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东路。亦即是山东。金人南侵。来往河北、河东,肆虐京畿。却没有在京东动过一兵一卒。而张叔夜在京东领兵勤王,将东路、西路的州郡兵一齐抽调一空。滑州一败,张叔夜自刎河畔,京东东路无人执掌,无军镇守,便顿时成了盗贼的乐园。半年多来,京东百姓连番遭劫,天灾人祸,诸般苦厄,却是吃了个遍。起兵结为团练、护卫乡里者,为数众多;而直接落草为寇者,更是不知凡几。京东百姓日夜南望,只盼着南面的新官家及早发兵,来还京东一个太平。等了又等,他们终于盼来了救星。八月中,一个传闻在京东东路上不胫而走。“宗爷爷回来了!宗爷爷亲自带着大军回来了!”“宗公回来了……”“是那个宗公!?”“还有能有哪个宗公,当然是做过登州知州的宗泽宗汝霖!”“多谢佛祖、菩萨,终于将宗爷爷盼来了!”“新官家给了宗公什么官?”“京东东路镇抚使!”“……京东终于要太平了!”宗泽自任官后,除了一开始的几年,其余时间皆在京东东路遍历地方。从知县做到知府,为官近二十载,保境安民,治理有方。京东士民无不敬服,名望犹高。他这一行,京东的人心顿时就安定了下来。“相公遗泽京东二十载,想不到数年过去,还有这么多百姓心念相公!”“京东盗匪遍地,安靖地方,还要多劳徐将军。”在宗泽的马车边,小心陪笑的一名校尉,唤作徐文,人称徐大刀。在征伐日本的时候犯了错,从指挥使的任上被调到士官学校任教。不过蹉跎了几年,终于重新得到了机会,得领新成立的暂编靖安第二军团第一营,跟着宗泽北上京东。这徐文也是京东人氏,家乡莱州。有他熟识地理的将领配合,也见枢密院的确是用心调配人手了。说了几句闲话,徐文离开宗泽的马车,去领着他的第一营继续前进。不同于岳飞等人的两千人的小营头,他这个营却是四千人的满编,只要稍立功劳,很快就会去掉前面暂编字样。车厢中,宗泽和他的儿子宗颖面对面的安坐着。透过窗帘,看着徐文远去的背影,宗颖摇头道:“这个徐文。满口谀词,谄媚巴结,不是什么好人!……官家如此看重大人,大人何苦出来吃这份苦!”“无功不受禄,区区一介通判,遽然擢为兵部。你爹爹我也担不起!”宗泽总觉得赵瑜对他实在太过优厚,论起过去的地位,他宗泽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京官,连朝官也未入,最高也不过是个知州;论名声,在他之上的名臣也还有许多。但他入觐问对,便当即被选为兵部尚书。他千辞万让,才讨了个京东东路镇抚使的职司出来,但已是服紫腰玉,佩了金鱼袋了。可宗泽并没有受宠若惊。又非基业初兴,哪能如此轻率?他对赵瑜的评价当时便低了许多。只看在赵瑜的确有还天下一个太平的心思,才决定再勉力卖命数年。“吾为京东东路镇抚使,你却是管勾使司文字,父子一堂用事,在朝中也非好事。”宗颖不以为然,他父亲的能力。做儿子的最清楚。洪武天子看重他父亲,这叫有知人之明,怎说不是好事!大军一路北行,于途的盗匪听说宗泽来了,连夜远避数百里。竟让宗泽和徐文安安生生抵达了目的地济南府。“末将关胜,拜见宗相公!”一名身高七尺,红脸长髯的将军拜倒在宗泽面前。济南知府朱琳正领着一众部属来拜见新任的上司。这将军,正是济南诸将之首,唤作关胜的便是。“向闻关将军大名,如今一见,却是见面胜似闻名。”济南关胜却是如宋江等三十六梁山贼,是正史中人,并非水浒杜撰。金虏入侵后,二帝北狩,他领兵镇守济南府,多次抵御金军来袭,在济南威望极高。只恨建炎二年,意欲投降金人、日后建立伪齐的汉jian刘豫接任济南知府,唯恐忠心大宋的关胜碍事,便设计杀关胜而出降。不过如今的刘豫却不知身在何方,赵瑜只打算等他一来投,便给他个招讨使的身份,去上京会宁招安女真,让完颜吴乞买将他剥皮算了。而关胜却好端端的在济南府中整军备战。济南附近盗匪绝迹,确是他的功劳。拜见过,宗泽留了知府朱琳下来,与徐文一起,打听起当地情况:“山东烽烟四起,贼寇遍地。不知朱知府能否向老夫介绍一二。”朱琳叹着气:“如今京东遍地尘烟。也就济南安定一点。刘延庆据青州,高俅据沂州,此二人是官而贼者。张迪掠郓州,李昱乱兖州,此民而贼者。还有梁山贼寇,宋江等人招安后已不知下落,但余部又回到此处,此辈是贼而官,继而官而贼。相公此来,当剿灭此等贼寇,还百姓一个太平。”“此事当然!老夫早有盘算。等过几日,老夫便出城去招抚刘延庆、高俅两人!此二人曾为朝臣,当易收复!”“此事万万不可!”朱琳、宗颖还没说话,徐文却当即跳起,“京东诸贼残害百姓,当尽数剿除,岂可招安?”宗泽笑了,笑容中有不可违逆的坚持:“徐将军,你先下去罢!这事老夫自有定计!总有用到将军的时候。”徐文板着脸退了下去。而朱琳与宗泽说了几句后,也匆匆告退——文武相争,外人还是远避为上。外人一走,宗颖便活跃起来;“想不到徐文竟然会反对得如此激烈!”宗泽老于宦海,一双老眼看东西模糊。观人心却越发清楚,“无战便无功。若是诸贼皆受招安,徐文之辈可就无功可立了。为着自家能当上中郎将,当然要用人头换!”宗颖对徐文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视之为祸害,“一群骄兵悍将,只想着自己立功,却不想着兵灾如焚,百姓之苦。”“将士渴战总比畏敌如虎的要好!”老宗泽却不像儿子那般偏激,“如今天下失序,正需要一群骄兵悍将来拨乱反正”“洪武天子旧部皆是虎狼之师。如今竟日上阵,惯常见得血倒罢了,若是日后天下太平,无功可立,此辈怕是世间大害。”宗泽暗自叹气,他这儿子眼光才具只能算是平庸,却不知时在变、道亦在变,不过子孙太过聪明也不是好事,苏子瞻不也是自嘲一辈子被聪明所累,‘惟愿子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嘛。“东瀛岛上,已经分封了二十多家藩国。日后天下一统,但凡功勋武臣,也都会被分封出去。这是安靖国中最为便捷的方法!”三日之后。宗泽只带着十几名随从,轻车出了济南。先东去青州访刘延庆,又南下沂州去见高俅。却是不动刀兵,便收降两名旧朝武臣。刘、高二人一降,其余草寇便不足为虑,徐文领军东征西讨,号称部众数十万张迪、李昱二贼,转瞬覆灭。至于梁山草寇,也仅是苟延残喘。京东一地,在宗泽到任后不过一月,却已然安定!…………九月初一。南京建邺府。“好个宗泽!”御书房中,赵文拿着刚刚收到军报,在赵瑜面前大赞着不费吹灰之力便平复了京东乱局的宗泽,“陛下的眼光确是高瞻远瞩,用人也是别具一格,本以为宗泽年事已高,已不堪大用,没想到还有这等胆色,如此手腕!”“哦!宗泽那里有捷报了?”赵瑜笑着接过军情奏折,展开后一目十行,脸色却是顿时难看起来,“这个宗汝霖,身为一路守臣,却孤身犯险。朕给他兵。给他将,是做样子的吗?徐文那厮是怎么做的,宗颖这个做儿子也是糊涂,老家伙犯倔,他们不会劝吗?!不能拦吗?!”赵文听了几句,才明白赵瑜还是担心宗泽安危的多,宗泽的确也快七十了,一不注意磕了碰了,都会要了他的老命。不过总不能为着这点,就不让他做事罢?是宗泽自己放着兵部尚书的位置不做,应是自请出外的!有什么意外也该自己担着。“陛下……宗泽也是为君分忧,一片苦心。做臣子的能为国不惜残躯,也是值得褒赏的事……”“为君分忧是好事,为国不惜己身也是他一番心意。这朕也知道,但身为一路重臣,何必亲冒险地去招安一群贼人。他是镇抚使,不是安抚使。镇在前、抚在后。能剿则剿,剿不了才招安。徐文的那个暂编营,京东一代有谁能抗衡一二?那些贼人各个满手血腥,不为民除害,留之又有何用?!”赵瑜当真是心中有火。看看老宗泽做的什么事,什么破烂都往家中收!一群战斗力只有五的废物啊!刘延庆是天下少有的废物,他儿子刘光世更是在抗金战场上以转进如风而闻名,却不知怎的竟坐上了中兴四将、南宋七王【注1】的头把交椅。按赵瑜的想法,这两父子俩,加上只配去蹴鞠联赛当个教练的高俅,都是该早死早投胎,他可没得多余俸禄去养蛆虫!赵文低头听训,心中却不以为然。宗泽亲自去招安的,不过是刘延庆和高俅两人。他们虽是据城划地、拥兵自守,但也没真的甘居下流,落草为寇。残民之举也是下面的人自把自为,刘、高二人作为旧朝重臣,摆着忠臣的谱,等着赵瑜来人招安,真正贼寇之举也是不敢做的。说他们是贼,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来投效罢了。至于张迪、李昱之流,都为徐文亲自领军所剿除,皆是斩草除根,一众匪首或杀或擒,没有宽宥半分。赵瑜之气,赵文却觉得好没来由。只是皇帝不讲理,做臣子又哪能强辩,赵文也不再劝,任着赵瑜发火——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为个刚来投的老家伙与赵瑜顶牛。只等着赵瑜怒气渐消,端起茶来解渴,赵文方才问道:“刘延庆、高俅两人虽是废物,既然已经被招降,也不好再拒之门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赵瑜哪会为刘延庆、高俅考虑太多,随口道:“让他们来建邺,高俅去兵部主持蹴鞠联赛事务,至于刘延庆父子,放到枢密院,随便挑个职司,当猪养着好了。”“他们的军队呢?不算在当地强征的。高俅的京营禁军,还有刘家父子的鄜延军【鄜延路,关西五路之一】,加起来也有万余人。留在地方必然是个祸害,怎么处置他们?”“本地部众留在原籍编练,高俅的京营禁军,一起发遣回东京,让吕师囊处置。至于刘延庆的那队西军……”赵瑜沉吟了一下,“还是一起领回来罢,放在南京圈着,也不至于闹出乱子。”不像其他皇帝,不敢将外地军队放置在京城附近。赵瑜倒是担心着不服管束的西军会扰乱地方,干脆调到眼前,直接监视起来。如今的南京建邺府内外,水陆诸军超过七万,大半是一等一的精兵。再骄横的外军到了这里,是头虎也得卧着,是条龙也得盘着,任谁也不敢闹出事来!“臣遵旨!”赵文应了,“京东东路已然安靖,而荆湖那里,岳飞虽是为计划失败而请罪,但打得也不算差。领头的几家大寨首领皆尽数授首,剩余一群残匪,虽然逃亡湖中。但只要派去几个合用的守臣,将鼎州、澧州的百姓安定下来,那群离水之鱼,也只有败亡一途。这靖安地方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得多。是不是可以将虎翼军提前一点出动。”时至今日,各州州军已然编练完毕。虎翼军的四个军团都已相继拖身出来,如今正奉命往建邺集结。四个军团合力,便是足以横扫天下的八万大军。“没那个必要。虎翼军到南京后,还是按计划先休整一个月。到十月中,再让武兄弟领他们北上燕山府。”对于虎翼军运用,赵瑜和枢府早有成算,并不想多做改变,“虽然将燕京定为北京,号为顺天府,将来的国都,但如今却是一片废墟,成了盗贼巢穴,不成样子。让虎翼军清理一下,日后也省得麻烦。”“北京顺天府,向西能威逼完颜宗翰的河东、大同,向北过燕山则是衔接金虏东西的要点——中京道,向东还可支援陈伍的辽海镇抚司,乃是四战之地,不是武弟这个大将军,也守不稳,守不住!”“最要紧的是用不着三天两头便看着他闹着要出外领军,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就第一、第三没做了!”赵瑜摇头说着不在这里的赵武,幸好今天不是他来闹的日子,“烦都给他烦死!”军中诸将,也只有赵武敢在赵瑜面前闹一闹,若是其他将领,赵瑜一个冷一点的眼神过去,他们便得浑身发抖。从一开始,赵瑜就将军队牢牢控制在手里,下面的将领不是如其他朝代的开国君臣,臣子和主君之间多有合伙人的性质存在。如刘邦与韩信、英布、彭越;太祖皇帝和他的义社十兄弟。赵瑜帐下的将领从一开始就是俯首听命的臣子,下面的士兵也不是他们的私人军队,整个军队系统都是赵瑜亲手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赵瑜一句话,就能将他们从天上打到地下,麾下的士兵也决不会为他们与赵瑜为敌。洪武朝的将军们,根本连自恃功劳而跋扈骄横的实力都没有,更别说胆量。也就赵武可以仗着少年时的关系,胆子稍大一点。“陈伍、陆贾皆是领军镇守在外,武弟身为威远大将军,当然也不想白吃俸禄!”赵文为赵武说着好话,赵瑜却是大笑:“朕看是他安抚不了家宅里的女人,嫌着聒噪才赶着要逃出去的!”赵文也忍不住要笑,赵武如今也不过三十三,但妻妾五十余,儿女活下来的也有五十多个。赵瑜赏他的宅子在南京城中算是最大的一个,但仍是不够住,还是他自己掏钱又买下了附近一条街上所有的宅邸。但人口多,家宅大,家事也繁琐。赵武驻军南洋的时候,每有一个妾室怀孕,便会送回基隆府中,枕侧从不会有太多女子。但如今一起住在身边,却是给闹的乌烟瘴气,每天府中鸡飞狗跳,都成了南京城中的大笑话。御史台的言官们也有几个上书参赵武持家不谨,管束不严,有失大臣体面。赵武闹着要出外,说不得肯定也有这些因素在里面。君臣两人笑过也就罢了,赵武的家事就算亲兄弟也不便多cha嘴。等日后分封出去,让他自己头痛好了。天下大局,东南西北。北方之事说罢,赵文又问起西面之事:“听说夷陵那里进展不顺,要不要再派点兵过去?”说起蜀中的情况,的确是有些不顺。赵瑜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赞赏执掌川陕财政的赵开的想法居多。赵开能先引蛇出洞,将楮币局在蜀中收买的jian商、细作几乎杀了个精光,然后才施施然推行盐茶交引,却是顺利无比。“赵开确实有一手,但毕竟楮币局自己先犯了蠢,竟然半公开的兜售假币,吃点亏也是自找的。不过大势在我,就算一开始让赵开占了点上风,但局势还是一点点偏回来了。如今夷陵、南阳尽在我手,蜀中对外的通道已经全数封锁,光kao一个关西,蜀地的药材、绸缎能卖掉多少?关西解州有盐池,蜀盐的出路唯有荆湖、京西,现下盐路被封,盐引的实际价值可是不值几文,如今的币值也支持不了多久。赵构并不足为虑,你只要准备着明年的战事怎么打罢……”注1:中兴四将,为刘光世、韩世忠、岳飞、张俊。而七王,则是被追封的高宗时七位大将。其中刘光世为鄜王。其余六位则是蕲王韩世忠、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