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巡抚衙门里,徐世昌哭的天昏地暗,鼻涕眼泪直流,一个亲兵不停的给他递手巾把子。袁世凯咬着一根吕宋雪茄烟,边抽边冷笑,过了半晌,他一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亲兵个个眼睛喷着火,不晓得是因为激动还是过度的震惊,全身颤抖,拳头攥的嘎吧吧响,几个人嘴张了又闭,似乎想向袁世凯说什么,最后也只是一声长叹退了下去。“慰亭啊,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新军的一万两千冤魂啊!是我害了你,也害了他们啊!庄虎臣、杨士琦,你们这两个天杀的禽兽!”徐世昌边骂边哭。袁世凯走了过来,拍拍徐世昌的肩膀道:“好了,菊人,现在哭也没用,省点力气吧,要不,你先回去歇歇。”徐世昌抹了一把眼泪,蹦了起来道:“慰亭,此仇不能不报啊!这可是你十年的心血!”袁世凯叹了口气,踱步到了公案上取了洋火,在墙上划着了,然后点着雪茄烟吸了一口道:“报仇?拿什么报仇?杀进甘肃还是杀进上海?杨士琦的舰队就在威海卫,山东现在有海无防,他想什么时候打咱们,他就能什么时候打,咱们连个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人家不赶尽杀绝就算是看在李中的老面子上,放了咱们一马了!”徐世昌如同火烧了屁股,跳着脚道:“杨士琦杀咱们一万多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怎么能容他?就算打不了,也要在报纸上揭露他的恶行,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袁世凯拍拍他的肩膀道:“菊人兄啊,你消停会儿吧,还揭露他?你可着咱济南府打听打听,满中国的人,谁不知道他杨士琦是个什么货色?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聚赌包娼、贩卖大烟,可现在人家打着抗俄的大旗。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谁能动的了他?你这段时间一直是在海上坐火轮船,你看看最近一段时间的报纸,都是说杨士琦抗俄报国,而咱们山东新军和朝廷在背后捅刀子,你和我现在都臭不可闻了!人家是岳武穆。咱们是他娘的秦桧!”“他会用报纸歌功颂德,咱们也可以用啊!咱们找几个笔杆子厉害地,揭掉杨士琦的画皮,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乌龟王八蛋!他抗俄?呸,他手里那支海军藏在威海卫,躲在英国人的裤裆里面,俄国舰队不就在安南附近嘛,他怎么不去和洋人决战啊?他抗俄,那不就是哄鬼的吗?”袁世凯冷冷的一笑道:“这话说地透彻。杨士琦现在要的就是政治上正确,抗俄大旗打起来,就占据了道义。管它是真抗俄还是假的,起码能振奋天下士子学人之心,有了这一条,你找一百个大才子也斗不过他!梁启超你是知道的吧?那是何等样的才学,可是现在他在日本办报纸,弄的灰头土脸的,他那杆大笔何等厉害啊!你还能找到超过梁启超的?”“哦。那是为什么?”徐世昌一愣。他是翰林出身。对梁启超地文笔了解地非常清楚。绝对是笔杆儿横扫五千军地厉害角色。居然还被人整地一鼻子灰?袁世凯把雪茄烟放下。拿起一个西洋杯子喝了口咖啡。然后又道:“孙文也在日本办了报纸。和梁启超打擂台。你是知道地。孙文手下地几杆笔。也都还算是不错地。可是比起梁启超来。那是拍马也赶不上。可就是这么几块料。就把这个大才子梁卓如弄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为什么呢?因为孙文占了四个字:排满革命!菊人啊。你可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啊。那是一字万钧。现在日本留学生中间。排满革命如同金科玉律。就好像和尚们念阿弥托福。一个字都改不得。任你说地舌灿莲花。呵呵。人家地回答永远就是这四个字:排满革命!现在海外地学子就认这四个字。人家才不听你说什么道理。就好像和尚念经。阿弥托福是个什么道理啊?可是你对和尚说。你念地不对。改改吧?会有用吗?现在地杨士琦举着抗俄地旗帜。就好比是和尚念地阿弥托福。和孙文地排满革命有异曲同工之妙。老百姓才不问这个抗俄是真地还是假地。这个俄国要如何地抗。抗了以后后果怎样。你现在说这些道理。国人听都懒得听。人家就认这抗俄二字。菊人兄啊。你说说。咱们现在到哪里和他们说理去?”徐世昌脸色灰暗如铁。似乎也冷静了下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地泪痕道:“那咱们如何应对?既然报纸舆论对咱们如此不利。要不。咱们可学庄虎臣、杨士琦他们。咱们也宣战?反正朝廷也管不到咱们这里。”袁世凯苦笑道:“菊人兄。要是能宣战。我头一个宣战。还能轮到庄虎臣、杨士琦了?可是咱们这里不比甘肃也不比上海啊!庄虎臣在西北根基深厚。六镇十万大军姑且不论。前面还有小日本打前锋。给他顶着雷。就算俄国人在陆战中。灭了小日本。也是强弩之末了。姓庄地能坐收渔人之利。正好成就他地名声。如果小日本胜了。那就更好办了。日本人地枪子、粮食都靠他庄某人供给。一旦掐死了供应。小日本就是死人。他是左右不吃亏。杨士琦那就不用说了。上海那还能算是大清地地界吗?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势力盘根错节。吓死俄国人也不敢把舰队开进吴淞码头。俄国人敢动了上海。估摸着洋鬼子就该组织联军修理它了。就像你刚才说地。杨士琦是躲在英国人地裤裆里。俄国舰队就算把他那支新北洋给灭了。他也吃不了多大地亏。反正也是白捡地。可咱山东不行啊。山东有海无防。俄国舰队随时可以袭击咱们。现在咱们就剩下一万多人了。俄国舰队真打来。还不够人家一顿炮火地。杨士琦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可没这个条件啊!”“那怎么办?”“菊人兄啊,现在不是考虑报仇雪恨的事情,现在要考虑地是庄虎臣和俄国人地仗打完之后的事情。”徐世昌看着袁世凯地脸,浑身打了个寒战,瞪着眼睛道:“慰亭。你是说天下要有大变了?”袁世凯又拿起个小刀,削着苹果,边吃边道:“姓庄地和俄国人开战,你当他真的是要保卫疆土?那都是扯淡!哄孩子的玩意,骗的了天下人,骗不了我!这是他在给自己捞政治资本,别说打赢了俄国人,就是打个平手,只要不割地不赔款。那对国人是个什么样的激励?老百姓还不发疯的拥护他?这么大地好处,姓庄的花再多的银子,死再多的人那也合算啊!我已经得到了线报。日本人许诺庄虎臣,只要打跑了俄国人,日本就支持他称帝,英国人更是和他穿一条连裆裤,到时候,内有百姓和民意的支持,外有日本、英国作为奥援,你说说姓庄的会干什么?”徐世昌从公案上摸了一根洋烟卷,也点着了。吸了一口,缓缓的道:“如果到了那天,庄虎臣必然要起兵造反,娘的,他号令天下的檄文我都知道是什么了,那就是四个大字:排满革命!和孙文唱同样地调子!”“对喽,我的菊人兄啊,一个人干什么不要紧,有没有本事不要紧。要紧的是政治上正确,你知道我一生最佩服地人是谁吗?”袁世凯边用小刀切着苹果,边往嘴里送。徐世昌楞了一下,沉思片刻道:“是李中吗?你袁慰亭和李中一样,是个办事的人。”袁世凯的大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笑道:“菊人兄,你错了,我佩服的也是一个中大人,不过此中非彼中也!是荣禄荣中!”“荣禄?”“对!就是荣中!咱大清的官员里聪明人无过荣禄的。连李中也颇有不及啊!”袁世凯嘴里吃着苹果。含糊不清的道。“噢?说说看!”“庚子年的时候,荣中把粮道罗嘉杰地那份假照会送给老佛爷看。太后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恋栈贪权,以荣禄的聪明,那怎么会不知道是假的?可他知道归真的,他就是不说,为什么?因为伪造照会的就是大阿哥的爹端郡王载漪,如果荣中不递交老佛爷或者是当面指出是伪造,那就把端王得罪的苦了,等到大阿哥登基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可荣禄又明白老佛爷向天下九州万国宣战的危险,就又发了电报给盛宣怀,让他转告三大总督和我,他是反战的,这下洋人打胜了,也追究不到他头上,而且他还成了保护老佛爷的功臣了!你说,天下聪明人谁比得过荣禄?李中一辈子聪明,可落得个李二先生是汉奸的下场,而荣禄则是女儿嫁给了醇王爷,算是解开了戊戌年和皇上的仇怨,老佛爷对他更是宠幸有加,仅以际遇而论,李中如何比得过荣中?人家荣中可从来是政治上没坐错屁股过!”袁世凯一通长篇大论,让徐世昌大开眼界,原本以为满人里都是些昏聩懵懂的家伙,没想到还有荣禄这样的心机深沉到了让人无法琢磨地顶尖人才。“那咱们该怎么办?如果姓庄地坐了江山,那还能容的下咱们吗?我是不打紧地,一介书生,没准姓庄的还要拉拢我一下,做出一副有容人雅量的嘴脸,我担心的是你袁慰亭,他能容的下你吗?”徐世昌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姓庄的实力太强,凭我山东一地,断然不能抗衡,大清是没指望了,估摸也就是三天两晌午的事情,人如果短视,必然没有好下场,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现在再不做打算,等到姓庄的大兵压境,那就来不及了!”袁世凯点头称是。徐世昌一把将袁世凯手里的苹果抢了下来,急吼吼的道:“慰亭,既然你知道事情有多紧急,你怎么还能有心情吃东西?我都被你的话吓死了!”“不吃东西管什么用?难道我要学那么愚夫愚妇撒泼打滚,寻死觅活?菊人兄,你刚才的话说的极是,姓庄的能容的下天下人,必然不能容我,可我袁世凯也不是吃干饭的,况且姓庄的如果当了皇帝,要杀的也不止我一个,张香帅能不怕?他可是老奸巨猾的一个人,庚子年,太后和皇上逃到了西边,就是张香帅要推举李中做伯里玺天德,就是大总统,你可是最清楚的,张香帅和李中一直都不对付啊!张香帅哪里懂得什么美利坚、英吉利的政治制度?哎,不服不行,张香帅办洋务那是臭不可闻,可人家在政治上的嗅觉厉害啊!鼻子比狗都灵,美利坚这个制度正好能约束大总统的权力,到时候军队一收归国家,李中想杀功臣,怕是连刀都找不着了!那个时候,就看谁能煽动百姓了,这上面可是人家张香帅的特长了!”“那现在的局面该如何应对?”徐世昌苦着脸道。“给威海卫的舰队送点粮食、蔬菜,巴结一下杨士琦这个狗娘养的,再和德国人沟通一下,让德国领事寻一下庄虎臣的晦气,然后咱们联络一下张之洞,下面的戏该让张香帅来唱了,他也没资格躲在汉口看风景了!哼,庄虎臣要是夺了天下,杀人的时候也跑不了他张之洞,哎,可惜刘坤一死了,要不然刘坤一、张之洞加上咱们,三家合力,也能和庄虎臣掰掰腕子,现在少了刘坤一,大势已去了!”袁世凯冷冷的道。“那这天下就真的要姓庄了吗?”徐世昌猛然觉得巡抚衙门比外面还要冷,现在血液都要结冰了。袁世凯咬着牙,恶狠狠的道:“除非是甘军在东北大败,否则天下大势也就定了!真是不甘心啊!可咱也不能坐着等死,他庄虎臣不是想当皇帝吗?对不住了,咱们就给他玩个民主共和,想当皇上?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不行的话,咱们拉着革命党一起干,只要姓庄的一起兵造反,咱们头一个把排满革命的大旗打起来相应他,到时候,他要是敢动咱们,就他娘是国贼了!”徐世昌正在愣神,突然发现袁世凯将削苹果的小刀狠狠的插进了自己的大腿里,他猛扑上去,拽住了袁世凯:“慰亭,你干什么啊!”袁世凯颓然坐到了椅子上,鲜血顺着大腿往下淌,官服被洇湿了一大片,眼睛里也有泪花在闪动:“菊人兄啊,我心里疼啊!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我比死了儿子还难受!可我现在不能报仇,还得给他们陪着笑脸装三孙子,当着下面的人还得装得若无其事,我他妈过的是人的日子吗?”徐世昌抱住袁世凯的大腿,两人哭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