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心沥血的《蔡文姬》终于顺利完成了。贾芸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手腕,一边感慨的看着桌上堆放的那一大叠厚厚的手稿,对于早已习惯性用电脑码字的现代人而言,这种端着架子研砚蘸墨提笔落腕的活计,还真是一项并不轻松的工作,好在无论自己写到多晚,总有小红和四儿两个在一旁殷勤的端茶倒水,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也算得是人生的一大乐趣了吧。贾芸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的走到贾府的东仪门口,蔡亮老头和他的儿子蔡严早已等候在此,如今贾芸“莎翁”的身份已经暴露,倒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防人耳目。但是正像贾芸之前所担心的那样,贾府在知道了红楼戏院的幕后老板竟就是这个新近抬宗入籍的芸哥儿之后,立刻动起了歪心眼儿,尤其在大致的了解了前两出话剧的票房收入之后,更是有些急切的企图说服贾芸让出戏院的产业。当然,他们的理由也足够的冠冕堂皇,日后的贾芸必是要走科考之路,光耀门楣的,岂能背负着一个经营戏院的下等商贾之名,自来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这个身份哪里配得上未来注定要金紫缠身的贾芸贾二爷呢?!不过,心中对于戏剧有着难以割舍之情的贾芸自然不会就此轻易的将红楼戏院放手,在他的示意下,红楼戏院专为薛家所排的新剧《樱桃园》正式对外公演,不过,由于这部戏情绪压抑,且并没有多少流于表面的矛盾冲突,不像之前的《京城商人》和《奴隶将军》那样充满张力,使得《樱桃园》除了首演时的热闹之外,此后几场的票房都是一落千丈,再加上贾芸大幅的增加了几位演员的月例银子,这才略略浇熄了一点儿贾府的功利之心。“东家,这几日咱们的戏楼实在过得艰难,尤其自那‘复社’开张以来,这一个月间,竟是不盈反亏,我来之前,梅儿还跟我说起,要不咱们还把《京城商人》翻出来,总得撑着场面才是。”蔡亮忧心忡忡的向贾芸抱怨,他并不很清楚贾芸执意要排演《樱桃园》的真正用意何在,尤其试演之时,发现他竟还请了一席外客,并且陪着在天字号的雅间内絮叨了半日,虽然底下的演员们听不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可是从那两个年轻男女的神色间,蔡亮也可以察觉出必是有什么重大的变故。果然,此后不久,贾芸就莫名其妙的被关进了京兆府的大牢,让红楼戏院的众人越发觉得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碍事,我这次找你来,正是要给你一部新戏。”贾芸却没有这样的担心,他相信,如今的薛家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铁杆盟友了,有了这块皇商的招牌在背后,又除掉了最大的蛀虫张德辉,薛家的元气应该能渐渐的得到恢复,而自己的这份“文化事业”也会拥有强大的资助,毕竟当日观看《樱桃园》的时候,薛家上下也是沉迷其中,至今宝钗母女都还会经常和自己谈及白蘅和陆伯兴的故事,感慨那片庄园的无奈命运。“新戏?”蔡亮的眉毛跳动了一下。贾芸将《蔡文姬》的手稿塞到了他的手里,笑着说道,“这可是讲你本家的故事呢。”蔡亮瞥了一眼剧名,点头说道:“是说文姬归汉么?!倒是好题目!”贾芸说道:“此戏正是要和复社的《曹大家》打个擂台看!”“打擂台?!”旁边的蔡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旋即又露出惊喜之容,高声叫道,“好主意!”蔡亮瞪了一眼一惊一乍的儿子,摇头说道,“东家三思,那复社背景深厚,《曹大家》更传说是状元公张溥先生之手笔,咱们避且不及,何以还要前去冲撞?!”贾芸还未说话,倒是蔡严有些兴奋的说道:“只怕二爷要的正是这个冲撞呢?想当年梨园汤沈之争,闹得何等的沸反盈天,沈伯英私改《牡丹亭》,惹恼了汤临川,两人因着格律、声韵好一番唇枪舌剑,最后怎么着,却是越发成就了《牡丹亭》,我看二爷大约也是想借着这一出两雄相争的好戏来勾揽观众吧。”“好小子,倒看不出,竟是个晓事的!”贾芸笑着拍了拍蔡严的肩膀,对他的反应颇为意外,这个在红楼戏院的布局售票上想出了很多“花招”的小伙子可也算得上是个人才了,而且居然能一口说出戏曲史上的汤显祖和沈璟的那场著名争论,看起来这段时间也是颇读了一些行内书的。蔡亮没有再说话,这个老头最溺爱的就是他这个儿子,如今听蔡严这么一说,便也放开了心,接过剧本草草的看了几页,连连点头道:“好,甚好!这却走得是《奴隶将军》的路子了,先前,我还怕又是《樱桃园》那样的戏文呢。”贾芸洒然一笑,看来,要这些古人们一下子接受契诃夫“带泪的喜剧”,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只是二爷不能出府,这排演之事却是如何**?”贾芸略想了想,指着蔡严说道:“留严小子在这儿吧,我来教他便是。”蔡亮一阵惊喜,连连点头答应着,转身先离开了贾府,而蔡严则跟着贾芸回到了雪芹轩,开始接受起话剧导演的培训来……转眼又是十来天,红楼戏院的大门之上,全新的《蔡文姬》海报终于堂皇登场——辽远草原之上,一个纤弱美丽的女子手持胡笳,凝眉回望,空中鸿雁低徊,远处还有两小儿挥臂哭泣,右首边题辞两句,写道是“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正是出自《胡笳十八拍》中的名句。许久未曾热闹的槐花胡同,终于又再次喧嚣起来,尤其初演过后,慕名观剧的士子们很快**地嗅出了《蔡文姬》对《曹大家》的挑衅之意。显然,红楼里的莎翁并不满意复社舞台上那个心若古井不波的完美才女,他笔下的蔡文姬,虽是饱经罹乱,却终是有着一副敢爱敢恨的赤子之心,最后面对夫君董祀下狱论死之难,挺身而出,直上朝堂,慷慨而辩,直至说服曹操,全无一丝儿的畏缩怯懦之意,加上前后首尾间那一曲悠悠荡荡的《胡笳十八拍》穿梭流转,不时低吟徘徊而出,相比于满场鼓萧的昆弋诸腔和之前那几出纯粹的话剧,果然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情。一时间,坊间再次哄传争说不止,《蔡文姬》的风头却已压过了《曹大家》。虽然看戏的爷儿们总希望自家的老婆和班昭一样,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可是搬到了戏台上,这般的人物未免有些令人无趣,终比不得那愁肠百转,却又耿直敢言的蔡文姬那样惹人牵挂怜惜。更何况,那梨香院的老教习所度的那支《胡笳曲》,苍凉悠远,如泣如诉,不时回响在戏台之上,并用水磨昆腔细细唱出,也满足了不少对话剧有所抵触的老戏迷的心理,使得这部新戏越发的受人追捧,红楼戏院前,久已不见的一票难求的景象也再次出现!更夸张的是,一些好事者还编出了一段蔡文姬大战曹大家的参军戏,在两条胡同的交汇口摆摊演出,由参军和苍鹘两个角色相互调侃逗乐,最后却总是蔡文姬棋高一着,惹得那扮演曹大家之人不停的嘤嘤哭泣,偏又是男人而作女妆,那情景也就越发的不堪起来,引得周围的观众轰然而笑,又让这次“蔡曹之争”平添了一份笑谈。————————————————————————大观园中,雪芹轩外,薛家母女和贾芸围坐在葡萄藤架下,喝着潇湘馆送来的武夷山茶,看着一芽两叶的绿茶尖儿在景德镇出的青花瓷杯里打着旋儿,泛出一串细细的泡沫来。此次《蔡文姬》新剧上演,又多承了宝钗的跨刀相助,贾芸特意包了两个雅间,邀请薛家母女将两出新戏一并看了,回来之后,又邀着他们吃茶说话。两人自无异议,便在天井之中摆开了桌椅,又命莺儿等去外头薛蟠那里取来了一些奇异罕见的果子,在雪芹轩中满满的铺排开一桌,倒也丰盛热闹。“薛姨妈,这两出新戏看的如何?”原本按着贾芸的辈分,是应该叫一声薛家奶奶的,可是薛姨妈却执意的要贾芸单论一辈儿,和宝玉黛玉一样,只叫姨妈便可,贾芸谦辞了两回,见拗不过也就罢了。“我看着自然还是芸哥儿的戏更好!”薛姨妈不是一个精明的人,就连夸赞别人也显得有些儿笨拙,这口气听上去倒是有些“只看人情,不问内容”的意思了。好在宝钗是个方家,闻言笑道:“两个戏说起来都是好的,只是《曹大家》比起芸二爷的《蔡文姬》,还是流于平淡了,虽说通篇诗骚满章,毕竟缺了筋骨的,经不起咀嚼,不像二爷的《蔡文姬》,环环相扣,尤其是‘求情’一场,平地拔起,峻峰凛然,方才能见出胸中的大沟壑大手笔!”“呵呵,宝姑娘实在过奖了。”听着宝钗的评价和称赞之词,贾芸露出一脸的灿烂笑意,轻轻问道,“却不知,宝姑娘是更喜欢曹大家还是蔡文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