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蜀道难行。自西秦灭古蜀。破巴国,遣李冰父子修都江堰。蜀中便成了天府之国。此地人烟辐辏,百业兴旺,物产丰富。拥关中而有巴蜀,那便是一统天下的帝王之资。如此胜地,唯有一点缺憾,那便是交通不便。北有秦岭,南有高原,西面是千重万迭的横断山脉,东面便是夔州巫山。四周高山迭起,蜀中便为盆地。山峦险阻,举步维艰,历经险阻方能跋涉而出,李太白遂有‘难于上青天’、‘不与秦塞通人烟’之语。若在世人眼中,所谓蜀道,不外北出汉中,东下大江两条路。而出汉中后,还可分为西出陇右,北上关中,和东走金州,入南阳的三条路。这几条路。无一不是蜀中连接中原的命脉,诸路一断,蜀地就与中原难相往来,便成井底之蛙,割据偏安之局。故而纵然山高水险,亦不能阻止蜀人经此往来。但对于被称为西南夷的横断诸蛮来说,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两条茶马古道,同样可以算是蜀道的一部分。难行程度也绝不在三峡、汉中的水陆蜀道之下。自唐时,吐蕃、南诏兴起,与中原互通有无,茶马贸易便也随之兴起。尤其在宋时,丢失了北方两块重要养马地之后,用一块块黝黑的茶砖与西南夷和青唐羌交换马匹,便成了大宋军马的重要来源之一。西南和高原上的矮种马虽并不适合做战马使用,但对于苦于马力不足的大宋军队来说,却也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同时买马卖茶,也有羁縻四夷的用意所在。一队马帮,正穿行在茶马古道之上。五六十匹驮马、十几名马夫的队伍拖得很长,但在满目苍翠,鸟兽声闻的的山路上,却有着一种踽踽独行的孤寂。马铃儿叮当作响,给亘古不变的原始山林,增添了几分红尘气息。清脆的马铃声中,却浓缩着数百年历史的厚重。驮马背上,满载着一包包的药材和皮料,等到了成都茶场,换回的就是一方方的茶砖。这队马帮一行十余人。领头的一个,十分的年轻,皮肤黝黑,腰间挎了两把长刀,一副勇悍的模样。其人名唤得盖,来自雅州的西山野川路蛮。除了鸿胪寺中奔走的官吏,大宋朝中根本没几人听说这西山野川诸部。不过若是在七八百年后,他们却是鼎鼎大名,那是让满清皇帝的乾隆耗尽天下财力兵力去进剿,成就了所谓的‘十全武功’的大小金川。而大渡河上的泸定县也在西山野川境内。西山野川路蛮有部落四十六,据雅州本州有三百里,其首领变幻不定,各部也互不统属。不过从哲宗绍圣年后,在宋廷的记录中,执掌西山野川诸部大权的怀化司戈,便由得盖的父亲元寿来担任。这并非是元寿、得盖的部族人口、势力多过其他部族,完全是因为他家部族临着茶马古道上要地的碉门寨,距离雅州也最近。身处在来往川中的要道上,故而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西南夷,其实包括了后世的川南和贵州,与大理相邻。地域广大。部族众多,且多在山林之中,羁縻之法。西山野川路蛮。是其中很小的一支,南面的黎州蛮,石门番,罗氏、田氏,无不是比其大上十余倍的势力。尤其是水西罗氏,其国鬼主——西南夷信鬼尚巫,国主为祭祀,便被称为鬼主——自汉时起,便统治着这片地区。中原王朝往往百年一变,但罗氏鬼国却是根深蒂固,千载不变。罗氏鬼主对于水西地区的统治,一直延续到满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之时。不过其国虽名罗氏,但其国鬼主向是有名无姓,在明英宗时,方被赐姓为安。不过得盖家只是个小部族,完全不能与罗氏相比,连率领马帮,交换茶叶,都要未来的族长亲自出行,自雅州至成都,直线距离不过四五百里。但山道崎岖,还要经过终年积雪的邛崃山,一行人整整走了近一个月。直到九月中的时候,得盖才kao着手上的告身凭证,途经重重关卡,终于来到成都府外茶马榷场。茶马榷场占地广大。几十支马帮搭着帐篷各自休息,中间还能空处几块跑马的地来。在榷场门口,得盖验了身份和一路上的关文印章。一行人便进了榷场中侯着。按照旧时的规矩,很快就会有几个官人过来,先查看货物和马匹,然后按照规矩兑换成茶砖。不过今次却大不一样,刚被领到安营扎寨的地点,立刻就有一群不知什么身份的人拥了上来,围着这支不大的马帮前后左右,吵吵闹闹。得盖茫茫然看着他们,他虽是能说汉话,却并不熟练,这群人嘴皮子动得飞快,只觉着是一群飞蠓在耳边嗡嗡吵闹,什么也没听清。而身边的从人更是不知所措,甚至有几个紧张得右手握住了刀柄。还是一个走惯茶马道的老伴当知道如何处理。只见他从一众人等中悄悄退了出来,扯住领着他们进来的公人走到一边,私下里递了块小指尖大的碎金过去,“官人,这是怎么了?他们又是那家衙门里官人?”公人没搭理,先把碎金放在嘴里用力咬了一下,满意的看着上面的牙印,方才笑道:“如今新任的赵转运执掌川陕盐茶酒务。茶马交易的规矩也改了。你们的货物直接卖给商人,他们买下后才再转给官府。”老伴当苦起脸:“官人。俺们是蛮夷,眼界浅,官府不做主,怕会被他们骗了。”说着,手底下又递了块碎金过去,kao着金沙江,手上的金子却是不少。公人接过来,这次没再咬了,直接揣进怀里,继续说道:“你们今次运气好。听说西虏刚刚打了兰州。茶马入青唐的北路已经断了一半。现在只有从汉中往陇右的一条路。如今青唐羌内部也在乱着,马价已是大涨了。你也别定价格,一件件货铺开来让那些商人们自己争去,包你们卖出三五倍的价来!”老伴当不知道什么西虏,更不明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马价大涨四个字他是听得清清楚楚,而公人给他支得招,他也心领神会。右手一翻,又是一块碎金递了上去。一块接着一块的金子递过来,公人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接过碎金,嘴中连声说着,“这怎么使得呢……”便用外人难以察觉的手势指了指商人中的几个,声音压低:“那几个都是骗子,小心上当!”说完,便转过身,自去了。老伴当千恩万谢了,回过头去,找了得盖要着耳朵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得盖眼睛亮了,脊背一挺,让众商人安静下来,却照着那公人方才说的一条条的做了。半日后,几个商人便牵着三十七匹马,四百一十四张牛皮,到了榷场外的提举司衙门去交割,按照赵开定下的规矩,换了茶引各自离去。“又让那些jian商赚了!”提举司门外,一个身量颇高、身着素色公服的青年,看着几个商人得意洋洋的离开,脸上尽是不快。在他身边,一个笑眯眯的一张脸,一副心宽体胖模样的胖子却摇头道:“元通……如今最要紧的是让盐引、茶引通行起来。虽然让商人支转一道,会少赚一点,但还有茶马税收可以补偿,换出去的茶引我们更是有赚。而且卖出的价格一高,西南夷各部得到消息后,必然会大批的赶来卖马。买走积压的盐和茶。不用这等方法,三千万斤茶叶,数百万斤井盐,何时能出清?!还有北面急着催马,全都得kao着他们啊!”被唤作元通的青年苦笑不语,若不是身边这个胖子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提举川陕两路盐茶酒、并兼任成都府路转运使的赵开,若不是如今时局大变,他早拿着春秋大义喷过去了。这青年姓冯,名康国,字元通,是遂州人【今四川遂宁市】,在开封做过太学生,金人南侵后,他逃归家乡。如今赵构据川陕,他便被人举荐上来,在赵开的提举川陕盐茶酒税衙门任了职,参赞诸务。赵开对冯康国很看重,连出外吃饭都拉着他一起。两人在街市上漫步,身后的随从远远的吊着。走了一阵,便进了街边的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楼。选了一张临街风景好的桌子坐下,很快,店小二便过来:“劳二位官人久候,不知要点些什么酒饭?”赵开说话痛快,也不磨蹭:“先上个奶房签、三脆羹垫垫饥,再来个鹌子水晶脍,润兔肉、炙炊饼、烤脔骨。顺便再上一壶羊羔酒。对了……四色果盘也快些上来!”赵开是个吃户,点得都是这家店里的特色菜,小二点头哈腰,直起身子对后堂一连串唱了菜名,“二位官人请稍待,酒菜马上便到。”转过头来便先端上了四果盘,装着些雕花mi饯、时新果子,让赵开二人当着零嘴吃着,一壶羊羔酒很快也送了上来。冯康国拿起酒壶,帮赵开和自己斟满。赵开端起杯,轻啜一口,咂咂嘴,却是一摇头。正品的羊羔酒,色作乳白,清冽可口,后劲亦是十足,在开封府中,也只有七十二正店中才能喝到。这成都府里的羊羔酒,却是差了七八筹下去。冯康国也跟着喝了一口,叹着气:“果然不及京中。樊楼美酒春色,却是见不到了!”赵开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干,笑道:“有钱收就行。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冯康国也是失笑。赵开提举川陕两路盐茶酒,正要kao着对酒水征税来补充税入。大宋酒业官营,禁私酿。要想做酒家营生,必须去官酒坊去买酒。而官营酒坊,官府并不是自己酿酒,而是将酒场承包出去,让酿户各自竞标,价高者得,称为买扑,也是中国拍卖的起源。不过赵开却尽废旧时政策,不再对外承包,而是将酒场中的众多酒窖分割出租,任凭酿户自行酿造,只按酿酒数量收钱。好酒、劣酒都无所谓,一分酒,就是一分钱。可怜啊!赵开给自己倒满了酒。他堂堂一路转运,实际上的建炎朝中计相。却是要锱铢必较,连一文钱都得想着办法扣下来。如今商路被封,党项人又来趁火打劫,京兆府却是一天四五封公文,来催着要钱。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开手上一把烂牌,拼到这般地步已是难得。发行更高面值的交引?赵开刚起了个念头,便立刻自己给否决掉了。这是饮鸩止渴!就像是王莽造大钱,从当五大钱,造到当十大钱,再从当十大钱,又造到当百大钱,到最后,还弄出当五百的契刀,当五千的金错刀,但结果呢,却是国**死,脑袋也被做成了漆器,成了大江下游的洪武天子最喜欢收集的那种战利品。交引面值不能加,否则必然贬值。就只能暗中加大投放量了!赵开又是一口酒闷下去,却模模糊糊听到冯康国道:“秋税正在征收中,但收上来的尽是交引。不如一半交引,一半铜钱……”赵开一惊,手中的酒杯啪的拍在桌上,“你糊涂了!一旦官府都不把交引当钱用,那百姓也不会去用!别忘了当年蔡京铸当十大钱,却不许百姓用之交税,到最后,就只落到折变成三文的地步。”“一堆交引堆在官府手中,倒时如何是好?”“收上来到手上绕一圈就可以。百姓能用交引交税,官府自然也就可以用交引来购粮发饷。”赵开计算过,以川陕两地的经济容量,每年发行六百万贯交引,用上三年就收回兑换成新币,就算没有封桩的本金,只要能用来交税,并不会造成任何动荡。不过两年三千万贯,却是接近了极限,但赵开并没有后悔当初夸下的海口,真的不行,三千万贯交引一样可以抵数。不过那就没有意义了,要能换成实物才算真钱。“但夷陵的逆贼,正大批大批印造伪引。前几日,万州的巡检司又收缴了一批交引,足足上百万贯。难道还要用出去?”赵开超前的金融思路,是冯康国难以理解并认同,若不是在赵开身边的两个月,让他了解到赵开的为人,他早把赵开当蔡京一流来看待了。赵开大笑:“从我手上出来的,那便是真的,管他是谁所造。此伪钞让jian人用来,那是决计不行。但若是由我用来购粮发饷,那还要谢谢王友义让我省了一笔印钞钱!”张浚为宣抚使镇守川陕,赵开为其筹措军资之时,曾捉拿伪造交引者五十人,伪钞三十万。张浚欲从有司之议,将其全数处死。但赵开却大加反对,说,“相公误矣。就算是伪造的,盖上宣抚使印便就是真的。将五十人脸上刺了金印,使其戴罪立功继续造交引,那便是相公一日获三十万贯之钱,而又使五十人免于一死。此善莫大焉。”赵开虽然不知道铸币税这个名词,但他却很清楚,印出钱来,并不代表着就是有钱了,而必须花用出去才能算数。谁花的这笔钱,铸币税就归谁所有。不过要想将造出的钱花出去,必须得到士民认同。赵瑜造金花钱,成本三文,面值二十文,但市面上却能抵得过二十三四文的小平钱——赵开不了解其中内幕。但皇盖着宋楮币局的金票,一张薄纸就能当上一百贯、一千贯的事,赵开却是深入研究过。关键还是一个‘信’字!“川陕盐茶交引的发行极限是四千万到五千万,一年之中不能超过两千万贯。毕竟两地出产的盐和茶的数量是有限的,市面上需要的钱钞也是有限的。交引发行超过这个限度,其价值就会像从瀑布上落下,很快就会变得跟手纸一般。日后也再难发行——”正说着,要的酒菜一盘盘的送上来。赵开拿起勺子,吃着滚热的三脆羹,却想起了如今正在夷陵的对手,叹道:“我是提举川陕财税的转运使,王友义不过一个楮币局的掌事。他却能强压着我,让我奈何不了他。财大气粗就是好啊!”赵开早从抓获的jian商嘴里撬到了赵瑜派来主持伪造交引之事的掌事,他没想到面对面的战斗还在准备阶段,商场上的战鼓就已经敲响。“王逆再能,也不是转运的对手。他在蜀中的内jian都被一网打尽,伪币也一体缴获,就像转运说的,他让我们省了一笔印钞钱。”赵开摇头,真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维持交引币值稳定的就是一个‘信用’,能用来交税,就是官府对交引的‘信用’。但关键还是在百姓,他们相信才是真的‘信用’。但光kao交税一途,并不能让蜀中百姓全心全意的相信交引。若是时局稍有变化,就必然会影响他们的信心。前些日,党项人攻下兰州的消息传来,交引的币值当即跌了两成,他是费尽手段才又提了回去。但若是……正在想着,却见一个衙门里的胥吏气喘吁吁的跑进酒楼,来回一张望,看见赵开和冯康国坐在一边。忙上来,贴耳低声说到:“转运,参赞,六天前,逆贼战船炮击白帝城!”“什么!?”赵开手中的筷子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