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进文渊阁的大门,萧墨轩却忽得哑然失笑了。这文渊阁里头,走来走去的竟全是笔吏和内侍,其他五位内阁大臣,却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原本嘉靖帝时,全在西苑的内阁值房里头,眼下虽是内阁值房转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附近,但是也全都照着从前,一起拥了过去。只有萧墨轩这个新嫩,还傻乎乎的跑到文渊阁里来。萧墨轩这也才想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自己要到文渊阁来的时候,会跑去那么多内侍和护卫过去迎接,敢情这里根本没人么。不过,那几位阁老都想离皇上近些,萧墨轩却没什么念想,昨个晚上自个还在和皇上一起喝燕窝羹呢。皇上对那几个老家伙有些不待见,萧墨轩也知道,那是嫌他们罗嗦。但是萧墨轩不一样,他和皇上能弹到一根弦上去,所以他想见皇上,反倒是比其他几位阁老便利。虽然萧墨轩是第一天到文渊阁办公,可毕竟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里的笔吏们又岂是敢怠慢。挨个过来向萧大学士打个喏,先混个脸熟再说。只是,直过了辰时,也没见过一份公文和奏折送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东西也全送到东暖阁边上的内阁值房里去了。你们爱干就干着去吧,萧墨轩瞅着面前光溜溜的案桌,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也罢了,内阁里,自己的资历最浅。六部二司里也没有挂职,只是皇上临时给挂了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名儿,翰林学士还是由李春芳兼着。就算公文送来了,自个还当真想批不成。文华殿大学士是正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从五品,择高者位,那眼下就是正五品。正二品地直浙经略。已是被夺去了。那该就是正五品了,可为啥拿的却是正二品的俸禄。好象李春芳李老师也是如此。萧墨轩闲来无事,竟是伏在那里,算起一笔糊涂帐来,仅当作消磨时间罢了。“哈哈哈。”萧墨轩算帐正算得糊涂,忽得听到外头一阵笑声传来。“萧大学士,约莫是徐阁老来了。”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顾从义,也是松江人,是徐阶的老乡,对徐阶的声音最是熟悉,连忙起身对萧墨轩说道。萧墨轩连忙站起身来。准备迎了出去,却见徐阶已经走进来了。“见过徐阁老。”萧墨轩上前行礼道。“今个子谦第一回至内阁。==于公于私,都是应该来见上一回。”徐阶笑着和萧墨轩对面坐下,“只是在值房里公文甚多,倒是耽误了。”“阁老客气了,在下只是蒙皇上错爱,日后还望徐阁老不吝赐教。”萧墨轩眼下还不至于在徐阶面前摆谱,连声谦让。“听说子谦昨个晚上在乾清宫陪着皇上到两更,前几日也是陪着皇上担心。今日各地及京里来的公文不算甚多,若是困了。不妨先歇息上一两日。内阁里头,自然有我等这帮老家伙担待着。”徐阶像是无心似的。随便扯过一个话头来。公文?我要批你给我不?我不歇着还能怎么办?萧墨轩心中只觉好笑,但是面上自然不能露出来,只能憨笑几声,算是回应。“老夫听说,子谦你又向皇上献了良策?”徐阶盯着萧墨轩地脸,似是想看出点什么。私下打探皇上身边消息地事儿,大肆宣扬自然不好,可是在各大员之间,倒不算什么秘密。能做到朝廷大员的,谁个不想着法子多知道些皇上地脾气和情形呢。“阁老的消息倒是灵通。”萧墨轩微微一笑,也不避讳。“事关老夫,老夫又怎能不留心着点。”徐阶和萧墨轩相对一笑,“只是子谦你不会想一口吞了下去吧。”“萧某是晚辈,哪有这般大的胃口。”萧墨轩暗地里揣摩着徐阶的心思,“徐阁老那里,自然也少不得留下一份。”“哦,呵呵。”徐阶微皱了下眉头,才慢悠悠站起身来,“那徐某就拭目以待子谦你的捷报了。”“阁老,不再多坐一会?”萧墨轩见徐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起身离开,也是说着些客套的话。“子谦,这朝廷里头,行事还是要再小心一些啊,莫要砸了自个的脚。”徐阶转回头来,朝着萧墨轩微微一笑,朝内阁外头走去。“阁老慢走。”萧墨轩知道徐阶要去内阁值房,也不再挽留,只是走到门边相送。徐阶走了一半,转回身来又看了萧墨轩一眼,似乎想说上些什么,可见萧墨轩已是转了进去,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他徐家已是有良田万顷,却也舍不得这到嘴的肥肉,只是没想到,竟会要徐阶自个来做说客。不过,若真要做这事儿,还真少不得他徐家地份。萧墨轩坐回到文渊阁东房的椅子上,若有所思。那边徐阶已是走到了内阁值房地门边,却是又一次回过头来,朝着文渊阁的方向看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两股粗气来这一老一少两个,各怀着不同的心思,揣摩着对方心里的想法,像是打哑谜一般,又不挑明了开来,却不知一场偌大的误会,竟是由此而生。大明嘉靖四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未时中。一份奏折,从紫禁城里的文渊阁发出,直接送到了内府司礼监。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当即将奏折转呈乾清宫,交圣上御裁。与此同时,一则小道消息则悄悄的在京城内外迅速传了开来。“听说皇上和文华殿大学士萧墨轩商议,要废除制钞局和钞库司。另设钱库,要招百官和各地大户入股。”“那若是朝廷和皇上拿了金银却不吐回来,那岂不是不妙?”“那可不一样,那钱库不归着户部衙门管,京里的任一家衙门也牵连不着,听说过萧家设在江南地惠丰钱庄不?”“那自然是听说过,据说南京城里地惠丰钱庄。一家便占了京都财气地一半。便就是连临淮侯和另几个侯爷家里的金银,也全存在那里呢。存钱还给利息。这倒是新奇,听说京城里有几家钱庄,也准备依着模样描呢。”“那不就得了,朝廷与其把钱银放在太仓里任那帮硕鼠去啃食,倒不如把金银全存到钱庄里头。少了硕鼠地啃食不说,光每年多得的利息这一块,就够皇上再修一座大殿了。若要用时,再去钱庄取就是。”“这……这倒也是个道理。”议论者纷纷点头。“皇上果然英名,能想常人所不敢想。只说他萧家吃得下太仓那许多钱银。”“萧家自然是吃不小。那不正招百官和各地大户入股么。”一时间,街头巷尾,传得议论纷纷,最动心的倒是从京城里来往地富商们。大明朝地商人,地位不甚高,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一个农夫,便就是连丝绸衣服也不给穿。这些人手里虽是有钱,又往往能攀附上权贵,可那毕竟只是攀附。官老爷一句话。也能从天上跌到地下。可眼下这消息若是真的,那可是一个和朝廷搭上关系地大好机会。如果真能经营好。那么子孙后代的衣食,就全有了保障。即使经营不好,也可以和朝廷,和大员们搭上关系,那也未必就是亏了。只不过,有人爽,自然有人不爽。“阁老,学生且是早就说了,那萧墨轩就是冲着您来的。”赵贞吉恨不得把手边细白的瓷杯给捏碎。“徐寿,把灯挑亮些。”徐阶的脸上,已是看不见笑意,对了徐寿唤了一声,又把那份奏折的拓本拿在说上看。“两位阁老,赵大人。”工部尚书徐杲,虽只是个木匠出身,可只论起心思来,竟是比赵贞吉还要细上几分,“依下官看,这份折子上,也没说要架空了户部衙门,这各部各司的财用,两京一十三省的帐目,也仍在户部手中。制钞局那边,自从嘉靖二十三年后,所发通宝也极少。真正撤去地,也不过仅仅是银库一块。”“可徐阁老想,这几年来,那银库里头哪里会有甚多的余银?”徐杲继续说道:“下官管着工部,户部地库房也是由下官派人缮修,哪一年不要花费上万两白银。丢去这一块石头,日后朝廷若是年头好过,真有了余银,放到萧墨轩所说的那个钱庄里头去,不但省了每年上万两的花消,还能再生出银子来,这对户部,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若是这般说,那祖宗的规矩还要不要了。”赵贞吉听见徐杲竟像是想要维护萧墨轩的模样,但是怒从心起。“徐阁老,今个他萧墨轩扯去户部银库一块,明个也许便就想着法子再把其他东西拿去。”赵贞吉说道:“朝廷的银子出入,竟要送到一伙商人手上去。眼下虽是说的好听,可日后若真是要用银子了,去取的时候却又说缺着。耽误了事儿,皇上问责起来,到时候也少不得户部这一份。”“嗯……孟静的话,有些道理。”徐阶慢慢地点了点头,把手上地文书搁下,“可徐尚书的话,却也不无道理。”“阁老……”赵贞吉听了徐阶地话,反倒是更急起来,一把抓起徐阶适才放下的奏折拓本,翻了开来。“阁老你且是看看,这上边还写着,若朝廷要借款,须得以来年赋税以为质押,得来的却不是银子,只是一叠印出来的票据。”赵贞吉提醒徐阶,“朝廷不是没有向大户富商借过银子,当年成祖爷北征的时候,也曾经向京城大户借贷,约定加利相还。可是那拿到的,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眼下萧墨轩却要拿一把纸据,就换走朝廷来年的一大笔赋税,也还得加上利息。虽说是设专库存银,一两银票便存上一两银子。”“可是那银票印出来,又有谁算得清楚,到底印了多少?”赵贞吉急切道:“他那银库,也未必就只设在京城一处,到后来这就是一笔糊涂帐,如此,国家赋税蚕食,我大明危矣!”“这……”徐阶听了赵贞吉的话,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到头来,这窟窿谁来补?责任谁来担?”赵贞吉重重的丢下一句话,“到时候,阁老您是元辅,又是户部的主官,能逃得掉牵连吗?”时正七月,因为议的是密事,所以徐府内书房里的门窗却是全都关着。一排排豆大的汗珠,从徐阶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叔大,你如何看?”徐阶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坐在身边,却未开口过的张居正。“哦。”张居正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被徐阶一叫,倒是先惊了一下。“回阁老,依学生看。”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神光,从张居正的眼中一划而过,“赵大人所担心的这些事儿,倒是可以多法相补。”“学生看见萧墨轩的折子上有一条。”张居正站起来说道:“钱庄的大掌柜,可由户部举荐,交皇上和内阁定断,拿的仍是朝廷的俸禄。至于印多少银票,专库里存多少库银,也是由大掌柜定。”“如此说来,这钱庄的大掌柜,也还是朝廷命官,那银票更不是想印就印。”张居正先安定着徐阶,“那官商合营,萧墨轩在东南主持海贸的时候,便就做过,现在也不过轻车熟路,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不过……”张居正像是顾忌什么一般,先停了一下才接上了话:“日后户部衙门虽是手里还掌着各部的财权,但刀把子却不是自个一家握着了。钱庄大掌柜户部只有举荐,却没有任命之权,而这钱银的出入也要由钱庄那里再把上一关。”“如此一来,只怕日后户部的话,在京城各衙门里也不会像眼下这般管用了。”张居正闪烁其词的说道:“毕竟,那些衙门每年得多少银子的花消,也不是由户部一家定的,而是皇上,内阁一起论下的。”张居正要和萧家结亲的消息,早就传了开来,张家和萧家的私交,向来也是甚笃。赵贞吉和徐杲,原本都以为张居正多少会护着萧墨轩一些。可眼下张居正的话里,竟是直说出萧墨轩想从户部分权的意思。顿时都惊诧的抬起眼来,瞅了张居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