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京城,多少还留着点寒气。各衙门里的堂厅里。火盆多半还没歇。可让杨博没想到的是,历来主张该用即用的萧墨轩的尚书公房里,竟是冷冰冰的,似乎比外头的园子里还冷。“大学士毕竟年轻力盛,还没到五月,竟是连火盆也舍了,杨博当年领军,也曾经卧雪趴冰,眼下却是有些受不住了,刚才从子谦这兵部的门口过来,都有些喘了。”杨博和萧墨轩近熟,说话自然多少也少了许多生分。萧墨轩此时并未坐在椅上,而是负手站在墙边,见杨博进来,才转身拱手相迎。旁边有人奉过茶水来,杨博拿起茶杯先在手心焐了一下,才举到嘴边喝了一口。房里只有两人,可竟是半晌无人开口。“子谦……”杨博刚想挑起话头,却看见萧墨轩呵呵的笑了起来。“萧某毕竟是做学生的,为何我那老师要找学生说话,却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转到了杨老您那。”“那依子谦看?”杨博放下茶杯,看着萧墨轩,目光炯炯,“依子谦说的也对,高阁老毕竟是子谦的老师,想走到一条道上总归容易些,况且高阁老也说了,只要走了徐阶,内阁次辅的位子,除子谦外不会举荐第二人。”“皇上对子谦的恩宠,朝廷内外都看在眼里,再加上高阁老的举荐,定是万无一失。以未及而立之年而登次辅之位,自太祖开国以来,可是尚未有过。”杨博说到这里,也禁不住兴奋起来。眼下他和萧家荣辱一体,萧墨轩位高权重,对他自然也只有好处。况且再说起来,杨博年纪做萧墨轩的长辈足以,虽然萧墨轩已是高居内阁,可杨博对他仍是有几分惜才之心。如果有可能,能眼看着这颗璀璨的星辰升上最高的天空,也是一件快事。“次辅,呵呵。”萧墨轩坐下身来,讪笑几声,“偏又不是首揆。”杨博瞪大了眼睛看着萧墨轩,萧墨轩向来儒雅。甚少听他说出这般心思的话来,倒让杨博仿佛坠到云里雾里,有些不明就里。“内阁里头,萧某的老师并非只有高老师一个。不才若是做了次辅,那不才的另外一位老师,该是何处?”萧墨轩轻叩着黄梨木的桌沿。“叔大?”杨博不禁皱了下眉头。内阁里头,张居正似乎一向看起来比以前的李春芳和现在的陈以勤还要来得低调。可若要说他真的一点野心也没有,恐怕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若是张居正没甚想法还好,如果张居正想法多些,未必不会嫉恨到萧墨轩的头上去。想到这里,杨博也不禁偷偷掐了自个一把,论起官场上的道行,自个要比萧墨轩丰富的多,难道竟是想不到这一层上去。高拱此举,也可谓是一石二鸟。内阁里头和萧墨轩走得最近的,其实也就是张居正了,两人不但有师生之谊,更是有那似真似假的翁婿之情。若是两人生隙,高拱居中调度不但少了许多擎肘,甚至还有机会拉拢其中一边。在朝廷里,张居正是孤党。高拱若想大权独揽,会拉着谁,压着谁,已经呼之欲出。杨博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其中的究竟奥妙,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这天大的利是放在眼前,况且高拱和张居正两个又是实打实的师生,即使算计起来,在朝廷大部分人的眼里,高拱,张居正和萧墨轩三个联成一气操执权柄的可能倒是更大。操执权柄,虽然说起来有那么些不大动听,但事实上历朝历代的权贵们,都是这么干的。君相相制,原本就是自古相传的圣人之术。再说了,内阁里头,萧墨轩的年纪最小,偏又最得圣眷,高拱日后即使再跋扈,也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张居正和萧墨轩之间的关系,更是微不可言。想来想去,竟是漏算了高拱可能会拉过张居正压制萧墨轩一系的可能。这也并非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大权在握的滋味,杨博也是深有体会,便是老子和儿子,在权柄的把握上也会生出间隙来,更何况师生。很多事情,往往也就坏在一个“贪”字上面。古往今来,莫不是如此。“子谦和高阁老毕竟有师生之谊,想来无不可细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杨博虽有些难堪,却更是进退两难。兴许……高拱也算是个豁达之人,日后也需要有个合适的人来接这首辅的位子,朝廷上下看来,若是给高拱来选,怕也是找不出比萧墨轩更合适的人选来了。而杨博,一时间似乎也找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呵呵,杨老您过虑了。”萧墨轩淡然一笑。“时候不同了……我只不过,想为我们多争一些罢了。我毕竟只是一个人,说到底还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乘着他们还刚醒的时候,把我们自个也叫兴,多争上一些。至于能多争上多少,只能尽力而为罢了。”一语毕,萧墨轩自顾着走到窗前,轻轻的一声叹息,落在杨博的耳中,却像是敲在鼓上的中槌。“为咱们多争些?”老将杨博,慢慢伸出二指,在自个的膝盖上轻扣了几下。似乎有些懂了。可是似乎又丝毫不懂。抬眼正对着着的,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皮绘,上面描着连绵不绝的山川河流。皮绘的一半隐藏在墙角的黑暗当中,倒显的好似是无穷无尽一般。那便是那幅和皇上挂在乾清宫里一般无二的那幅《大明混一图》了吗?杨大尚书如是想。全宁,鞑靼东王庭所在。全宁原属北平行都,成祖出关征伐之时,曾驻营与此。后图门受俺答所迫,迁鞑靼左翼王庭至辽东义州边外。大明嘉靖四十二年,明庭准现今内阁大臣,大学士萧墨轩所奏,与鞑靼左翼议和。封图门汗为王,岁赐银饷。因此一事为战败后所为,故而朝野之中,历来有人深以为耻。此时的全宁,虽已经没有了当年明成祖驻边的气势,几堵土夯成的城墙,更有些破败的模样,可是因为享着每年明庭的饷银和义州小开边的利是,所以看起来倒也热闹。只是全宁的热闹,相比起现今鞑靼西王庭归化的繁华,却有些畸形的味道。南方大明的商人很少前来全宁做生意,而义州的边市,一直也是不温不火。甚至有一些大族,偷偷的把牛羊和皮货拿到归化去买卖,以求能得个好价钱。贩卖那些从草原或者老林子里抓来的女真,确实是个好生意,可是这几年来,那些女真是越抓越少。为了获利,甚至还一些小的部落之间互相火并,把从对方那里擒得的俘虏当作女真人卖给南方的汉国。对于这些小部落之间互相火并的事儿,图门也只向来严禁。可是漠北草原广袤,常常纵马跑上好几天才能遇上一两个部族聚集地,所以这些事情想完全禁止,也是不可能。全宁的城墙上,几面用南方的蜀锦做成的王旗,随意的在土墙上。塞北风疾,每次有风吹过,都带起一阵呼拉拉的响动。百来个哨探分布在四周,倒也算是有模有样。一队看起来像是有武装护卫的商队,徐徐的从东边的草场边现了出来。顿时城墙上就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那商队看起来规模不小,光马拉的大车就有二三十辆之多,这样规模的商队,整个全宁城一两个月也难得看见一次。刚开春,草场上的新草刚刚长出来,四处散放的牛羊也不是很多,所以老远的就被发现了。城墙上的哨探从残缺的垛口上探出半个身子,一边张望着。一边朝四处叫喊着。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因为有一队大约七八个人的游骑已经从城里迎了上去。商队的领头,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汉子,红黑的脸庞,宽阔的胸膛上披着一件水牛皮粗制的皮甲,粗粗的胳膊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空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看见全宁城的游骑迎了出来,不但没有现出丝毫惊慌的模样,反是招呼着商队里的人拿出一个个准备好的小包裹,憨笑着给迎来的游骑兵们递了上去,一看就是常年游走在关外的老生伙。包裹里除了有三四两重的生丝白银锭子,还有满满的一大包淮南产的鲜盐。鲜盐向来是草原上缺少的东西。也不知道南方的汉国是有意还是无意,义州的边市里也很少很买到上等的鲜盐。许多全宁的贵族,不得不定期私下派人去归化买上一批陕西产的青盐来用。青盐虽好,可吃起来总觉得比海盐少了些鲜味,所以如果能弄到上等的淮南鲜盐,那是最好不过了。拿到包裹的鞑靼游骑兵们,小心的拧出一小撮鲜盐放进嘴里,顿时一股久违的咸鲜味从嘴里漫了开来。不错,确实是上等的淮南鲜盐。领头的百夫长,满脸堆笑,满意的锤了锤领头的汉子的肩膀,像是夸奖了几句。而那汉子依然是一幅憨笑的样子,一边用蒙古语回着话,一边从怀里掏出文书递了上去。游骑百夫长接过看了几眼,又递了回去。随后手一招呼,七八匹马立刻甩开了蹄子,顺着城墙跑了开来,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土墙上的鞑靼哨探们叹了口气,互相张望一眼,嘴里骂骂咧咧一番,又缩回了身子。这样的好事,向来都是那些百夫长,十夫长的专利,他们这些普通的哨探是沾不上边的。而更上头的千夫长,就向来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了。领头的汉子仍然是一幅憨笑的模样,站在那里恭顺的看着前来探查的游骑消失在土墙那头,才松了口气似的,束了束身上的皮甲,带头继续向全宁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