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中沉吟良久,不得不承认,还是那句老话(实际上是后话)说得好,军事是政治的延续,任何军事斗争,都必须服务于政治。如果单就军事作战而言,无疑将战场摆在更靠近榆关和营州的平州城要好很多,不仅可以最大可能的摆脱被三面夹击的战场劣势,还能与榆关起到更良好的军事互动。但正如冯道所言,当初要求追究老王爷刘仁恭的死因,号召卢龙各方共查真凶的檄文是营州发出的,现在刘守光正面应允了这一要求,不管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如果营州方面不坦然面对,而是表现得畏畏缩缩,在卢龙各军、各州面前,将是个什么印象?当然,李诚中和营州军将们或许可以很硬气的表示,他们不在乎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们到底怎么想,以营州军的实力,他们完全有能力将卢龙各州一一推平。别说这些军头们已经被刘守光等人扫除了一大半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实力可以对营州说不,只要打掉现在尚存的义儿军、蓟州兵、霸都骑三大军头团体,整个卢龙在营州军面前就将再无抗手。但人心这个东西,是很奇妙的事情,大义这杆旗帜,也相当玄虚。在这个武人当道的时代,维系卢龙割据政权存在的基础,只有军队,而军队组成的基石,则是大大小小的武人团体。李诚中的营州军是不允许小团体和小山头出现的,这与卢龙的传统不符,也与卢龙的基石相抵触,要想掌控卢龙各州,就必然面临如何应对山头主义这一卢龙传统的大问题。冯道的话里,还有很多未竟之意,也许其他军将们听不出来,但已经久居上位的李诚中却听得相当清楚。要想不被人心干扰,只有两条途径,要么争夺人心,要么消灭人心。换句话说,要么争取武人们的支持,要么将他们全部从肉体上消除。后者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不仅技术角度上比较困难,而且也很可惜,这些有着丰富战斗经验和技巧的武人团体,如果吸收和运用得当,将是卢龙军一笔极大的财富。实际上冯道的重点也在争夺人心上,所争的,就是这些武人。但因为营州军不容山头主义思想存在的特性,他提出来的解决之道其实就是两手抓:一手抓大义名分,声讨刘守光以子弑父的大逆不道,一手抓军事打击,以强硬手段正面硬撼敌人中强硬势力,让这些武人们畏威,然后再慢慢吸收和消化他们。所谓吸收和消化,在作训司雄心勃勃的整练计划中,也说得非常透彻——通过新兵训练和白狼山军校培训,这些战斗经验丰富的武人团体将被拆散和训练,争取到天复三年末,为营州军提供不低于一万的精锐兵员。说直白一些,你刘守光不是号称愿意和我们一起清查老王爷的死因,很好,我们来了,我们来到你指定的地方,不怕任何危险。你要动用三军之力攻打我们,很好,我们应战,我们不仅应战,而且还要堂堂正正击败你!我们营州军以这样的方式登上卢龙军的最高舞台,你们还有谁能不服?所以,冯道的建言又与韩延徽等军方重将有所不同,他所考虑的敌人,并不真正是刘守光、赵敬乃至赵霸,他的建言,针对的是卢龙军中大大小小的武人团体。就着这番争论,李诚中想得则要更加深入一些。他不仅仅是从政治需要来考量是否率军前出至石城这一问题的,抛开政治因素而言,单论军事作战,他的内心中其实并不觉得将战场摆放在平州城要比摆放在石城更好。韩延徽的分析更偏重于战术或者战场角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平州城要比石城好,但如果放在整个卢龙来看,就不一定了。将军队屯于平州城,和榆关相互应援,这套方案只看到了平州战场本身。虽然营州军从战术角度来说变强了,但也正因为看上去更难啃,反而会让幽州方面畏首畏尾。一旦幽州方面觉得啃不动这块骨头,他们还会不会坚持不懈的将重兵囤积在平州城下?他们会不会在作战决心上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已经将眼光放大到了整个卢龙战略上的李诚中所最希望的是,这三支军队能够尽遣主力,尤其是义儿军,李诚中热烈盼望刘守光将这支军队的全部都带到平州来,如果真的如他所愿,就意味着幽州空虚,而幽州空虚,则意味着双向战略的成功。要知道,扩充后的怀约联军已经在妫州方向陆续集结完毕了!李诚中还担心,如果不成功的制造出一个肥美的诱饵出来,恐怕蓟州兵和霸都骑都不会尽全力配合刘守光,尤其是蓟州赵敬,如果自己将主力屯在更安全的地方,赵敬甚至不一定有胆子过来趟这滩浑水。很显然,对于赵敬来说,石城和平州是完全不同的,石城就在赵敬的嘴边上,更好下口!李诚中打破了大堂上的沉默,他抛出来一个问题——营州军有没有能力单独应对义儿军、蓟州军和霸都骑三方的合击?他甚至不要求营州军能够在主力决战中取胜,只要将战事拖延下去即可。在李诚中的心里,决定胜负的一战并不在石城,而是在幽州。这个问题一出,以张兴重为首的营州军将们便明白了李诚中的打算,于是众人飞快的开始合计各种胜负条件。当然,仍有一些军将坚持将战场放在平州城下的意见,但李诚中无法将真正的原因在如此规模的军议上公布,他只是出言安抚和粗略解释了一番——怀约联军在妫州方向的集结属于高度机密,只有张兴重等寥寥几人知晓,制定双向战略的虞侯司几名关键虞侯已经被下达了严厉的封口令。李诚中所指的“营州军”是夏秋之际军制改革后的营州军,即狭义上的营州军,不包括怀约联军,也不包括各城预备营。营州军含左右两厢及老营,左右两厢各有五营,分别编制两千六百余人,老营即中军,为五都双编制,有一千余人,全军共计六千四百余人,是李诚中最嫡系、装备最好、训练最全、战力最佳的部队。在饶乐山下,营州军左厢并老营,外带五都后勤兵,抵挡了两万契丹战兵一个多月的围困,虽说在外线有右厢和怀约联军的牵制配合,但其战力已经相当可观了。这次李诚中打算以营州军支撑石城的正面军事作战,在营州军将们看来,这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认为,营州军完全具备与敌军抗衡的实力,就算不能战而胜之,但要做到自保也毫无问题,当然,究竟行不行,营州军将们谁也没和自家卢龙军真正打过,一切考虑和分析都不乏想象和揣测。军议到此,实际上大的方略便已敲定,剩下的是完善和安排细节,这些工作则由虞侯司的虞侯参谋们来具体完成。按照刘守光提出正月十五石城大会的时间,营州方面还有不到二十天来准备。时间虽然短,但却不是什么问题,营州的战争准备已经相当充分了。年关来临的时候,李诚中给营州文武们放了四天假——休沐四日,自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他本来还想多放几天,甚至干脆放到正月十五,但可惜幽州方面不给李诚中时间,所以李诚中也不敢给部下们时间。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李诚中大集东事会成员,让四十八名东事们各携家眷,参加了在都督府后宅——自家府上举办的“迎新春联欢晚会”。这场中国历史上的头一次“春晚”在李诚中看来相当不规范,也十分不严谨。“春晚”会场是在后宅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大棚,相当简陋和空旷,一切只为足够的容纳空间。虽说临时搭就的戏台上也安排了延续两个时辰的演出,但节目略显单调,舞蹈和曲唱相对偏多,语言类节目稀少,杂艺类表演只有钻火圈、吞火吞剑、睡钉板等几样“烂大街”的节目,但仍旧吸引了东事及家眷们的目光。整台“春晚”由婉枝娘子编导,渤海国敬献的女娘们成为了演出主力,当然也有中南海警卫局的游侠儿在里面客串。东事及家眷们在台下吃着烧烤、喝着美酒、观赏节目、相互嬉笑,氛围十分热烈。为了驱除严冬的冷意,在会场四周烧了很多火炉和热炕,倒也一派温暖惬意。其中不乏许多单身东事们偷偷摸摸向婉枝娘子请求,希望能够结识台上正在弹曲或唱调的某渤海国贵族小姐。不过就算很简陋,李诚中也非常高兴,他抱着刚刚四个月的幼子出来收了一圈“压岁钱”,然后被一拥而上的东事们灌倒在酒水中。解里作为新增补的东事也参加了“春晚”。他接到邀请后极为重视,马不停蹄的从妫州赶回了柳城,不惜成本的拿出钱来,让人赶制了四身新衣,怀着激动、感恩的心情,携带女人和两个孩子参逢了这一盛事。这一夜的解里同样喝醉了,因为他终于在实质上迈入了营州的最高层组织,成为了李都督口中的“自家兄弟”。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