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轩接到了信报之后,倒也不敢怠慢,吩咐萧甲赶快去摆好了香案。苏儿尚在月子里头,自然起不得身,便只带着依依换好了官服。依依平日里穿的都是和苏儿几个自个裁料做的衣裳,虽然看的养眼,却算不上正式。换上了诰命夫人的正装,挽了一个鼓髻,走过来叫萧墨轩看。手里提着裙脚,露出一截莲步小袜来,庄重里头透着一丝妩媚。可怜萧大人前些日子光顾着打劫和打战了,刚回了南京又正巧是苏儿分娩的时候,已经老久没近了香泽,只这么一看,不禁有些迟了。笑着脸凑过去想凑些便宜,却已经跑开了,只能闻了闻袖子上的余味,板起了脸,朝前堂走去。“问萧大学士安。”这回京里派来的钦差,只是司礼监的一个随堂太监,由南京左通政使方健陪着,由户部街大张旗鼓的转了过来,刚迈进了门,见萧墨轩已经正装站在厅前侯着了,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弯下了腰来。“钦差大人一路安好。”萧墨轩见钦差行了大礼,也不知该如何回礼好,想了一周,仍是只俯身作揖回道。“萧大人可还记得小的不?”这货也算是萧墨轩见过的最没钦差气度的钦差了,把圣旨和方健丢在身后,扯着满脸的笑。“你是……”萧墨轩经他这么一说,仔细看了几下,倒是觉得有几分眼熟。“小的是司礼监里的吴连春,当年严党在京城的府上闹事儿的时候,黄公公便就是遣了小地去的。此后小的也跟冯公公去过一回府上。”钦差太监自报家门。“哦,呵呵,原来是吴公公。”萧墨轩也换上一副笑脸,虽然他原本就不知道吴连春的名头,只知道是黄锦和冯保的人,“吴公公是司礼监里的人,见官大一级。不必如此客气。”“那是对寻常的人说罢了。”吴连春倒也识数,“小地若是失了礼,等回头见了皇上和冯公公,又哪交代的过去。”“冯公公眼下可好?”萧墨轩这些时候一直没在南京,也没听到丝毫关系冯保的音训,倒确实有些牵挂。“唉……”吴连春听萧墨轩问到这个。脸上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见方健等几个在后头站着,又收回了脸色。“萧大人,还是先行听小的宣旨吧。”吴连春站直了身子说道。“也好。”萧墨轩点头回道,“吴公公难得来一次南京,今个就由在下作东。等听了旨以后小酌几杯。如何?”“甚幸,甚幸。”吴连春求之不得,连连点头,另一边手指微动,旁边有人奉过一个黄匣来,里头放的便就是圣旨。“文华殿大学士,萧墨轩接旨。”吴连春拉长了声音,大声喝道,包括萧墨轩在内地诸官一应伏下。三呼万岁之后,吴连春才继续念道,“夜值子时,忽听江南军报,听萧卿率虎师而定东南。朕欣喜而一夜未能寐也……宣萧墨轩携俘入京。听旨之日,刻日而行……朕自当亲迎于德胜门内。”通篇之内。未见有一丝一毫封赏的意思,只宣萧墨轩立刻回京,但是最后一句的“朕自当亲迎于德胜门内。”倒是显得分量极重。“萧大人,接旨吧。”吴连春毕竟是钦差,也得顾着皇家的威严,诵过了旨,也不好帮着萧墨轩送过来,又是一番山呼之后,萧墨轩才从吴连春接过了圣旨,交给萧甲,小心的吩咐收好。“萧大人,皇上还有密旨一份。”吴连春跟着萧墨轩往前厅走,等进了厅门,又小声的说道。见萧墨轩转过了身,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封好的黄绢,托了过去。“适才在下问起冯公公,吴公公却是一番叹气,竟是为何?”萧墨轩虽然极想知道皇上地密旨里写地是啥些东西,可是顾着吴连春还在面前,一时间也不好走了开来,只算着先陪一会,等膳前找个借口,转到后面去看看。“萧大人近来不在京里,不知道宫里的事儿也不奇怪。”吴连春示意萧墨轩先去招呼方健。萧墨轩刚才正好想着找个借口先离开片刻去看密旨,便依了吴连春,带着萧甲,先把方健等人安排在花厅坐下,接着也不急着回前厅,却是转到了后进的书房,关上了门,抽出黄绢来看。“扑哧!”刚张开了黄绢看了一眼,已是禁不住笑出声来。“钻钱眼里了呢。”萧墨轩自言自语的笑道,原来偌大一张黄绢上,竟是只有两个字,便就是“银子”。萧墨轩在蚝镜发了笔洋财的事儿,萧墨轩原本就没打算瞒着,可当时也没报了上去,没想到这么快皇上竟也是知道了,难怪他急着招自个回去,又要亲自在德胜门迎接,敢情不是想接自个,倒是想着接银子了。真个是没见识,只怕以后太仓里的银子你数也没数过来,萧墨轩自个在心里逗着笑,拿皇上开起了涮。又翻了几下,捏了一捏,确信黄绢里头再没写什么其他东西,也没有什么夹层之类的,才又收了起来。“耐吴公公独坐,久等了。”萧墨轩转回到前厅里,见吴连春独自坐在那里喝着茶,萧甲已是留在花厅陪着方健等人了,于是难免又客气一番。“萧大人,冯公公可是日夜盼着您老回京呐。”吴连春四下又瞅了几眼,急切的说倒,引得萧墨轩不禁摸了摸脸,想看看是不是因为连日操劳累着了,真的长了皱纹,竟当了一个“老人家”地称号。“听说萧大人平南大捷的信报,不但是皇上,便就连冯公公也欢喜的一夜未曾安寝。”吴连春小声的说着话。“冯公公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听见吴连春这样说,萧墨轩才意识到,可能京城里头近日来真地出了什么大事儿。“萧大人可听说过税改地事儿?”吴连春的声音更压低了些,神秘地说道。“税改?”萧墨轩不由得一愣,南京这里,可是一点风声也没传过。“便就是效法北宋王安石,要实行什么一条鞭法?”吴连春见萧墨轩确实没有听到风声的模样,又加了一句。“一条鞭法?”萧墨轩心里头更是扯了一下。实行一条鞭法确实是条出路,萧墨轩自个也知道。但是在大明实行“一天鞭法”的,只有在张居正掌政的那段时候里。萧墨轩自认没那个能力和权势,这么长时间里,在人多的地方提也没提起过。“一条鞭法”虽然是役法改革,涉及到的不单是田赋,也有徭役。但是谁都知道,这其中的田赋一块,才是重头,只要有了钱银,其他的事儿都好说。大明朝从开朝以来到现在,实行的都是人头税,便就是按照户丁向百姓征收赋税,家里人丁越多,所要缴纳的赋税越多。在萧墨轩看来,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滑稽的赋税制度,同样是十丁的人家,有的拥有良田百亩,有的却连一星半点也没,但是实际上在赋税上头,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拿直浙两地说,前年的一场大水,虽然朝廷有了赈灾,但是只管得度过灾期那半年。大水退后,虽然赶插秧苗,但是收成定是不如常年,到了春荒的时候,也有不少小农不得已把自家的田地卖给了地方上的大户,以求一份口粮。每年征税的时候,穷苦人家难免会有收不上来的,大明的税吏即使威风再大,面对家徒四壁的人家,也是无可奈何,而新增了田地的大户,多收了粮,仍交着和常年一般的赋税,长此以往,朝廷和地方上的赋税只能是越收越少,即使能收得上来,也是逼得一些百姓焦头烂额,怨声载道。而“一条鞭法”却有些不同,不再是按照人头征收赋税,而是按照一户人家所有的田亩,以及当年的收成来收。这样一来,多得了的便就收的多,穷苦的人家没有田地,便收得少了,甚至不收。可是这样一来,大户家里难免便要受了损。这天底下,没良心的人多的是,把该负的担子全扔给了朝廷和衙门,只想着自个的钱米袋子,哪管得其他人的死活。若是真要实行“一条鞭法”,只怕是不知道有多少该天杀的会跳了出来。拿张居正身故后的下场比较下也便可知,张居正身故之后,他所操执的“一条鞭法”也随之作废。张家不但被炒了家,儿子被逼自杀,甚至还落了一个鞭尸的后着,这其中的凶险究竟有多大,这可是和全天下的大户作对的事儿。邹元标,江西吉水人,万历五年正值张居正当政期间,邹元标时以新科进士之名入刑部观察政务,因张居正父丧而不奔,三次上疏痛斥,直指其贪恋权势,无类禽兽。受廷杖发配贵州。数十年后,再次回到京城的邹元标,拖着一条当年被打断的瘸腿,四处呼号,试图为张居正平反,唤回当年的“新政”,可是最终只为张居正谋回了一个名分。曾经生机无限的“新政”,终于再也没能回来。此后不久,辉煌了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终于似春江流水一般,在内忧外困之下,走到了尽头,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