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用最简短的语句,给杨洪分析了一下,十万两招抚银能支撑的时间。杨洪刚开始还满脸嘲笑的神色,但是听到后面,汗水已经开始顺着鬓角淋漓而下。以前他从来没有站在穷人的角度想过问题,但是朱元璋一分析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朝廷那十万招抚银落在几十万的流寇身上,每个人能分多少?管得了多少日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怎么以前就没向那个方向想过?所以说啊,官本位的思想害人,当官的不懂得民间疾苦,以为发给穷人一点残羹剩饭,就可以让他们乖乖听话,从来就没想过这点残羹剩饭顶多就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要想百姓不造反,不是十万银子随便发一发就行的。”朱元璋沉着声道:“要让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才能天下太平。”杨洪的脸色先是变青,过了一会儿,又转变为白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他还不懂,那就不是朱元璋看得上眼想要收入山寨的人材了,很显然,他比练国事那种死板的书呆子聪明得多,扳着手指一算:“所以你才故意和我们拖延时间,摆出一幅要接受招抚的样子,却在小事上纠缠,糊弄练国事那个傻鸟,时间就被一直拖延下来,驻留在白水城的杜文焕部,就只好一直按兵不动地等着,错过了最好的进剿时间……三个月……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到了,余下不足二十天,你是说……二十天之后,已经被招抚下来的流寇,就会再次出来作乱?”朱元璋笑了:“你和练国事一直在我这里蹲着,只能靠白水给你们送来的信件了解外面的局势,所以消息不灵。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现在已经有小股义军在反水,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二十天之后,就会有大股的义军也开始反水了,例如被招抚下来的东路大寇神一魁,只要他一反……嘿嘿!”杨洪大汗。“陕*西这次乱,就和上一次不同了……”朱元璋意味深长地道:“崇祯那可怜的穷孩子,勒紧裤带拿出十万两的内帑,可见他对这次招抚有多重视。但是这次招抚却必定以失败收场,一旦乱局起,那孩子必定大怒,不知道有多少人头将要落地……”“那孩子?”杨洪吞了吞口水,敢把皇帝称为孩子的人,可真是闻所未闻。他却不知道,朱元璋没有用“那混蛋、那**、那白痴”一类的称呼,而是用了“那孩子”,只是因为崇祯乃是朱元璋的子孙,做长辈的人,称呼自家的孩子总是不会用太过难听的字眼。朱元璋继续道:“凡是参与这次招抚的官员,管你文官还是武官,管你主剿还是主抚,如果你在上面没有坚实的靠山,绝对躲不过脖子上那一刀。嗯……其实不需要崇祯动手,在他还不知情的时候,就有许多大官要先动手了,舍卒保车是自古以来的老戏码……而你杨洪这小小千户,毫无疑问就是要被舍弃的卒子,你信不信?”杨洪汗如雨下,双腿都开始打起闪来。“怎么样?要不要留在这里落草为寇?”朱元璋轻笑了起来:“你在朝廷是任千户,在我这里,同样可以给你一千人统领……而且……以你的政治智商是斗不过别的官员的,千户就是做到头了,但在我这里,前途还未可限量。”朱元璋的游说不可谓无力,先是威逼,接下来是利诱,换了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这时只怕都跪伏在地了,但是杨洪这人还真有点奇怪,朱元璋都说到这份上了,他的脚都闪得快站不稳了,那脑袋却还是没有低下来……“我……我不能留下……我……我要回去!”杨洪结结巴巴地从嘴角逼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哦?”朱元璋颇感意外,这样还不降?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杨洪,问道:“怎么?家里有老父老母放不开?”“我父母早亡!”杨洪沉声道。“那就是放不下自己的老婆了。”“我家那肥婆,一天到晚和我吵架,烦死人了,谁要是帮我杀了她,我叫他哥……”杨洪猛地抹了一把汗:“我只是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话,什么舍卒保车,唬人的吧?官场哪有你说得那么可怕……我要回去做我的千户,不要在你这里当什么山贼!”朱元璋看着杨洪的眼睛,捕捉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挥了挥手道:“原来如此啊……好吧,你回去吧……记住我的话……我给你留了一个千户的位置……”杨洪转身要走,突然脚下顿了顿,回过身来,对着朱元璋抱了抱拳,揖了一揖,这才再次转身,迈开大步,走出了小树林去,外面那几个士兵还在等着他,杨洪也不打话,对着那几个兵招了招手,向着下山的路奔去。走到山下,练国事果然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见到杨洪下来,这倔强的文官居然对着杨洪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长揖:“唉,杨将军,先前本官多有得罪,现在才知道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话,如今贼人拖了咱们好几十天,不知究竟是何诡计,本官心急如焚,咱们赶紧回白水吧。”杨洪的嘴微微地张了张,想把朱元璋拖延时间的原因说出来,但是终究没有出口,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两人握手言合,然后急速地向白水赶去。回到白水城,已是五日之后的事,杨洪属于武官体系,于是径直去找杜文焕汇报这次入山的事情,他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将这次入山的所见所闻报告清楚,只是隐去了朱元璋游说他的那一段儿。说完之后,他对着杜文焕道:“总兵大人,小将入山这些天,不知山外的情况如何?”杜文焕冷哼了一声:“你入山这些日子,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儿,不过有一些烦心的小事,闹得总督大人来了好几次信件,催我尽快收拾了黄龙山寨赶紧回去。”“啊?什么小事?”杨洪知道这样询问上官非常失礼,但他急于想知道山外的情况,就算失礼也只好问了。军中的武将多有粗豪之辈,不懂礼数冒犯上官是常有的事,杜文焕倒也没怪他,冷哼道:“有几股不足千人的小流寇,不知道搞什么名堂,明明收了银子受了朝廷的安抚,前几天又起来闹事了,总督大人就叫我赶紧收拾了黄龙山寨,好去压服这几股小寇。”杨洪听了这话,心里嘎地一声。杜文焕嘿嘿笑道:“别管那些小事了,小股流寇,不足挂怀!杨洪,这次入山你做得很好。听你刚才说过,你曾多次劝练国事不要浪费嘴皮,需防朱八拖延时间,但那练国事没有听你的话,一意招抚,哈哈哈,结果朱八最后也没受抚,还是要咱们军方的人出马才能搞定,书呆子们的脸丢大了,哈哈哈!你先回西安去,准备好弹劾练国事的奏章,等我剿灭了朱八,咱们主战派就占了全功,到时候借着立大功的机会拿出你的奏章,给主抚派致命一击,保准他们吃不兜着走。”杨洪默默地一揖,转身出了军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说,例如朱八很强,不可轻言进剿;大乱将至,时间不多,最好是别在黄龙山寨浪费兵力,收回去对付别的流寇;诸名此类的意见,挤满了他的脑子,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离了杜文焕的军营之后,他在军中找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一拍马股,向着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就在杨洪找杜文焕报告的同时,练国事也在向御史吴甡汇报这次入山的事情。虽然他是文官,口齿比杨洪伶俐,但也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山中的所见所闻报告完毕。吴甡听完,脸色阴沉:“你是说朱八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没错!”练国事叹道:“可惜下官资质驽钝,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朱八拖延时间的理由。”吴甡的手掌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叹道:“也难怪你猜不到,因为你在山中,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来告诉你吧,朱八拖延时间的理由,在你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就能明白了……”他顿了顿,才说道:“总督大人前几天派人送了信来……两个多月前受抚的几股流寇,前几天再次起来作乱了。”“什么?”练国事大惊:“他们拿了朝廷的安抚银,还要起来作乱?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简直岂有此理……”说到这里,练国事楞了楞,终于恍然大悟:“大人,您是说……朱八拖延时间,是为了等待各地流寇再次暴发作乱?这……这……究竟为何?”吴甡又叹了口气:“我这里有一封奏章,是由郎中李继贞所写的,这封奏章关系重大,如果送给皇上过目,恐怕牵连了咱们东林党自己人,所以他拟好之后还没有送交给皇上,先发到了陕*西来,给咱们东林党的人传阅,你来看看吧……”练国事听说这是东林党内部传阅的奏章,心中就是一惊,什么样的奏章还得先自己人过目了才给皇上看?如非十分重大,绝对不会这样。他拿起奏章来一看:“……赈臣携十万金往,度一金一人,止可活十万人,而斗米七钱,亦止可活五十日耳。皇上宜敕赈臣回奏,前十万金果足乎?不则当早沛恩膏,虽内帑不宜惜也……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注:前半段摘自李续贞的奏章原文,省略号之后半段摘自杨鹤奏章原文。本书将之拼在了一起,只为故事通畅,请勿较真。大至意思就是说十万两不够,请皇上再拿些钱出来。)练国事看得极快,看完之后,仰天一声大叫:“哎呀……李郎中的意思是……十万两招抚银不够?群贼必定再反?”吴甡长叹一声:“正是……现在你明白了吗?朱八为什么要拖延时间?”练国事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下官……明了……这朱八……好生厉害,区区一个山贼,他怎么比咱们还先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