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元起拜访袁世凯之后,国会紧张局势迅速缓解,全国民众也为之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日子里,新中国党与公民党开始就宪法起草修订展开实质性探讨。无论在《临时约法》还是在国会宪法起草委员会原先草拟的《宪法草案》中,《大总统》一章都不超过1000字,但要敲定这不足千字的内容却并非易事,其中争论最激烈的焦点问题是大总统能否被罢黜、大总统是否有权解散国会、大总统如何解除内阁总理职务、大总统如何任命地方文武惯例等。比如大总统能否被罢黜问题。在新中国党方面看来,大总统既然能被国会选举,就应该能被国会罢黜,这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用讨论。但公民党方面却不这么看,他们觉得既然国会投票选出大总统,议员们就应该对自己的投票行为负责,承担投票带来的后果。否则今天议员们因为某个承诺而选出大总统,明天又因为稍有忤逆而罢黜大总统,如此朝三暮四,如何维持国家政局稳定?又如何能让大总统放手施为?所以他们认为,大总统在任期内除了叛国、杀人等严重罪行外,国会不得提出弹劾。再比如大总统如何解除内阁总理职务。新中国党方面觉得,内阁总理既然是经过大总统提名、众议院投票选出的,那么大总统想要解除内阁总理职务也得提交众议院投票同意才行。如果没有众议院的约束,总统不管总理是否称职,想换就换,那总理还有什么权威可言?长此以往,总理岂不是弱化成总统豢养的鹰犬,不顾民生疾苦,只懂得谄媚讨好总统?公民党方面则觉得如果总统没有直接罢免总理的权力,如何彰显总统的权威?若是总理能够把持众议院,岂不是可以无视总统约束任意胡作非为,加剧府院之间权力斗争?为了这不足千字的内容,双方又扯皮了将近一个月,而且有再次僵持的趋势。眼看球到了门口,可就欠缺临门一脚,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更令袁世凯着急上火,不知在大总统府里跳脚骂了多少回。孙元起此时自然不会再做让步,抱着“敌不退我不退”的态度对国会中的僵持冷眼旁观。国会中争斗正酣,孙元起所部在南方丝毫也没闲着,经过两个多月紧张的前期准备,终于说服浙督朱瑞,并协调好海陆空三军,在农历新年到来之际突然对福建孙道仁部露出爪牙。按照计划,先是在浙南温州、处州一带演习的浙江独立旅在原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二旅少将旅长朱绍良指挥下出其不意一举攻破浙闽边境的伏石关、垒石关、分水关三座险隘,兵分三路迅速挥师南下,兵锋直指数百里之外的省府福州。紧接着,转场至粤北潮州、嘉应的广东航空团飞机也腾空而起,耀武扬威地光临福州城上空,除了抛洒传单外,还在鼓山一带丢下航空炸弹,炸平了一个山头后才扬长而去。就在同一天,海军第一舰队部分舰只也由马尾直逼福州,恐吓性地开了几炮。在海陆空全方位恐吓下,孙道仁自知无力抵御,也没有过多反抗,当天下午就通电全国宣布下野。孙元起没想到孙道仁居然如此脆弱,稍加威胁便干净利落的宣布辞职。鉴于此时福建局面还需要有人维持,自己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人选顶替,只好迅速回电温言挽留。在电文中,孙元起先是历数孙道仁为光复福建、绥靖地方做出的巨大贡献,然后表示此次进军福建主要是为荡平匪乱,整顿军备,打通广东与浙江乃至上海、苏北一线的交通,但无意于变更现在福建省府的格局,所以请孙道仁不要多虑。孙道仁沉浮官场三十年,早已变得油滑似鬼。他知道孙元起此番之所以派兵入闽,是因为孙元起看中了福建这块地盘,或者说是孙元起在与袁世凯争夺中需要更多的地盘,故而才有眼下这场兵燹之灾;自己只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遭受了池鱼之殃而已,并不是自己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孙道仁虽然实力不济,但审时度势的眼光还是有的,看到孙元起来电殷勤挽留,马上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在接下来的通电中,孙道仁写道:“道仁自知治省无方,罪容不赦,愿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然而闽省大乱初定,民心浮动,事务繁殷,不可须臾无人主理,加以孙大总理恳切挽留,故觍颜留任,待罪省府。凡此以后,闽省上下当谨遵国务院号令,唯孙大总理马首是瞻!”这封通电就相当于孙道仁的效忠书、投名状!本来袁世凯已经为国会之事心力交瘁,骤然获闻孙元起派兵入闽、孙道仁献书投诚的消息,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由得拍案大骂道:“孙百熙这个王八蛋居然敢瞒天过海,欺骗老夫!老夫不报此一箭之仇,誓不为人!”骂完之后只觉得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出数口鲜血,暗红色的血液沾满顺着嘴角、胡须蜿蜒而下,最后滴在胸襟上濡湿了一大片。站在身后侍候的袁克定尚未发觉,犹自高声怒骂不已。坐在桌前汇报情况的梁士诒却看了个正着,急忙抢上前去:“大帅,您!”袁世凯想要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谁知刚抬起手臂,眼前突然发黑,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头部猛然往下一栽,竟然昏倒在了紫檀木书桌上。等袁世凯悠悠醒转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袁克定坐在靠近床头的位置,眼睛余光不是瞄向身后的袁克文、袁克端等人,袁世凯的几个妻妾则在一旁默默拭泪,眼睛也不时四下偷偷打量。外间被高瓦数的电灯泡照得明明如昼,梁士诒、赵秉钧、段祺瑞、杨士琦等袁系亲信木雕泥塑似的呆坐在太师椅上,倒好的香茶没人尝上半口,一个个愁眉紧锁相对无言。袁克定看见袁世凯忽然睁开眼,不禁低呼道:“父亲,您醒了!”这一声好像是个信号,其他几个儿子迅速也围了上去,那些妻妾的哭声则突然大了起来。袁世凯眉头一皱,在袁克定扶持下挣扎着坐了起来,嘶声呵斥道:“老夫还没死,你们嚎什么丧!等老夫哪天真正归西了,你们再哭不迟。记儿,燕孙、智庵、芝泉他们人呢?”袁克定有些迟疑:“父亲,他们都在外面候着呢!要不您先将养一下身体,明天再见他们?”袁世凯不容置辩地说道:“你去把他们叫进来,其他人都出去!”梁士诒等人突然听到内室一片哭声,还以为是袁世凯凶多吉少了,差点没瘫软在地。见袁克定出来相请,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进屋之后不待见礼,袁世凯便放下参汤问道:“燕孙,老夫身体不适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吧?”梁燕孙恭谨地答道:“回禀大帅,无论是报信的人还是诊病的医师,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消息应该没有传出去。”袁世凯有些自嘲:“说起来真是笑人!当初无论是西太后政变囚禁德宗景皇帝,还是八国联军攻破京师,迫使帝后西狩,乃至被革除所有职务,勒令回原籍养病,老夫都镇定自若举止如常。谁知今日突然听闻孙退庵(孙道仁)变节易帜,老夫心神失守至于昏厥,真是可笑之极!”赵秉钧道:“大帅素来身体康健,此番昏厥不过是情绪激动所致,无需太过担心。请来的日本医师说了,只要您细心调养一段时日,必定可以恢复如常。”袁世凯点点头,笑着说道:“调养一段时日?看来不服老不行啊!遥想三十年前,老夫与日军鏖战于朝鲜,枪弹临身犹且奋勇向前;二十年前与诸君在天津小站练兵,每日天明出操,策马奔驰,何等快哉!一转眼老夫已经年近六旬,快到耳顺之年了。马是很久不骑了,身体也日渐衰残,令人大有髀里肉生之叹!”“髀里肉生”是则典故,传说当日大耳贼逃难到荆州,投靠在远房亲戚刘表门下很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某天刘表请客,大耳贼也有幸列席,过惯苦日子的刘姥姥那叫一个山吃海喝啊!吃到一半他绷不住了,要上厕所清空内存,谁知如厕回来后竟然泪流满面。刘表就很奇怪,便问道:“玄德你是不是吃撑了胃疼?”大耳贼道:“当初我经常身不离鞍(主要原因是经常打败仗,天天骑马逃生),两条腿上都是肌肉;现在日子安逸不用骑马,两条腿都快变成大象腿了(‘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袁世凯引用这个典故,是腿上真的长脂肪了呢?还是感慨“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呢?那就很费琢磨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