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早朝,所有的官员都发现以往带着几分病气的皇帝格外的精神,不由稍微放松了些,这些日子他们可真不好过。朝事徐徐进行,皇帝先是说了班师回朝的郭逵如何封赏,这件本无意外的事竟然意外的引起了首相吴充与枢密院副使王韶的争论,朝中人都知道吴充对于王韶颇为看不起,王韶似乎也挤压了一肚子气,此时尽情发泄出来,一口一个郭逵无功有罪,不仅让吴充面上下不来,就连皇帝也浮现几分不满。眼看二人说着说着又纠缠到往日开熙河的争论上,皇帝咳了一声,说道:“中书和蜜院先给郭逵议个处分,再行取旨。”算是给他们个台阶下。此时宝文阁制李承之忙出列奏事,打断了面色不悦依旧要说话的王韶,他说的是延州灾伤祈求减税,皇帝立刻准了,又想登仕郎那篇奏折,叹道:“可见粮食之重。”一面招内侍宣读登仕郎李蓉的奏折。站在朝堂最后边最不起眼一角的李蓉,一开始没听清皇帝要内侍念什么,待听了两句,脸色又惊又喜,不由往前迈了几步,而随着内侍尖哑的诵读声,朝堂上的人面色各异,而其中最难看的莫过于手中拿着最新推广计划书的刘小虎。“朕尤记那年旱灾蝗灾接连,两江两浙颗粒无收,民众饿死者十之五六,米价贵如金银,今又闻延州灾伤,可见天下何事为重。”皇帝叹了口气,接过内侍捧上奏折,看向众臣,“登仕郎何在?”李蓉忙抢出列,躬身道:“臣在。”“擢登仕郎李蓉进宝文阁侍兼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皇帝微笑道,一言既出四座皆惊。宝文阁侍制也就罢了,那个事侍从官,是个荣誉,是个闲职,是专为了文学造诣上出类拔萃的人设置的,他李蓉写的一手好字,也勉强当的上,但中书省可是能够直接参与机密朝事的正六品实官职,这个在朝人眼中一向风流倜傥饮酒作诗红袖添香的年轻男子,竟然也能当的?朝堂上一瞬间入静默之中,就连李蓉也怔住了,这,这就成了正六品的官了?自已的父亲一辈子做梦都梦想的官职,到死也会念念不忘的官职,就这么简单的到手了?“李大人,快谢恩啊!”一个声音提醒到,李蓉忙跪下一面斜眼看到提醒自已的人竟然是御史中丞邓绾,心道,果然不亏骑墙小人之名,这心思这眼神够快。“臣不胜惶恐,”李蓉稳定心神,低头说道。而这时有关大棚与不种大棚的各派也趁机开始争论,看着争论声起的众人,作为当事人的刘小虎与李蓉反而静默不语。“彦章,他说的也有道理,如今之计,种水稻最合适。”邓绾趁人注意,靠近刘小虎,低声道,一面示意他,快些接过皇上的话,“这水稻是你种成的,莫让旁人捡了功劳。”刘小虎站在朝堂之上,四周的议论声似乎听而不见,不让种?他们就是不愿意让他种!他们就是见不得自已做出任何事!他们这些人就是瞧不起他这个考圣恩上位的农官!抬眼看到沉着脸正与一拥捧派激辩的李定,心里的火蹭的被点燃了,一定又是这个人出的主意!“陛下,水稻已经丰收,稻种依然备好,即日就要下发各路,”刘小虎突然迈步而出,大声说道,让议论的朝人们顿时止住了话头,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却见刘小虎躬身举上一份奏折,道:“大棚之事与此并无冲突,臣已写好章议,请陛下过目。”皇帝愣了愣,似乎很意外刘小虎的坚持,有些尴尬的咳了声,问道:“爱卿,如今良田不多,如果种了水稻,如何再种大棚?不如……”邓绾不由出了一头冷汗,伸手悄悄拉了拉刘小虎,皇帝的话已经说的这样明白了,这小子可别再犟了。“陛下,大棚乃四季均可种植,不同于水稻一秋而已,请陛下深思。”刘小虎对于邓绾的暗示毫不察觉,再一次躬身,一面将手里的奏折又举了举。“臣有本奏,淤田司刘彦章贪利冒进,置天下大利于不顾,请罢黜。”李定也是怒火蹭蹭冒,迈着大步就走出来,大声说道。而一贯为刘小虎行事辩驳的邓绾,此时却沉默不言,倒是吴大人几个司农寺的官员站出来,对李定进行了反驳,说刘大人为了淤田垫了家财,收云苔尽入朝库,治麦灾分不取,何来贪利之说。“哼,刘大人之妻在大名府大收土地,推到泛青麦田,致使百户乡民哀哭上告,也是为了朝廷大利?”李定冷笑几声,从袖子拿出几份奏折,在手里举着,一面看向邓绾,“御史大人贵人忘事,怎地没见到这些上书?”邓绾气的脸色大变,伸手一指道:“李定,你胆敢违制翻阅朝廷文书!”一面忙向皇帝俯首道,“陛下明鉴,臣已派人查实,此乃大名地方豪贵所为,栽赃与刘大人,刘大人毫不知情。”皇帝坐在龙椅上,被这一番吵吵闹的头疼,脸色也不是很好,掐了掐头,说道:“这些事以后再说。”这个时候,一直静立不语的新晋正六品官员李蓉,躬身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刘大人所言能行。”这话又引起众人一片惊异,这小子难不成也是根草?就连刘小虎也一次正眼看向李蓉。“哦,你说来听听。”皇帝面上浮现喜色,看着李蓉面色英俊,仪态大方,暗道,此等模样,难免逸事多多。“陛下,大棚蔬菜的确造福于民,但因其利益,种植者必将蜂拥而起,由此侵占良田,使民逐利而荒农事,但如果陛下下旨特批,要求在每一路每一府每一县,均制定地域指定面积种植,岂不是既能使民吃上蔬菜,又不至于盲目种植,保证农事生产正常进行?”李蓉款款道。皇帝听了,顿时叫好,又咨询众人意见,皇帝都叫好了,哪个不长眼的还有其他意见,刘小虎已经明白事已成定局,而皇帝也再没接他的奏折,不由面色一暗,收起奏折,与众人一起,躬身附和道:“陛下圣明。”皇帝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方法,而且如果让朝廷来控制,还是一大笔收益,不由笑道:“李大人,朕要好好封赏你!听说你爱美人,朕赏你几个宫女可好?”见到皇帝竟然跟李蓉调笑起来,可见他那点私生活不检点的污点,也不算什么了。众人忙跟着打哈哈,纷纷道此乃妙事。李蓉含笑谢恩,眼看今日朝时不短了,皇帝就要下旨散朝,但就在此时,李蓉却又一次出列道:“陛下,臣有事奏。”皇帝今日解决了心头烦事,精神大好,便道:“说。”“陛下,臣不敢贪功,臣有今日奏议,乃受人指点,请陛下允许臣将封赏转赠此人,一共沐圣恩。”李蓉慢慢道。这道出乎所有人意外,听他李蓉这意思,那个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否则怎会将这样一件荣誉之事让给他人?按理说李蓉可不需在这里说出来,回去后给那人些谢礼便可以了,这个李蓉,倒是个无私之人?皇帝听了这话,对李蓉的态度又好了许多,感觉这个人真是磊磊君子啊!敢进言不贪功,人才啊!于是站起身来:“不知此人是谁?可是大人府中的食客?如此,可有学生籍?朕再赏他便可。”刘小虎心里有些郁闷,不自觉的看了邓绾一眼,见邓绾正冲自已使了眼色,暗示去查查那个乱嚼舌头不长眼的龟儿子是谁。心里叹了口气,忽然李蓉抬头冲自已笑了笑,不由愣了愣,不解何意,就听李蓉说道:“此人乃冠氏县上奏的及时发现麦灾并提出诊治方法的人称农神娘子的成安县曹氏。”这一长串话从李蓉嘴里突突冒出来,真难为传到众人耳内还清晰明了,但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都有些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说的人是谁,只明白是个妇人。而刘小虎觉得脑中哄得一声,顿时思绪乱糟糟起来,耳中反复只有一个声音,成安县曹氏!是她?是她?是她的意思?而在此时,看出众人疑惑的李蓉忙释疑道:“陛下,曹氏,就是刘大人的……前妻。”皇帝觉得有生以来这是他遇到惊喜最多的一日,他的目光与朝中所有人一样,都转向了刘小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恍惚记得,刘小虎曾说过,这个曹氏极精通农事,如此能说出这样的看法,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如果这个曹氏不是那个曹氏,他这个做皇帝,自然毫不意外的要进行封赏,朝廷可不是歧妇女的,想当年治平年间长乐女子钱四娘兴修的木兰陂,就获得朝廷的嘉奖,只是,这曾经的夫妻俩持的是截然相反的观点,就赏了前妻,算不算打了前夫的脸?“陛下,曹氏偶听人说起朝廷要推广大棚之事,她当年亲自种着,深知其大利,知道陛下爱民心切,本不敢妄议朝事,但她长在民间家中世代种地为生,见惯灾年荒年,最知民众对果腹之物的依赖,当年才会只求区区几亩地而让出价值万金的早熟莲藕种植法子,为此还遭到成安县令大人的不解,曹氏说服县令大人力种水稻为主,劝朱大人勿争莲藕之乡之名,为保民生口腹之物而重,这是成安县朱文清上书为证。”李蓉不紧不慢的说来,一面拿出一封上书举起。这话说得,听起来平淡无奇,但众人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些字眼,李蓉咬的过于清晰了些,什么叫亲自种着?什么叫让出种植法子?什么叫劝服县令大人?伴着李蓉的叙述,刘小虎面色沉如水,目不斜视,那犹如高倍聚光灯的目光,也不能探出他此时的心思,只有靠他最近的邓绾,不自觉的瞄了一眼,刘小虎垂在袖中微微颤动的手。皇帝再按不住心内的好奇,也不顾得再考虑这算不算打了爱卿的脸,忙让内侍接了过来,果然见朱文清字字详细句句朴实,以那曹氏当年的作为力西谏不可随意推广大棚菜,请以谷粮为重。“如此,成安县朱文清、曹氏、忠勤可嘉,各封赏银白两、四表礼,加封朱文清食禄一千石。赐曹氏织锻织锦十匹。”皇帝思虑片刻,为自已这个决定暗暗叫好,这样既赏了曹氏,也让刘小虎面子上好过些,说完,下意识的看了刘小虎,见朝中众人的目光也都在刘小虎身上转啊转,只转的那个年纪还不大的孩子,再掩不住难看的脸色。“退朝。”皇帝忙吩咐,以缓解刘小虎的难堪,在起身回宫的路上,皇帝忍不住想起这个曹氏,想到曾经也见过一面,没想到不仅做了一手好饭菜,还如此精通农事,倒有些不同与旁人,再想那曹氏的模样,确实想不起来,只记得似乎有些莽撞无礼,敢直视自已,他一路想着,走进了曹太后的寝宫,今日曹太后刚吃过药,精神好了些,看到皇帝步履轻松,嘴角还挂着一丝笑,不由笑道:“官家,何事如此高兴?”皇帝闻着屋内的药香,看到床榻上的祖母,满头银丝,因为在**躺的久了,肌肤越发显得松弛,心内不由一酸,坐下来,握着曹太后的手,真切的道:“娘娘,你今日可好些了?我着人去宫外寻良医,娘娘很快就能好起来了。”曹太后只是一笑,道:“官家无须费心,这生死之事,哀家一向看的轻。”说的皇帝有些难过,那曹太后知他心意,便接着问他为何事高兴转开话题。“娘娘,”皇帝来了兴致,刚要兴致勃勃的说,忽然想起那曹氏是被曹太后做主休掉的,顿时有些犹豫,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曹太后自然看出他的犹豫,笑了笑,道:“官家有什么话不能跟娘娘说了?”皇帝一向对这个非亲生奶奶敬重万分,知道她可不比那些心量狭小的一般妇人,又最是爱民心切的,便毫不犹豫的说道:“娘娘,你还记得那刘家的……悍妇曹氏?”曹太后听了点点头,嘴边露出一丝笑,说道:“记得,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又写了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那样好词的妇人吧?”说着叹了口气,“当日哀家也是急了些,总觉得有些亏欠这孩子,她如今,过得如何?只怕难寻好人家嫁了。”皇帝听到这番话,知道曹太后对那曹氏早无怨言,忙笑道将朝堂上的事说出来,曹太后听了,几乎坐起来,不可置信的道:“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