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户部衙门。十一月的北京城,已经少许有了些寒意。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迫不及待的在屋子里升起了火盆。偏偏浙江清吏司的公房里头,却是个例外。每日到了午膳和晚膳前,那些肚中饥饿的官员们更是有些耐不住,便是寻着机会去其他司里溜号的,也是大有人在。“海大人。”几个浙江清吏司的官员,轻轻的跺着脚,凑到了海瑞面前,“这天气可够冷的,比不得南方。”“哦。”海瑞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却是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海大人。”几个官员见海瑞竟是毫无反应似的,禁不住在心里暗自骂了声木头,脸上却是仍不得不堆出笑来,“京城这地方,一过了十月便像是进了冰窖,这拿笔写起字来,都哆嗦着呢。若是要想个事儿,这心窝子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如何也转不过劲道来。”“海大人,您是海南人,怕是耐不住京城的寒冷吧。”几个人一脸色庄重,关心着海大人的身体健康,“您是不知道京城这天气的厉害呀,不消几日,这手脚上头都长出冻疮来,若是只疼着还好,偏偏还钻心的痒……海大人……”“若是嫌冷,就多加件衣裳。”海瑞停下手里的笔,抬起眼来,看了众人一眼。见众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轻叹了一声。“唉……也罢。”海瑞突然挥了挥手,松了口,“去叫人搬几个火盆进来吧。”“哎!”几个官员,顿时喜出望外,喜滋滋的搓着手。推了一个人往门外去了。看来这位传说中的海大人,倒也没这么不近人意,几个人心里一起偷偷的想着。其实这几位主事和库使想不到的是,今个海大人突然松了口并不是良心发现。若是按照海老爷从前地脾气,只要不到滴水成冰的时候,即便是给他们点根蜡烛凑着烤烤手也算是开恩了。只是突然之间,海老爷突然想起来当日萧经略和自个聊天时候谈过的一席话。萧大少爷先是肯定了海瑞的不与民争财的一贯作风,可是话锋一转,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国富民富”?公元一七七六年。一本叫《国富论》的书在欧洲正式出版,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叫作亚当.斯密的苏格兰人。这本书一经出版,便在整个欧洲掀起了一股阅读和学习的狂潮,并在此书地基础上,开创了一门叫做“现代政治经济学”的学科。而《国富论》则被奉为西方经济学的圣经,对整个人类的发展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海大人起初对萧经略的问题很不以为然,几乎未经思考,便给出了回答:人人得衣食,家家有余粮;官仓钱粮,足够三年支取而不空。只是海大人没想到的是。萧经略听了他的这一番回答,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人人得衣食,国库钱粮足够支撑三年,充其量只能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怎么能算是国富民强了,就是连小康且都算不上。这些理论太过高深,萧墨轩一时间自然没办法和海瑞说个明白。但是他接着又向海瑞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为何普通人家就不能做到年年衣着绸,日日食有肉。这个问题着实是把海大人吓了一跳,“年年衣着绸,日日食有肉”。即便是海大人做七品知县的时候,只靠着俸禄也做不到,如何能要求普通人家都过上这样的日子。紧跟着,萧墨轩笑眯眯的说出了为何不能实现“年年衣着绸。日日食有肉”地原因,其实也就是产出的东西远远跟不上百姓所需要地数量。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分工合作。也就是说,该养猪的养猪,该种田的种田,该养蚕的养蚕,不能想着东拆一块,西补一块的来实现“国富民强”。靠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理想来实现,永远只能是存在与故事里头。这个问题甚至直接击中了海大人的内心,因为海大人自个就是靠着在屋子后头种菜解决餐饮问题的。虽然海大人知道萧经略并不是在笑话自个,而且海大人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他却一直也认为,自己做地很好。如果按照萧经略的说法,大部分人竟是可以不去种田,而改去做其他事情,这对于海大人来说,简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大明立国,农民可以穿丝绸,商人却是不许,萧墨轩的这一点,简直要动摇国之根本。但是萧经略地最后一个问题,却让海瑞也说不上话来。这个问题也很简单,一户有着壮年劳动力的人家,究竟可以种植多少亩地?眼下只说这南直隶和浙江的地方上,一户人家却是种了多少地?海瑞在海南地家里,也有几亩薄田,从前在海南的时候,海瑞也亲自伺候过庄稼,一户有着壮年劳动力的人家,如果只做着耕种一事,一个人种上十亩二十亩的地根本毫无问题。而实际上,眼下不单是直浙两省,整个大明朝算下来,每户人家所种的地,平均下来最多也只有三四亩的样子。所以,除了农忙以外的大部分时候,走进任何一个村庄,那些闲着无聊的男人们,不是打猎摸虾的想着法子改善生活,便就是聚在村头提着茶壶摆着龙门阵。既然只需要一小半人就能把地里的庄稼伺候好,那为何一定要把绝大部分人死死的按在土地上面?为何就不能让他们去做点什么其他事情?即便是分一部分人出来去下海打鱼,那些种了粮食吃不完的农民,自然也会来拿粮食交换他们捕捞上来的鱼。在这其中,官府也可以从中获得大量的税收,用来充实国库而不必去靠征收眼下的人头税。好在萧大经略在说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总是泛着淡淡的笑,看起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这才没把海大人真的吓坏。—萧墨轩说的东西,海大人不尽然明白,可是海瑞毕竟也是个聪明的人,从萧经略的话里头,他起码明白了一个意思。那就是银子和东西,绝对不能都陷在手上,只有让这些东西都动起来,产出更多的东西,才能最大限度的接近“国富民强”。事后海瑞仔细想来,竟是觉得萧经略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只拿自家夫人织出来的布来说,若是没人卖棉花给自家,又没布店收购织出来的布,那么就连每年的那么几两额外的收入也没有。海瑞在历史上虽负盛名,可是在眼下这时候,却是也只能先想到这一层。而允许在公房里点起火盆,也并非海大人做了回明白人。海瑞在京城里的住所,便就在香炉营一带。海大人家无余银,所以住的地方也并非什么豪门贵族的聚集地,说明白了,香炉营一带其实住的都是些工匠和手艺人。隔着半条街的地方,便就有一家烧炭的作坊。海大人每日寅时末上户部衙门的时候,也都要从那家作坊门口经过。伴随着一阵阵有些呛人的烟雾,偶尔里面会探出来几张熏得乌黑的脸庞,有些木然的看着早起的行人。兴许……多烧点炭,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吧,海大人如是想。很简单,也有几分悲凉。徘徊在紫禁城边的海瑞海大人,用着这一种最简单,最单纯的做法,追随着萧墨轩的思想,稚嫩而蹒跚的走出了探索真正的“国富民强”的第一步。几只火盆,在户部浙江清吏司的公房里点了起来,炽红的炭火渐渐的带起了屋子里的温度。原本把手脚都缩在衣服里的官员们,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清吏司主事贡士赖,凑到火盆旁边,烘了烘手,又把一只火盆朝着海瑞坐着的地方推了几步。“海大人可是在写着要献给皇上的青词论表?”贡士赖等身上暖和了些,脸上堆着笑,站起身来。“青词?甚么青词?”海瑞有些愕然的从案卷里面抬起头来。“难道海大人竟还是不知道?”贡士赖似乎比海瑞更吃惊,“皇上昨个颁下旨来,改奏天殿为皇极殿,这个月的乙酉(二十二)要在皇极殿邀进京的诸方高人论道。京中百官,皆可上青词论表。”给皇上写青词论表,向来是内阁大臣和三公九卿的专利,寻常的小官,想给皇上写只怕也是没机会。这一会遇上这么大一件事儿,若是自个写的青词被皇上给看上,那么自个的仕途也就有了底子了。京中大小官员,从昨天得到消息开始,都在偷偷忙着这事儿。只是这事儿并没有以公文的形式传达,而海大人又总一副不近人的模样,所以居然是到现在也没人和他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