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阁,内阁。严嵩蹒跚着迈出门槛,却猛得一颤,徐阶站在一边,连忙扶住。“年纪大喽。”严嵩站稳以后,对着徐阶自嘲的笑了一下。“阁老长寿,下官等人还等着阁老百岁寿辰的时候好好祝贺一番呢。”徐阶呵呵笑着说,“怕就怕到时候,倒是下官这些人去不了了呢。”“少湖今年,也有五十九吧?”严嵩微微侧过头来,对着徐阶说道。“阁老好记性,下官今年正是五十九。”徐阶点头回道。“少湖啊。”严嵩迟疑着望着徐阶,“你我算起来,也是亲家吧。”“哦,下官的孙女,能嫁到阁老的家里,是她的福分。”徐阶连忙拱手回道。“真的是老喽。”严嵩自顾着摇了摇头,“今个内阁里也都没什么事儿,夜里也轮着袁大人值房。”“少湖不如陪我回家去小酌几杯?”严嵩一脸期望的看着徐阶。“这……”徐阶有些犹豫。“白头相聚,聚一次就少一次了。”严嵩抬起手来,拍了拍徐阶的肩膀,“我这条老命,保不定啥时候就没了。”“那……就唐突了。”徐阶略想了下,点了点头。“你先回去。”见徐阶答应下来了,严嵩顿时有些欣慰的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对着来接自己的随从吩咐道,“先回去备些酒菜,丰盛些。”“阁老客气了。”徐阶微微欠了下身,又伸手扶住了严嵩。严府,正厅。平日里熙熙攘攘的严府,今个因为宴请了徐阶,所以便都辞了其他来访的客人。只在正厅里,摆下了一桌酒席。虽然办得有些仓促,但是因为府里从来就不缺吃食,所以也算得丰盛。“阁老,小阁老不愿意过来。”严府的管家,严年,轻轻走了过来,附在严嵩耳边小声的说道。严嵩听了管家严年的话,脸上顿时现出几分愠色,却又一闪而逝。“东楼今个身体不适,怕是不能出来陪少湖了。”严嵩站起身来,对着徐阶说道。“无妨,无妨。”徐阶连忙摆了摆手。“一家人,莫要客气。”严嵩举起酒杯祝道,“平日里我也不甚饮酒,今个少湖来了,就陪几杯吧。”等酒过三巡,严嵩似乎已经略有了些罪意,微叹一声,开口说道:“少湖啊,外头人,都叫咱俩做‘青词宰相’,你可听说过?”“略有些耳闻。”徐阶点了点头。“青词宰相。”严嵩不禁讪笑一声,“这么多年了,灾荒,打战,官场倾轧,哪一件是光靠青词能平息下去的?”“只是不在其中,不知道其中难处罢了。”徐阶也额头微怂,叹一口气。“我老喽,怕是也干不了两年了。”严嵩一边低语,一边摇着头,“以后我大明朝,怕是就要少湖你,帮着皇上顶着了。”“阁老……”徐阶似乎想开口想说些什么。“唉……”严嵩却立刻抬手止住了徐阶,“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已经八十一了,够了,够了。”“怕就怕,我身后的这些子子孙孙,把家给败喽。”严嵩的脸上,略有些怅然。“东楼也是俊杰,断不会辱没了阁老。”徐阶连忙说道。“他?”严嵩又讪笑一下,“以后这内阁里,轮不着他,他不带头败我严家,就是万幸了。”“少湖。”严嵩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打死不离一家人,我身后这些子子孙孙,怕是就要拜托少湖你了。”说罢,严嵩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一掀衣襟,在徐阶面前跪了下来。“阁老……”徐阶顿时一惊,连忙就要上前扶起。“祖父……”在一边陪客的严鸿,严鹤等人也是大惊失色。“还不快跪下。”严嵩擎着徐阶的胳膊,并不急着起身,而是对着严鸿,严鹤等人大喝一声。一群人迟疑的看了看严嵩,各个暗叹一声,却还是跪了下来。“阁老快快起身,这如何使得。”徐阶略有些慌乱的托着严嵩的肩膀。严府,侧书房。严世蕃默默的站在窗前,额头上暴出几根青筋。严年也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老爷,老太爷这般做,也是为了家里。”严年缩着脑袋,小声的说道。“什么打死不离一家人,他徐阶,什么时候拿我们当过一家人。”严世蕃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们现在这般做,还不都是给他们逼的。”“老爹求徐阶,却不知道没人帮得了我们严家。”严世蕃愤愤的咬了咬牙,“能帮得了我们严家的,只有自己。这般做,才是损了我们严家的骨气。”“回头林润押到京城里以后,死也要撬开他的嘴。”严世捏拳头,目光直落到了西边的凉亭上边。“今个的事儿,绝不能让外边人知道。”严世蕃略想了一下,又对严年吩咐道,“若是传出去,恐怕又要生出许多不测来。谁要是说出去半个字,立刻打死。”“可徐阶那里……”严年觉得这样未必能把今天这事儿藏住。“你放心,徐阶那里,定也不会说了出去。”严世蕃冷冷一笑。凉亭上,西落的夕阳洒下了最后一抹余辉,慢慢的,沉落西方。在政治斗争中,站错队伍,是件后果很严重的事情。于是在林润被拿的消息传出以后,死气沉沉的京城里,仿佛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激起了一阵阵涟漪。投靠严家的,一个个是喜气洋洋,顿时感觉底气足了几分。倒向徐阶这边的,也是暗暗揣测着,心里生了几分忧虑。倒是有几个明眼的,却也不多说,只是闭紧了嘴,每日离了衙门就回家,再不出来。严府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有了严世蕃的吩咐,连半丝信也没透了出去。徐阶这里,也果然半分未提。可若是以为徐阶就这样便放过了严嵩,那却也大大的错了。因为严嵩不止是在徐阶面前跪过,当年在夏言面前,他就用过这招。夏言是个软心肠的人,放过了严家,最后却自个落了个身首异处。算起来,夏言也算是徐阶的老师。有老师的教训在前头,即便这回严嵩是真心的,徐阶却是也不敢信了。憋屈了二十年,才盼到了今天,更何况,你那个位子我也喜欢,但我想自个去拿,而不是要你给我。于是,徐阶这边出了严府的大门,那边立刻又有几个御史上了疏,大言林润之冤。可嘉靖帝那边,却只要是关于林润一案的折子,进了永寿宫,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出来。而与此同时,押解着林润的囚车,正连日的在官道上走着,离京城越来越近。萧府,内书房。冷冷的月光落在了书房前的地上,像是一层霜。“这一类的案子,一般是先交由大理寺审办,只有要判了死罪的时候,才会召三法司一起到刑部会审。若真要等到那个时候,只怕一切都已经迟了。”萧天驭沉默半晌,抬头望了儿子一眼。“若是能看到严嵩上的那份密奏里写了些什么东西,便倒是好了。”萧天驭又微叹一声,摇了摇头。“其实依孩儿想,不用看到那份密奏,也能猜到几分。”萧墨轩却是微微一笑。“你且说给我听听。”萧天驭扬起头来,朝着萧墨轩点了点。“爹爹您想,对付一个林润,要弄这么大动静吗?”萧墨轩见外面已经有些秋凉,便扶着爹爹坐到了榻上,又取过一条毯子,帮爹爹盖在膝盖上。“自然不用。”萧天驭招手让儿子坐近了些,把毯子分了一半,也帮儿子搭上。“眼下京城里的局势,大家都清楚。”萧墨轩把肩膀靠在墙上,继续说道,“林御史的这倒奏疏,两边都想拿着当刀使。既然徐阁老他们是冲着严嵩他们砍下去的,那么严嵩他们,也只能是对着徐阁老去的。”“不错,有道理。”萧天驭心里似乎顿时明堂了几分,又点头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孩儿倒有些疑心……”萧墨轩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一下。“疑心什么?”萧天驭追问。“林御史的那份奏疏,孩儿也看过了。”萧墨轩若有所思的说,“上面写着‘经年之数,皆乃从户部所得。’,裕王府的人最近也打探过,林润此人平日极为谨慎,可他这般写,岂不是把帽子往管着户部的徐阁老身上丢吗?”“况且林润从户部查看这些东西。”萧墨轩又想一下,“徐阁老身为户部的堂官,管着这些东西的户部侍郎赵贞吉,又是徐阁老的学生。徐阁老他们,当真会毫不知情?”“你的意思是,林润是受徐阁老指派?”萧天驭猛得一惊,直起身来,“这话可乱说不得。况且徐阁老也回过话,说这事儿和他无关。”“若是我,也会这么说。”萧墨轩微微一笑,“眼下局势混乱,其实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做下这样的事儿,便是孩儿也会否认。”“那他这般做的目的何在?”萧天驭又问。“态度。”萧墨轩嘴角微微扬,“只为打探下皇上的态度。”“只怕眼下……”萧墨轩立刻压低了声音,只让自己和爹爹两人听见,“大内里早就有人,把皇上的态度告诉了徐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