用东海新闻上的地图引下来的,从头到尾女真人都在东海参谋部的沙盘上打转,他的二哥又怎么会耽搁一点时间。赵琦现在对赵瑜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以天下为棋局,以群雄为棋子,居高临下俯视全局,没有一家能逃出东海王的掌心。赵琦不知赵瑜会怎么看待他登基称帝,东海王的心深如大海,难以捉摸个分明。在东京城中上演的一幕幕,赵瑜是完全置之不理,好像并不在意,说不定是在当笑话看着,看猴子是如何戴冠穿衣。沉默了不知多久,赵琦突然开口问道:“高兄弟……向西还有机会吗?”高明光摇了摇头,若是道君皇帝的亲生儿子倒也罢了,关西人不会认赵琦的,同为太祖之后,投赵瑜不是更好。“向东呢?”“京东临海!”高明光回答得更是简洁。“说得也是!”赵琦又沉默了下去。半晌,突然又哈哈一笑,充满着浓浓的自嘲,“既然如此,那就退位罢!……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退位?!”“没错,就是退位!”做出来退位决断,赵琦如同放下了心头大石,一下也精神了许多,“本来就没想做多久皇帝,只是早前有些昏头了。皇帝还是二哥有能耐做,我还是出海当个逍遥藩王罢!”高明光也呵呵笑了起来,当真是给皇帝宝座晃花了眼。一开始,赵琦的计划不就是搜罗一点兵马,与赵瑜交换一个海外藩国嘛。当真是一场梦啊,一场九五至尊的梦……这么长时间,也该醒了。赵琦长身而起,散发着久违的锐气,“高兄弟,你手下皇城司的人马应该有两千罢?”“两千三百人!”“都是东京本地人?”“当然。”“能使用得动吗?”赵琦继续追问。高明光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有些狡黠的笑道:“对付范琼就没问题!”“不愧是高兄弟!”赵琦哈哈大笑,半个多月来他是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笑声一收,毅然决然的说道:“我要杀范琼!收服勤王军!还开封百姓一个安宁!在二哥过来之前,我要帮他管好东京城!”没错,大宋东京,就是他与赵瑜谈判的本钱。只要拥兵镇住东京,一切就还有可能!……………………相州。去年腊月金军南下,而后今年二月,金军又原路返回,河北两路,便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两次遭遇兵火。女真铁骑宛如蝗虫一般,呼啸而过,身后便留下一片荒芜。在大河之北,也只有相州,是不多的几个没被攻破州城的州郡。被世人恭称为老种经略相公的种师道,如今便带着麾下三千骑兵驻扎相州城中。当日他因兵少,无法阻止金人强渡黄河,不得已,退守相州。相州知州韩肖胄正苦于新兵太多,战力不足,种师道的到来确让他喜出望外。有三千西军精锐镇守相州州城,再加上原本相州的城防就十分完固,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又是满载而归,根本无意多事,直接绕城而走。虽然金人走了,但未必不会再来,而相州附近的州县,盗贼蜂起,万人以上的所在多有,号称十万、二十万的也不是没有。韩肖胄一边接二连三的急着遣人去天津,希望郭立能派一个指挥精锐过来助守,一边把种师道和他的三千精骑好酒好肉的供着,希望他们至少在东海人过来之前留在相州。当然,韩肖胄苦留种师道在此,还另有一番算盘。如果他能说服种师道这个西军大佬一起投奔东海,那韩家在赵瑜眼中的地位自会水涨船高。种师道老狐狸一个,韩肖胄的算计他看得一清二楚——若论城府,一代不如一代的韩家第四代如何比得上活了快八十年的老种相公,不过试探一次,就让种师道摸到了底。投kao东海,种师道还没有这个想法,他现在还想着联络关西老家,东西并进设法收复太原,以保住关西的门户。不过对于韩肖胄的背主意图,他却是毫不在意,他决不是愚忠的人。在另一段历史中,金人第一次入侵,种师道领勤王军入东京。姚平仲夜袭失败,种师道先谏再次劫营必然可成,而赵桓不从;宗望退兵,再谏可半渡而击,而赵桓礼送宗望渡河;宋金议和,三谏言不可割地,而赵桓让出了太原、真定、河间三镇。三次谏言,无一遵从,种师道自此之后便再没开过口,直到临终前,才上遗表,请退守关中。当然,赵桓依然没有遵循。但种师道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他行事只求一个心安,并非求全责备的性格,那种文死谏、武死战的想法从未有过。只要尽了力,也就心安了。说话没人听,那也没办法。而如今没能救出靖康皇帝,他也并不是太过放在心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那句话,他尽力了。当日军中粮尽,完颜银术可又在太原击败他二弟种师中后,南下攻打解州和河中府。军心不稳,他不得不从中牟退兵。但到了郑州,却丢下步卒回镇关西,自己则引着三千骑兵北上,在孟州河阴悄然渡过黄河。一直潜行到滑州对岸安利军的卫县,等待金人北归。种师道他用兵几十年,老而弥坚,是断然不肯轻易认输的,可一切谋算终究都是落空。东海王遣天津郭立、旅顺陈五两将攻平州,而完颜斜也却让完颜挞懒径自攻天津,又埋伏在郭立回军的路上,一举一动学足了孙膑。可陈五、郭立不是庞涓。两人将计就计,分兵前行,竟然以一万出头的兵力全歼两万女真铁骑。而他这边与张叔夜合谋,意图在黄河两岸,南北夹击渡河的女真大军。而宗望也是看破了计策反将一军,先在滑州摆出了渡河的样子,却把完颜宗弼留在后面,等张叔夜带军赶来,宗弼便从后突袭。他虽然一举歼灭了当先渡河的常胜军,阵斩郭药师这个三姓家奴,但完颜宗望只用一枚弃子便换得了自由渡河的空间。十万大军,分五路强渡,他区区三千骑也只能徒唤奈何。此番兵败,种师道自认问心无愧,最多也只是智计输人罢了。唯独对在黄河边自裁的张叔夜,和在乱军中战殁的叔夜之子张伯奋,却让他有些黯然神伤。张叔夜曾任兰州录事参军,而他当时也在秦凤路上,尽管分属不同军州,但在秦州帅府行辕中,也见过几次,言谈甚欢,也一起喝过几次酒。之后虽无机会共事,究竟神交已久。今次他定下计策,使人联络张叔夜配合,那边也是毫不介意便答应下来。正想着等战事结束,回到东京后,两人去樊楼好好再喝一顿,没想到转眼已是天人永隔。一念至此,种师道虽是老大年纪,早已看破生死,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酸:“嵇仲啊嵇仲,你都不在了,我这老不死的却还苟活着。一个个比我年轻,却一个个比我走得早,连个喝酒的伴都找不到了……”在自己的居所,种师道轻轻摇晃着酒壶,热腾腾的酒气扑面而来。弟弟死了,儿子也早不在了,敬重的老友也战死了,一个孤老头子活到七十多岁还有什么意思。当真是老了。如今天下大乱,英雄人杰却层出不穷,若是再年轻一点,种师道真想与他们周旋一二,“可惜……某已经老了!”英雄已是迟暮。今次惨败,还是他老糊涂的缘故……自从烽火燃起,几家都是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个都想做黄雀,但黄雀终究只有一个啊!这两战,都是在二月十日前后,宗望和陈五两家用的战法几乎如翻版一般,说起来的确是绝妙的讽刺,就不知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北归后,听闻如此败仗,甚至折了一个皇太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又会有怎样反击。……………………磁州。日头当空而照,融化的雪水在道旁的沟壑中哗哗流淌。雪融后的官道泥泞潮湿,雪水将夯土泡的酥软,不少地方便陷了下去。路面上积着的一个个水坑,如同一个个陷阱,有的深有的浅,浅的不过没过脚背,深的,甚至能将人埋进去。道路难行,此地又新历战火,路上少有行人。但这一日,一队人马却在破损的官道上急急赶着路。这一队人马,约莫二三十人。多数都骑着马,持兵戴甲,看神气是一队精锐的骑兵。只在队伍中间是一辆两轮马车,不同于多见于南方、宽敞的四轮马车。这辆两轮马车后的小小的轿厢,只能供一人平躺或是两人安坐。一名车夫挥着马鞭驱使着拉车挽马,小心的避开道上的一个个水坑。车夫身边,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双眉紧锁,面色沉凝。中年人端端正正的坐着,就算马车再摇晃,也尽力保持脊背的挺直。突然,中年人感到身后有了动静,回过头去,只见一只手挑开了车帘,车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里面深黑一片,看不分明。而中年人侧耳过去,不知听到了什么。窗帘放下,中年人重新坐直了身子,对着前面提声唤道:“李成”听到唤声,走在队伍最前的一名骑手忙回过头来,满面虬髯,身形雄壮,马后弓袋中放着一张巨弓,正是久违了的雄州都头,被姚政、徐庆领兵追杀的李成。却不知如何到了这里。李成骑着马,小碎步的赶到马车边,在马上弯下腰来,满脸堆笑:“李相……”刚开口,看到中年人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神,连忙改口,“李丈!”李姓中年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到哪里了?”李成恭恭敬敬的答道:“回李丈的话。前面就是漳河,过去了就是相州的邺镇了,不过已如今的情况,哪里也不会有活人了。”“离相州城还有多远。”“三十里!”抬头看看天色,又加了一句,“天黑前应该能到。”“那就好!”李姓中年叹了一口气,又对李成道,“你去罢!”李成没有动,反而又叫一声“李丈……”李姓中年一皱眉,“还有什么事?”李成身子一颤,显是对李姓中年有几分害怕,小心翼翼的道:“俺只想问问,为何前面到了磁州城,不进城反而要绕过去,却往相州来?”李姓中年犹豫,今次能收服李成,是他最大的幸运,不然在半路上,他和他身后的那位说不定就要倒毙于途了。对于可以说有救命之恩的李成,他还是放下身段,耐下心来解释:“相州知州韩肖胄是韩魏王之后。韩家世受国恩,四世守乡郡,天下人皆可叛,唯独韩家不会叛、不能叛。你明白了?”“小人明白了!”一行继续南下,寻了一条船渡过漳河。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终于抵达相州城下。不过如今相州城,只在巳、午、未三个时辰开城,此刻已是城门紧闭。看见一行骑兵从北而来,顿时一串号角响起,城头上也多了一排弓箭。一行人停在弓箭射程外,中年人独自下车上前,众目睽睽下,他在城门处大声放言:“吾乃大宋尚书右丞李纲,大宋天子在此,还不唤开城出迎!”车中人也应声而出,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身材瘦削,正是靖康皇帝赵桓!金国对赵瑜的反击……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