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现在都已经过了丑时了。”黄锦毕竟随着嘉靖多年,那头顶上早就油光了,“万岁爷就寝,奴婢们又岂是敢喧哗。”“哼……呵呵。”嘉靖帝嘴角微抽了一下,冷笑几声,脸上现出丝琢磨不透的神情来。“万岁爷……”黄锦忽得心里一寒,不敢抬头去看嘉靖帝。“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嘉靖帝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了黄锦身上,过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来:“寿!”“太上皇圣明。”黄锦的身子颤了一下,可是口中的音调却丝毫没走了样。“不是朕圣明。”嘉靖帝摇了摇脑袋,“圣人说过的话,拿来用而已,还记得这是哪里的话否?”“若是老奴没记错的话,当是《道德经》第三十三章的话。”黄锦见嘉靖帝脸上有些晦涩,取过了铜盆来,浸了一条棉巾递了上去。“整日里跟在太上皇身边,就连那些下边的奴婢们都说老奴沾了仙气,有了道行呢。”黄锦笑着说道。“当年萧子谦曾经和朕说过,站到泰山上头去,才能看得远,所以孔圣人才会登泰山而小天下。”嘉靖帝也不去和黄锦分辨,“能看得远,是因为脚下踩着泰山,小天下也不是真看小了,而是眼界宽喽。”“读圣人书,也是和踏着泰山一般。看的多了,登的高了,便就啥都明了。”嘉靖帝小声说着,目光却转到了寝殿里的莲台上。似是若有所思。“太上皇念着萧子谦了?”黄锦微微笑道。“朕既然把他交给朕的儿子了,他就该做他该做的事儿去,我想他甚么。”嘉靖帝苦笑一声,又摇了摇头,“听说他回京了?”“回京倒是回京了,只不过刚回了京,还没歇上一夜便遇上了贼人纵火,伤了身子。”黄锦连忙帮萧墨轩开脱。“哦。”嘉靖帝心里一惊,脸上现出几分愠色来。“萧子谦眼下倒是如何,又是哪里地贼人,有如此大的胆子,可派了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出去?”“太上皇心安。”黄锦回道,“萧大人眼下已经是无碍,纵火的贼人也已是擒拿,只是一个建州卫地野人罢了。”“可查出了背后的主使是谁?”嘉靖帝把手重重的拍在被褥上。“紫禁城边上就生出这般的事儿来,又是朝廷重臣家里。若是不查,难道日后让他们把火烧到朕的万寿宫来不成。”“倒是没有主使,只是为了泄私愤罢了。”黄锦虽是已经不在司礼监里,可是当年老祖宗的余威仍在。这些消息都尽是知晓,“那纵火的野人,也已经按照萧子谦自个的意思发落了。”“那建州的野人,如何会和他结怨?”嘉靖帝将信将疑地看着黄锦。萧墨轩身为朝廷重臣,自个家里又有惠丰行和京郊农庄那么大的两份产业,凭什么说,也难以和一个普通的百姓结上这般的恩怨,竟累到要去杀人纵火的份上。“萧子谦前些日子,曾经向皇上进献了一道贩奴令,万岁爷也该是听说过。”黄锦慢慢个解释。“这一回。朕倒是听过。”嘉靖帝其实也不大明白萧墨轩为何要搞出这么个贩奴令来,可是他也知道萧墨轩是个精明人,绝不会去做没由头的买卖,好奇之后倒也从来没有深究过。“萧大人这回从东南回来,不但平了东南的倭患和南边地西洋匪,更是带回了百多万的钱银,今年的亏空算是补上了,节省着用。还能余一些到明年。”黄锦念着不能光和太上皇说些不开心的事儿。便重扯起了一个话头。“百多万的银子。”嘉靖帝听了黄锦地话,嘴唇竟是颤了几下。才说出话来,“年年皆是如此,从北面打到了南边,难道他就不怕人家说他功高盖主不成。”“若是奴婢有萧大人这般的能力,又能遇见太上皇和皇上这般的主子,这般掏心置肺的,哪里还敢懈怠,萧大人不也是如此。”黄锦的话里,萧墨轩的称呼忽得由名字换成官称,可见黄锦对萧墨轩也有了几分敬佩。“奴婢刚才不还说过,萧大人是神仙给太上皇和皇上派来的呢。”黄锦从嘉靖帝手上接回擦过脸的棉巾,一边回道,“太上皇和皇上有这般的肚量,萧大人又是天纵的大才,难保日后太上皇和皇上不能和文景二帝,唐太宗这些圣主齐名。”若是当下萧墨轩在场,听了黄锦地话,难保不会在心里偷偷大笑。你丫的还真没说错,我就是神仙大人派来的。眼下嘉靖帝听黄锦说起与文景二帝比肩,也甚是欣慰。他终其一生,所好的名声也是这点惟大,又岂又不乐的道理。刚才还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来。“倒是也是难为他了。”嘉靖帝点头笑道,“这么几年下来,按照百姓的话说,日头倒真是越发的红火了。听说今年北直隶地粮食大有盈余,倒也是他地功劳。百姓们填饱了肚子,朕和皇上也才睡得安稳。”“可惜啊。”嘉靖帝一语已毕,却有长叹一声,“可惜这般的人才,竟是不生在我皇家,若是我儿有此般大才,便就是千秋万代也未必无法。”黄锦听了嘉靖帝地话,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嘉靖帝也回头看着他。“老奴失态。”黄锦连忙弯腰回道,“老奴只是突然想起了汉高祖和淮阴侯的那番对话来。”当年汉高祖刘邦与淮阴侯韩信论兵,韩信言高祖领兵不过能十万,而自身却是多多易善。高祖不悦,韩信又言:“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高祖乃悦。眼下黄锦在嘉靖面前说起这事,无非也是有人尽其位的意思。“萧子谦他虽不是淮阴侯。”,嘉靖帝沉吟片刻,又把头转向了黄锦身上,“可你倒是看朕与高祖相比,如何?”“这……”黄锦顿时不由得愣了一下,立刻接上了话头,“万岁爷亦能知人善用。”“哈哈。”嘉靖帝哈哈大笑,“若是这般,可朕眼下却又如何觉得看走了眼?”“老奴……”黄锦又是愣了一下,两手不由得轻轻拧了一下衣襟。“朕留着黄伴你在身边这许多年,也是见你忠厚,凡事皆不瞒着朕。”嘉靖帝笑道,“可眼下如何竟是引了些歪斜风的来。”人言伴君如伴虎,即便是黄锦,心里头也不是一丝忌惮也没,听了太上皇的这番话,也不禁心里翻出一股苦水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嘉靖帝看着黄锦的神情,顿时叹了口气,“修道修仙,又有哪一个修成的。若是能活在子孙的心里头,也便就是寿喽。”“宫里头这般的热闹,朕虽是老了,却还没聋瞎。”嘉靖帝继续说道,“皇上,也该是留着子嗣的时候了,若不然,朕又如何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嘉靖帝怕死,并不奇怪。死亡这个词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熟悉却又陌生的。从任何人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就一直在朝着生命的终点前进。可是经历过几次丧子之痛的嘉靖帝,对隆庆一直没有子嗣却也是耿耿于怀。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念头,一方面,即使是到眼下仍守着“二龙不相见”的念头,生怕会因为孙子而触了自己的运;可另一边却又怕自个这边像武宗皇帝一样断了香火,心里头其实“老奴……”黄锦是捉不准嘉靖帝的念头,不敢随便说出话来。“唉……”嘉靖帝见黄锦犹豫着,只能是自个叹了口气出来,“罢了,朕之过也。”“老奴恭喜太上皇。”黄锦抿了几下嘴唇,艰难的吐出句话来。“让宗人府的去请萧子谦,让他拟名。”嘉靖帝的脸上终于泛出笑意来,笑出来的同时,仿佛自己也放下了千斤的重担。黄锦见了,心里才也松了下来。“那些个人的才学不如萧子谦,让他这半个娘家人去。”嘉靖帝深吸了一口气,“只盼着……只盼着朕没看错人的才好。”有明一代,最忌外戚掌权。从前李妃不过是个普通的妃子,未必引得起大的波澜。可眼下诞下龙子,没准日后就会被立为太子。从此之后,权柄的下落,太子的贤能,端的是系于了一身,即便是嘉靖帝,也不得不生出几分忌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