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第四章 瑶光积雪天时向晚,徐汝愚又潜回城下,见城门紧闭如故,流民拥在城外的驰道两旁,汾水、晋水两岸也尽是流民用原木蓬草搭建的简易居留之所,晋水近城一段因为人多物杂变得浑浊不堪。明日就是年关,流民却没有过年关的景象。蓬户杂乱污秽,还有不少人在蓬屋间寻一处空隙,铺些干草,三五人挤在一起御寒。大雪飘飞,头顶没有遮挡,雪积在身上,微弱的体温,化成水,渗进身下的草里、地里,仅有的暖意也渐渐的消失尽了。一些绝望的麻木的人就卧在雪地里,气息微弱,只余残命吊在那里,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年幼的小儿耐不住饥饿与寒冷,嘶嚎哭声隐隐透过北风的咆哮刺入心中。空洞的没有一丝生机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又似乎望着莫名的空处,他们在看什么?徐汝愚一边走一边问自己,心里又藏不住疑问:春夏之时,忻州、襄州灾情最重,汾水近乎断流,十户九奔,为何现在的北唐城外还有如此多的流民?突有一股难抑的悲愤充塞胸臆。千百年,人雄并出,曾有几人将民众的悲苦看在眼底?“民为水,载天下政。”百民柔弱如水掀起或滔天或涟漪的波澜,以变化天下的政事。然而天下自诩英雄者都视政事为权术,他们或视民众如草芥,或都利用这茫然的无意志的洪流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徐汝愚望着冰隙里汩汩流淌的水,想起父亲的话:这天下政应当以民为主导。徐汝愚幽幽一叹,暗忖:这汹涌的气势骇人的洪流,何时能够按照着自己的意志去奔腾、去冲刷世间的污秽?徐汝愚沿着汾水向下,一到无人踪的野地,踏着步云术奔行起来。在莽莽冰雕玉砌的世界里,一道淡淡的青影就像虹迹一样横在襄州的千山之上。心郁稍解,徐汝愚缓下来,寻着一处泉水,坐在泉边的山岩上。冰天雪地之中,泉水之上升着氤氲之气,山泉近处也无积雪。徐汝愚脱去鞋袜,将足探进水里。杳有歌声,徐汝愚侧耳辨听,却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徐汝愚也不疑其他,只当山间的隐逸之士,心中却为歌意所动:升平之年,振缨而仕,为国谋力;乱世之时,不如在这沧浪水中濯足而乐,远避人间。若是当年不离开幼黎花舫,也能天天在沧浪之水中濯足。徐汝愚又撇嘴一笑:异族入侵,天下零落,万民交困,想来这隐逸怡然之情却是没有的。一时又为北唐城外的流民忧心如焚,心想:荀达将流民驱之城外,一畏流民扰城,而畏流民之中的细作。换我来主北唐事,可以在周围的险隘陉口处,修筑坞堡砦寨,既可以安置流民,又可以加强北唐外围防御,来年春上,可役流民耕种,远甚过放纵任流。若是任流民卧于饥寒之中,死伤甚众,对北唐更有百害。勇力好武的流民结寨为匪,踞极难征伐的险峰峻岭之中,威胁北唐的关衢要道,城西庙前山与西山之间有几条河流通过的一处巨大陉口,那里是出入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之一,庙前山险处就有一处山寨,直接威胁到那处陉口的进出安全。此寨居高而望北唐城,规模虽小,不过千人。北唐驻有重兵,虽然不畏。但是北唐城中的兵力调走,却不能不考虑到这处的威胁。对于北唐城外的如此数量的流民,以及一时间大量出现在周围山地的匪寨,徐汝愚亦知是其中有人操纵的缘故。暗忖:再拖延一些时日,那时民愤汹汹,无需暗藏流民之中的细作出来鼓动,就会掀起民乱。此处聚集如此多的流民,难道真是为了拖延荀家驻在北唐城中的数万精兵?却不知通过谁说服荀达去安置无依无凭的流民。又有歌声传来。“飘樽空挂壁,九日若为欢,白发逃无计,黄花半已开,酒悭惭对客,风起任飘冠。赖有陶翁伴,贫居自得宽,解衣换村酒,酒薄不须嫌。节到勿空过,杯行且强拈……”歌声显然出自同一人之口,然而一字一顿间,那人似乎跨出十数丈之遥。风起尘芥,歌声收时,那人已停在山泉对面。徐汝愚撩起眼帘,望了一眼。披垂的白发,淡青绸衫。一对瞳子晶亮明澈如同童子,看不出心机,就像这碧绿的山泉,望只望得见他想要映出的外物。丹息妙处,五识敏达,五识至,而内识自明。以目而张内识,为真视。以耳而张内识,为真听。正如徐汝愚用止水心经掩去别人眼中的自己,这人却用与缚缕尘的奇术玄机瞳同源同宗的真视之术掩去徐汝愚眼中的自己。徐汝愚心知便是玄机瞳也看不透他的深浅,他是与干爹陈昂同一级数的绝世高手。徐汝愚垂下头来,将目光停在缓缓流动的泉水之上。那人哂然一笑,在水边坐下,学徐汝愚那样,脱下鞋,脱下雪白的袜子,将足探进水中。大足晶莹如玉,一浸水中,顿染一层碧晕。“闻讯即赶过来,赶过来却只能与你濯足而谈,也足愿了。”淡淡的语气,转折处却多,闻其意,却是赶过来要留下徐汝愚,见到徐汝愚一面,却发现无法竞功;濯足相谈,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哦。”徐汝愚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来,说道:“只怕你不屑与他人携手留下我吧。”“虚名能值几何?”“瑶光殿品人不品己,李先生既能看透虚名,又在世外,奈何助异族侵我中原?”来人却是瑶光殿之主李思训,既使祁义山将消息透出去,李思训还要过些日子才能想到是自己,除非他别有消息来源?徐汝愚平复掀起微澜的心绪,自己借道东海,在灞阳与褚师泽偶遇,一路北行,并无让人发觉行踪的机会。之后与萧远、祁义山等人在马邑城相遇,祁义山既使有所怀疑,在没有确认之前,李思训实在没有亲自出马的理由?李思训不为徐汝愚的话所动,淡淡说道:“呼兰在你眼中为异族,在我眼中却是却非如此。”徐汝愚心里一惊,睁目欲从李思训的面庞上看出呼兰人的影迹。李思训摇头说道:“我非呼兰人,亦非汉庭人,我的家国早在六百年湮灭在尘土中了。青凤将军学识广博,当知道林胡、楼烦、代三古国。我的先祖是楼烦人。”太久远了,这三个古国现在不过是忻州邑名。徐汝愚心有所动,说道:“韩家是否自以为是代国后裔?”“凡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青凤将军可是看穿过其中的一切?”“北唐东侧的谷梁山与太行山之间的通道将有大军进过。”徐汝愚紧盯着李思训的脸,沉静如水的淡定终让这句话激出一点微澜。徐汝愚却未因证实疑问而有喜色,心却愈发沉重。呼兰通过雁门关不转向东经居庸关侵入幽冀,而是通过北唐东侧的谷梁山与太行山之间的大通道继续向南。大迂回。利用呼兰铁骑快速穿插的优势,越过北唐名城之阻,迂回中原腹地,施使战略目标。迂回的目的地又在何处?李思训稍停了停,敛容说道:“青凤将军见微识著,能从北唐城外滞留的近十万流民看出呼兰大军即将行进的路线,真是识常人之不识。”“即使如此,面对这样的布局,我依然无力奈何?你有荀烛武在秦州复国,韩家却如何在呼兰大军过处复国?或许呼兰迂回至中原腹地,无暇在忻州、襄州滞留兵力,在你等协议中,只怕将忻州、襄州划给他韩家了。”“所料不差,忻州将为代国之土。”徐汝愚幽叹一声:“忻州如果为代国之土,那么呼兰铁骑越忻州、襄州而过,就不会在其地留兵,其大军势必快速从太行山西麓的孔道进入幽冀南部,蔡家在那里防备薄弱,如此一来,既能暂得立足之所,又能将蔡家的精兵引出范阳,此时呼兰另一路军将从燕城出,越榆关,攻范阳,两相夹击,蔡家危矣。”李思训幽叹一声:“虽不中亦不远矣。你能从我片言只语中推断如许,真是天纵大才。其间细节,即使我不言明,你也会猜到,不妨我今日一一与你说明……”徐汝愚闻言身子不禁前倾。“……呼兰军迂回至幽冀南部,你当以为青州伊家、汾郡荀家会插手其中,使呼兰无所得。大迂回战略之初期要旨乃在河水北岸夺数城,建立对青州伊家的防御,而后回师向北逐一攻夺幽冀境内的城池。在幽冀与汾郡之间鼓动民乱,以牵制荀家在济宁的精兵,又有韩家在忻州起兵,牵制荀家在北唐的重兵,烛武竖不竖旗,已无关紧要,荀家无论如何不敢将在洛川的精兵调出的。青凤将军可知呼兰何时会发动……”徐汝愚待要开口问他,只见一滴溪水突兀之极的跃出水面,弹高尺许,又落向水面,微微一怔,瞬间只觉得一道凌厉的杀气直侵后背。骇然之下,丹息自行,背肌筋骨扭动分毫,与此同时却见李思训眼中爆出暗紫眩华,一只巨掌撑开眩华之光向徐汝愚命门击来。徐汝愚不及抬手,让过命门要害,肩头激起一蓬鲜血。丹力如雷光撕裂,从肩头分成数十道透进百骸诸脉。徐汝愚与李思训同为品外人物,但是经脉强韧世所罕见,李思训将那一掌中的丹力集中一处,未必能破袭徐汝愚的一路经脉将丹力直袭到他的心脉中。心脉不伤,不致损命。然而数十道强劲丹力在百骸诸脉中横冲直撞,徐汝愚半身麻痹,却无法躲过背后的杀招,背后凌厉的杀气触身化为冰冷的铁棱箭钻入体内。徐汝愚心知李思训透露出大迂回战策予己,不过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让身材后之人有机会接近。铁棱箭从右肋下钻入,让徐汝愚让开分毫,刺入心下二分处,箭棱突的一滞,丹力将涌。徐汝愚大呼不妙,背后那人修为稍弱,亦不容小视,铁棱箭上的丹力在心下二寸处释放,任是傅缚尘也无暇护住心脉。李思训见徐汝愚突的闭目,不解其意,手却未停下来。电光火石之间,徐汝愚身子奇异的随着李思训的掌势仰下去,却将胸前要害露出来。李思训手掌印上徐汝愚的胸膛,催息将吐,突觉一道巨力涌出,却见铁棱箭透体穿出,箭头已刺及他的腕脉。李思训大惊失色,将丹息凝在腕脉处阻住铁棱箭,却觉不出箭棱上的丹力,突见徐汝愚脸上有促狭色,心知上当,转息不及,反手握住铁棱箭,向下一切,将铁棱箭生生的阻在徐汝愚的体内。不过一瞬,徐汝愚已能回息,一掌按向李思训肋下空处,那一瞬的掌缘绽出的光晕却如满月,清辉吞吐。李思训无暇多虑,只当他最后一击,欲散功与自己同归于尽。左手挽印护持,如鹤之喙,右手五指张开,迎向徐汝愚的碧辉巨掌。徐汝愚引而未发,那掌按在岩上,身子猛的向上窜起,似离弦之箭的射在半空中,又忽的折向东去。“簌簌”,两支长箭落在空处。李思训不料他还有此招,微微一滞,随即纵身追出。终是迟了一线,掠上一座山头,只见一条冰瀑挂下,下垂一座深潭,连着一条冰河延伸出山外。杳无徐汝愚的身影。射箭之人已至身前,却是那城头褐衣人,褐衣人面容枯槁,肃漠无情的问道:“宗长,追不追?”李思训指了指山下的深潭,却未答话,转身看向西边的疏林。吴梦离持着长戈、蒙图双手掣着短戟从密林中走出,望了望山下深潭,却感觉不到徐汝愚的存在。李思训说道:“徐汝愚乃你我共敌,你们为何出手助他?”蒙图说道:“中原地大,为英雄者不多也,徐汝愚与我家公子相交,焉能死在你等手上?”转身对吴梦离说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出手助他,以前算是我看错了你。”吴梦离苦笑道:“我哪里是助他?止水心经修的是五识之真觉,若非我丹息传力,在徐汝愚面前弹出一滴溪水分去他一瞬的心神,他就是能早一瞬感知两位的杀机。”听他这话,蒙图脸上如被打了一掌,立时涨得通红,睁目望了吴梦离片晌,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大叹一声,返身走下山去。吴梦离望了蒙图背影一眼,心中暗恨:他若能守住另一边,身受重伤的徐汝愚定然难以逃脱生天。说道:“徐汝愚是品外人物,并且习的是我吴族的止水心经,即使身受重伤,也能敛息匿迹。李先生修为虽然高过他,但是只身想寻着他却难,不妨从北唐调些人手过来。”话虽这么说,适才李思训与徐汝愚动手之时的情形,吴梦离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心想:若非你怕徐汝愚散功爆体伤着自己,那一掌怎么敛势回护,让徐汝愚得到一瞬逃脱的机会?李思训暗忖:如此情况之下,还未能将徐汝愚留下,自己也未有信心就强过他去。望了褐衣人一眼,叹了一声,心想:若非自己托大,换吴梦离在后面偷袭,也能竞功。说道:“徐汝愚心脉受损,只要逼着他无暇觅地疗伤即可。”吴梦离说道:“徐汝愚虽然习得旋拧丹息,心脉之伤却不是那么好治,只要在他痊愈之前寻着他,也不怕他能再次逃脱生天。江宁潜在北唐的眼线不少,将消息透给他们,乱了他们的阵脚再说。”待吴梦离离去,李思训对褐衣人说道:“徐汝愚受伤的消息,相信很多人愿意听到,我沿冰河向下搜寻,你去寻祁义山,寇子蟾一事,也不容马虎。”徐汝愚认出褐衣人是当日藏身君萧别离身后之人,现在这人却对李思训毕恭毕敬,听李思训说完,施礼离去。李思训望着山下的深潭,又望了望悬在石崖上的冰瀑,心想:徐汝愚越过山头,沿冰瀑滑入潭中,又从潭中潜入冰河之中,向远处遁去。李思训又怕徐汝愚潜在深潭,走到山下,发觉潭水青碧,在他如炬的瞳光之下,深潭立时变得透澈晶莹起来,潭中的水草纤毫毕呈,看不见徐汝愚的踪迹。徐汝愚此时不会强催丹息长途远遁,那样的话那受损的心脉永无痊愈的机会。然而徐汝愚身受重伤,武道却丝毫不损,与这山这水溶为一体,任是李思训玄功再妙,也无法觉察出徐汝愚的藏身之所。李思训只得仔细搜索每一次角落,速度却慢了许多。冰河下流水极缓,李思训也不畏徐汝愚能借河水潜逃多远,心里打消唤回褐衣人,从北唐城中调遣人手的想法。若是惊动荀达,只怕荀家会出兵维护徐汝愚,至少荀家不希望徐汝愚在他的辖境发生意外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