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木里是三天后从禁闭室中出来的,出来的时候满脸疲惫。李存勖、李继唁、郭崇韬等人都在军校学习了三天,已经将条令通读过一遍,他们知道这确实是条令中的规矩,并非杜教官挟私报复,更不是卢龙军对外镇子弟有什么恶意。但颉木里确实是被禁闭了三天,遭受了三天苦难,李存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颉木里,只能叹息无语。李继唁则将矛头直指王师悦和李嗣业,嚷嚷着将来定要为颉木里兄弟讨回公道云云。三天的禁闭似乎让颉木里沉默了许多,他的话少了,听了李继唁的叫嚣后并没有应和,只是淡淡一笑。这种沉默让李存勖也有点不知所措,这件事情毕竟因他而起,所以他向颉木里询问,究竟有什么想法,需要自己为他补偿些什么。李存勖是颉木里的将主,对于颉木里来说,别人的话可以不予理睬,但李存勖的话却必须回答。“某知道规矩,某犯了规矩,接受惩罚是应当的。”“你是说……你知道规矩?什么规矩?”李存勖不太明白。“军校的规矩,或者说,叫什么‘条令’……关在小屋子里的三天,某没有闲着,军校有教官来和某解释了规矩。所以某明白了,一支军队有一支军队的规矩,这里的规矩跟河东的不一样,既然到了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亚子将军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学习这套规矩么?某明白的,今后某会守规矩的。”颉木里平静的说着,他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大伙儿仿佛击出了一记空拳,拳头没有打到任何目标,那种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和难受。“好吧,既然如此……咱们就好好学习这套规矩,看看卢龙是怎么做的。”李存勖做了一个不太让人信服的总结,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伙儿散去之后,颉木里依旧在回想,实际上他刚才的话语里隐瞒了很多东西。三天的禁闭生涯中,确实有人前来小屋子向他解释卢龙的这套规矩,来人的确是军校教官,但与训练教官不同,他是教化官。颉木里还记得,教化官进来的时候,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不停翻阅着手中的一卷文档,等到颉木里忍耐不住快要破口大骂的时候,他才停止了翻阅,然后平静的问颉木里:“如果没有错误的话,你姓阿史那?”这句问话如平地惊雷,将颉木里瞬间拉回到幼年时的记忆中。“你的姓氏是阿史那,我们的祖先曾经是草原的统治者……祖上曾为大唐天子倚重……我们的敌人是回纥……”这是颉木里幼时接收到的支离破碎的记忆,他虽然记得,但却早已将之深深埋在心底尘封起来,偶尔翻捡起来,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甚至觉得是个美梦,可是没想到,今日面对的陌生军官,又将这些记忆重新拾了起来。“你想说什么?”颉木里强掩心中的惊讶,盯着对方。教化官歪着脑袋看了看颉木里,淡淡道:“是这样的,范阳军校是燕王培训高级军官的……呃……‘摇篮’,‘摇篮’懂么?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知道,能够进入范阳军校的军官,都意味着将来有机会成为卢龙军的重要成员。当然,你们这些外镇军将的前程,不由燕王决定,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教化司忽略的对象。坦白的说,我们需要做一项审查,确保军校内不混入敌探,比如宣武军的人……”“你怀疑某是宣武的敌探?”颉木里被这句话激怒了,脸色涨得通红。“每个人都会被审查,你不应该激动……平静一点……经过审查,教化司认为你们是合符条件的,你们都通过了……”教化官没有说的是,审查小组的成员不仅来自教化司,还有调查统计局,尤其是后者,在审查中的发言权比较大。“那你们是什么意思?为何还要把某关在这里?”“你被关在这里,不是因为刚才的原因,而是因为你违法了‘条令’,就事论事,你冲撞训练教官,所以要挨罚。至于‘条令’,接下来的三天不会白费,会有人向你解释并要求你诵读,这也是课程之一。当然,你事先其实并不知道条令,按理不应该惩处如此之重,但我们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谈……好吧,现在回到刚才的话题——阿史那……我们发现你来自云州,是一家部族之主,而你的名字,是阿史那这个姓氏的常用名,现在我想问问,你对这个姓氏有什么看法?”教化官问道。教化官的问话很简单,但能够问出这个问题,是调查统计局和教化司联合努力了一个月的成果。一个月前河东参加范阳军校的名单便送到了幽州,于是调查统计局和教化司对每一个陌生的名字都进行了身份核实,经过了解,颉木里虽然只是黑鸦军的一个小校,但却是沙陀人控制下的一个草原部族俟斤。另外,派出去调查的人员很快传回来消息,颉木里不仅受本部族族民的拥戴,而且对许多散落的小部族影响力都相当大,这些部族都喜欢在胸口上刻印狼的图腾,这一现象表明,这些散落的小部族都来自曾经辉煌过的草原大帝国——突厥汗国。面对教化官的询问,颉木里有些茫然,在对方的诱导下,他一步步将自己幼时的记忆叙述而出,然后为教化官记录下来。教化官没有多说什么,等到谈话结束后,他便离开了,临走时安慰颉木里,让他好好学习条令,有什么事情,他第二天会回来继续交谈。于是颉木里心神不定的度过了禁闭的第一天,在接下来的条令诵读中也显得焦灼不宁。这一天的时光让颉木里感到格外漫长,他一直在等待教化官再次到来,他希望知道更多关于阿史那这个姓氏的事情。禁闭的第二天,教化官重新回到了禁闭屋,这一次他准备的很充分。“经过核实,我们确信你是黄金家族的后人,是阿史那这个伟大姓氏的嫡裔。”颉木里注意到对方口中“伟大姓氏”四个字,不由一阵紧张。“看来你对自己的血脉所知并不翔实……阿史那是个伟大的姓氏,没错,伟大……这个姓氏崛起于四百年前,曾经辉煌无比。不过很可惜,这个姓氏最后被回纥所灭,时间大约在一百五十年前,从那以后,阿史那家族成为了草原的流浪者……”“之所以说这个姓氏伟大,是因为你们家族中出过很多天纵英才,他们聚集在大唐的旗帜下,横扫草原,令大唐的荣光撒播于漠北万里。阿史那家族为大唐天子东征西讨,灭国上百,当年长安城中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离不开阿史那家族的贡献……”“……随便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吧,太宗朝的毕国公、辅国大将军,听说过么?很好,其实毕国公就是你的先祖之一,本名阿史那社尔。贞观十四年,毕国公与吏部尚书侯君集合兵西进,攻陷高昌国,打通了西域要道…..贞观十九年,毕国公随太宗东征高句丽,面中流矢而不退,最终大获全胜……贞观二十一年,毕国公受封昆丘道行军大总管,率唐军四万,发铁勒、突厥、吐蕃、吐谷浑十万余骑,西征西域,先后攻灭处月、处密、焉耆、龟兹,占城七百余座……毕国公战功彪炳,位极人臣,深为大唐历代武人所敬仰……尤其难得的是,他对天子异常忠心。太宗薨后,毕国公自愿以身殉葬,幸有太宗遗诏,毕国公才没有身殉,但此后常年陪伴于太宗陵前,直到去世……”“又比如阿史那思摩,听说过你这个先祖么?没有?没关系,简单说说,你的这位先祖很了不得。高祖爵封其为和顺郡王,太宗朝时,薛延陀部以二十万入寇,和顺郡王与行军大总管李绩配合,诱敌深入,然后在诺真水大败薛延陀统帅大度设,最终摧毁了这个刚刚成型的帝国……”“此外,还有薛国公阿史那忠,曾担任长岑道行军大总管、青海道行军大总管、西域道行军大总管,与铁勒、契丹、吐蕃等部作战,戎马一生……”“……右监门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曾随高宗征高句丽……”“……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征草原、镇濛池……”“……镇国大将军阿史那元庆,武皇时期为昆陵都护、左玉钤卫将军……”“……左金吾卫大将军阿史那献,中宗时,他一直为大唐镇守西域,劳苦功高……”这一串名字报出来,颉木里顿时陷入了痴傻之中。教化官见状,合上卷宗,咳了一声,将颉木里从痴傻中唤醒:“好吧,还有很多名字,都是你们阿史那家族的先辈。怎么说呢,阿史那家族一直以大唐天子忠犬自居,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到长安三内为天子守门站岗,年长后便入调各军,统兵出征,世代卫护大唐……”“阿史那——家族是怎么衰落的?”颉木里喃喃问道。“……回纥,回纥人干的,你们在草原的部落被回纥人屠灭了,阿史那家族于是衰落。有记载的是,大族长阿史那莫棘连的可敦(夫人)——骨咄禄婆匐率部南迁,受玄宗皇帝庇佑,册封为宾国夫人,年供二十万石以养族人……再然后,大唐内乱,阿史那家族渐渐流离失散……”“大唐没有为某家复仇?”颉木里追问,语气很是失落。“某刚才说了,阿史那家族被灭后,安禄山、史思明起兵作乱,大唐从此衰落,无法为你家复仇。不过你也不用考虑复仇的问题了,回纥人建立的国家已经分崩离析了,大约在五十年前……对了,史思明也是你们阿史那家族的子弟,阿史那内附大唐后,以史为姓……”颉木里木然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默然片刻,教化官重新开启了谈话:“嗯,你现在知道你们家族祖上的辉煌了。是这样,燕王殿下乃大唐宗室,他知道了你的事……”颉木里猛地抬起了头,望向教化官,只听教化官道:“燕王殿下说,他对大唐曾经没能庇佑阿史那家族的事情感到万分遗憾,并且让我们转达他对阿史那家族,以及对你本人的歉意。殿下说,他对阿史那家族为大唐做出的贡献致以深深的敬意,并希望阿史那这个姓氏,能够如昔日一般重新辉煌。殿下还说,阿史那家族过去曾经是大唐宗室最忠心的臂膀,他希望将来的阿史那家族自你开始,重新兴盛起来,继续为大唐宗室效力……”“燕王还说,阿史那氏不负李氏,李氏也必不负阿史那氏!”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