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后的一队女真骑兵渐渐远去。紧跟着他们身后厮杀了半个多时辰的两千骁骑兵们也失去了继续追击的气力。血红色的夕阳终于落入西面的山后,但山海关前的血色依然浓厚得让人窒息。夜幕低垂,在关头上密布的灯火的照耀下,最后一支骑兵终于回到了山海关城中。他们的回归,代表着今天的关下会战,终于可以画上了一个句号。大胜之后,战后军事会议中的气氛照例都会显得十分轻松。再严肃的将领,在看到罗列的军功簿时,都不可能浮起的笑意。不过今天的军事会议,却是有别于以往的阴沉。在军议厅的椭圆形会议桌前,一名面无表情的参谋,念着初步统计出来的伤亡数字:“龙骑一营三百零八人,龙骑二营四百人,骁骑一营六十六人,骁骑二营…………”偌大的军议厅中,只有一个任何没有起伏的平直腔调在回响,大部分军官都阴着脸低头听着。今天的战死沙场的战士,都是出自他们麾下的官兵,这样大的损失,是他们的领军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就在昨天,他们还能对在古北口一役中伤亡惨重的虎翼军嗤之以鼻。但今日他们却要担心被别人报以鄙视的目光。如果仅仅是鄙视的目光倒也罢了,军中汉子本就大大咧咧,也不至于太过在意,但战死的将士都是与他们在一起摸爬滚打了上千个日日夜夜,如同自家的兄弟子侄一般,这叫他们如何不痛心。“此役我军战死和失踪的人数总计八百一十三人,而轻重伤员的超过两千,其中有一百多人很可能撑不下去。以此计算,今日一战,应该有接近一千人战损。而以伤亡比例来说,整整占了出战兵力的四分之一还多。”参谋说完了伤亡情况之后,便坐了下去。军议厅中久久的没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有一人叹道:“去年在天津道上被完颜挞懒围攻了整整三天,也没有这么高的伤亡……”“几乎都是在女真人的自爆中受的损失。被加起来二十多斤中的几个炸药包正面炸到,都是粉身碎骨,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回来。若不是完颜宗望发了疯,今天我们的伤亡不会超过两百!”“能殒身而不悔的勇士永远都不会多,宁可炸得尸骨无存,也要拖敌人一起上路的胆色,在我军中也挑不出多少人……”或许是因为自成军以来,历次的战争都太过顺利。也因赵瑜一直以来都是谋定而动的性格,厚积薄发带来的胜利,总是辉煌而又轻易。拖胎于东海军的将领们,对于稍显惨重的伤亡,都分外难以接受。为了今日的惨重损失,参战的四个骑营的指挥官们都在唉声叹气。从会议开始时,陈伍就紧锁着眉头。一开始他是因为今天的伤亡,但现在却是因为一群灰心丧意的蠢货。他们的话,让陈伍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抬手用力敲了敲桌子,“要叹气,等你们老了后再说。今天的战斗的确惨烈,损失不可谓不多,但这一仗毕竟是我们胜了。以八百人的战死,换取了敌军十倍的损失,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胜利。今天一战,女真人损失的都是精锐。今天之后,完颜宗望已经不可能再组织起同样的战斗!”正常的战争中,真正倒在作战第一线的将士一般都不会超过伤亡总数的十分之一,而剩下的战果,几乎都是追杀败兵时而获得的。但山海关下的会战,参战双方的总兵力不过五万三千多人。但在经过了短暂的两个时辰的战斗后,战场上所遗留下的尸骸竟然超过了万具,鲜血浸透了数里方圆的大地。这样的战损,在几千年的战争史中,一般都会以血战、恶战而流传后世。这是一场打断了女真人脊梁骨的战斗。同时也是辽西会战的转折点。每一个亲眼见证了山海关血战的军官们都这样确信。今日战死在阵前的,都是完颜部的精锐,就算女真铁骑号称个个皆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锐骑兵,但能在今天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铁骑,无一例外都是从精锐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只是炮火从不会在意目标到底是不是精锐。从钢铁铸成的射出来的金属弹丸,对挡在前方的障碍一视同仁。废物也好,精兵也好,既然同样都是血肉之躯,那在猛烈的炮火和子弹之前,当然也同样会化为无生命的血水和尸块。如果掌握着这等利器的是故辽和旧宋的军队,精悍的女真骑兵也许依然还能将胜利攥在自己的手中。但他们今日所面对的敌人——新生的大宋的龙骑兵和骁骑兵们,更是远在女真铁骑之上的强军。在龙骑兵们组成的方阵边,一团团爆炸开来的火焰,是女真人绝望的呐喊,也是他们临死前的挣扎,但最后的结局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改变。陈伍的话硬是扭转了会议上的气氛,没有哪个将领敢于与骠骑大将军唱个反调。一个军官用装出来的笑容说道,“蛮夷不会有太多忠义之心,今天冲过来自爆的女真人,也不知是怎么给宗望逼出来的……”另一个军官也道:“有没有人计算过女真人今天的火药损耗?光是用来自爆的消耗,都至少在万斤以上的。这不是个小数目。木炭、硫磺也许市面有很多,但硝石,连我们都很紧缺。女真人还有多少可以利用?”“比起火药,更应该注意的是金国的粮食。女真人不善屯垦,这些年辽东一直都缺粮。今次完颜吴乞买将十万兵来攻辽西,补给线长达六百里,光是道路转运时的人马损耗至少就要去掉三分之一,消耗的粮食如同无底洞。以金国的粮食库存不知还能供应多少天?”“就算能撑到今年夏收都没用。旅顺就在后面。”因为陈伍的怒火,将校们刻意要说些轻松的话题。只是一旦话头打开,每一个将校很快就都沉浸胜券在握的兴奋中。今天的伤亡是一回事,但即将到来的全局性的胜利又是另一回事,如今的辽东局势,哪一个还看不清?“郭平北的脾气大家都清楚。别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他可是最为好战的一个。女真人的举国之战,旅顺上下绝不可能甘心在一边做看客的。就算联络不上,他们也会自行行动。”“让他们自己行动好了,我们也要做我们该做的!辛辛苦苦厮杀了一阵,好不容易胜利在握,可不能让旅顺给捡了便宜。”陈伍的神色放松了下了,这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不过他还有话又提醒“就算胜利后也松懈不得,还要提防女真再来偷袭。”虽然这么说,但他现在仅仅是在以防万一,被打垮的意志,被击溃的自信,已经不可能让完颜宗望还能派出夜袭的军队。一旦夜袭失败的后果,对已经落到谷底的士气的打击,使得宗望决不敢冒险。所以陈伍如此下令:“明天歇上一天,从镇戍军中将兵力补足。等后天,我们就向北出发。这场会战。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离着山海关城十里外的金军大营中,气氛比起陈伍主持的军事会议刚开始时更加阴郁十倍。劫后余生的士兵们低着头做自己的事,避而不谈方才的战斗,视线一旦掠过极远处的深黑色的山海关墙,就仿佛被开水烫了一般,连忙缩了回来。没有人愿意去想,每一个人都只希望刚刚结束的战斗仅仅是场噩梦。只是,总是有人无法逃避现实。“怎么办?”完颜阇母低头看着脚尖,问道,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宗弼派出翻越燕山,如今又落到陈伍手中。否则他的心情会更加颓丧。“要围城吗?”完颜斡鲁也是在说着胡话。宗望摇了摇头,从计划到作战,败得彻彻底底,他更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三言两语,很简短的说着接下来的计划:“我守着这里的大营,防着陈伍出击。两位叔叔你们往北去,帮着大哥全力将润州攻下来。有润州在手,也不比榆关差多少。”“用不着我们去了!”阇母摇着头,他比断后的宗望早一步回到营中,刚刚收到的一个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知会宗望,“皇帝已经带兵去润州城下,他要亲自攻下润州!”宗望惊得跳起,脸色变得煞白:“糊涂!少了四叔的三万兵,光凭蒲鲁虎【完颜宗磐】,如何能守住我们的补给线。”吴乞买就驻跸在润州之北,他所率领的三万军,一方面担任全军的预备队,另一方面还有维持并保护补给线的任务。他领兵上前攻击润州,也就是代表六百里长的补给线,不再仅仅是辽阳到锦州的这一段,而是还要再向南延伸近三百里的线路,都只能kao完颜宗磐的两万人来守护了。完颜宗望在帐中直跺脚:“胡十门那老家伙早已跟南朝眉来眼去,一旦蒲鲁虎手上的兵势削弱,他肯定会翻脸叛国的!糊涂……太糊涂了……”“在旅顺……还有郭立在啊!”……………………郭立早已不在旅顺。早在两日前,完颜活女劝说曷苏馆部的首领胡十门叛出金国,郭立就已经率领龙骑三营的四千兵马出现在辰州城外。郭立早已做好了先礼后兵的准备,一旦完颜活女说降失败,四千龙骑兵当即就会举兵攻城。所以当胡十门转眼间就见着郭立领军进城,背后冒出的冷汗都流到了脚底板上,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只差一点,他就从大宋的怀化将军变成了郭立功劳簿上的斩首功。当真是好险,好险……郭立仅仅带了四千人出来。但在四千龙骑兵面前,胡十门不敢有任何花样。他的领地是辽阳的南大门,南女真曷苏馆部的两万骑兵,阻隔了旅顺直攻辽阳的线路。但胡十门一叛,两万南女真尽数投了大宋。辽阳的门户敞开。如同开门揖盗,郭立的大军可以自由攻击到辽阳城下。不过郭立并没有直接举兵攻打辽阳,而是给了胡十门的一个任务。他给胡十门的目标不是辽阳附近的任何一个州县,而是向南方运送粮草的队伍。这个与龙骑兵们一起执行的工作,是个很简单的任务,简单到难以想象。金国的兵力捉襟见肘,押送粮草都是女真铁骑中的精锐,全是皇帝吴乞买的部众,由其子宗磐亲领。但搬运粮草的役夫却不可能用上女真骑兵,数万伕子都是金国国中被临时征发起来的渤海、奚族等外族。他们对金国的忠心程度,与受到的欺压成反比。在运送粮草的过程中,民伕们死伤狼藉。从辽阳南下的道路上,到处能看到倒毙在路边的民伕的尸体。所以只要举着大宋军旗的队伍出现在运输队的视野中,就算举着旗帜的是南女真的骑兵,被欺压的民伕们都会立刻对押送的女真骑兵群起而攻之。每每没等到袭击的骑兵攻到运输队前,两方就已经厮杀得难解难分,大多数被击杀的女真人也都是是死在民伕们的手中。一队龙骑兵,配合着三四百名南女真骑兵,在两天之内连续攻击女真人的运输队。陆续南下的七支队伍,整整损失了五支。虽然宗磐的才智并不出名,但队伍连续遭受袭击,他总该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烈焰熊熊,就在离辽阳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又是一支由数十辆车辆和三四百匹驮马所组成的运送粮秣的队伍,遭到了龙骑兵和南女真骑兵的联手袭击。一群民伕,正恨恨的用夺下来的刀枪,将斩杀的几十名女真人的尸首尽数捣烂,而始作俑者则在旁边看着热闹。一个龙骑兵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枪,挑开火焰始终烧不旺的几辆马车,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不用看了,肯定都是石头啦!”领头的军官懒洋洋的叫着,他望着辽阳城的方向“完颜宗磐也该来了!”以冒充的大批粮秣为诱饵,率大军在后压阵。这种小技俩,早已在预料之中。闹了两天,就等着完颜宗磐领军前来,故而当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时,没有一个龙骑兵感到惊讶。军官望着千军万马带起的尘头,估摸着来敌至少有五六千之多,应该就是他所等的敌军主力。一挥手,号令全军,“向南退!”就在二十里外,郭立和胡十门的联军,总计一万兵力已经等候了许久。“胡将军!可准备好了没有!”郭立唤着胡十门。虽然胡十门曾经附会姓了完颜,但反出金国后,便丢了完颜之姓,改了汉姓,姓胡名十门。“郭镇抚放心,小人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今天定要为大宋,将完颜蒲鲁虎全军消灭在此处。”六十多岁的老家伙,胡子头发全白了,有着一副年高德劭的模样。但他却毫不在意的郭立面前谄笑着。不论在故辽、还是金国,曷苏馆部都在他的领导下笑看着改朝换代的动荡。别的才能他也许没有,但他光凭看着时机改换门庭的本事,就让胡十门带着他的部众笑到了最后。投kao大宋后,胡十门并没有在旁边观望。虽然赵瑜和陈伍都允许胡十门等到金国彻底覆灭再出头、表lou新的身份,但胡十门却不会这么做。刚投kao了新的主子,就必须要卖力表现,出工不出力的走狗,没有哪个主人会留在身边。只有立下了足够的功绩,日后才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郭立问道:“完颜宗磐真的会亲自领兵过来?”“镇抚有所不知,完颜宗磐是吴乞买的嫡长子,但他并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利,在完颜斜也被俘去南方之后,除了吴乞买外,所有的勃极烈都属意阿骨打的嫡长孙来担任皇储。宗磐想日后继承大位,必须立下足够多的功劳,同时不能有任何失分。补给线的安危,宗磐不会有半分轻视,必然会亲自前来。”“原来如此!”郭立笑着点头,但转瞬之间,他的眼神就凌厉。远处的尘烟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全军都有!”郭立举起手中的指挥刀,用力挥下,“给我杀!”万名骑兵应声而动,当头冲向完颜宗磐的军队。冲天而起的喊杀声,响彻辽阳南方的原野上。洪武二年,元月二日,完颜蒲鲁虎战死在辽阳城南。郭立随即举兵攻击辽阳,辽阳城陷落。郭立将城中堆积如山的粮食、草料尽数焚烧。滚滚的浓烟,没入云中,就算在数十里之外,亦是清晰可辨。虽然至今为止,辽东、辽西战事,女真一方总计损失了不到两万,也不过相当于金国国中二十万女真骑兵的十分之一。与当年长生岛之战的损失相差仿佛,但看到辽阳城上滚滚烟火的人们,心中都有一个念头,大金国……已经日暮途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