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二十三日之后,京城里头似乎就从来不缺少话题。蒙皇上和朝廷开了恩,太上皇的恩泽,只禁了三天的酒乐。不过二十七日是太上皇奉安的日子,仍然没人敢真开了禁。直到了二十八日,京城里酒楼和茶馆什么的,才渐渐重新开了张,只是坐在里头的人,仍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也不敢大声笑乐出来。昨今天寿山奉安时候的意外。虽是没有人刻意去渲染,但是小道消息偏偏总是传的最快,也最让人能找到乐子。更何况当时那么多人都在。也不知道是谁先传了出来的。只过了一夜,就在私底下传得沸沸。“高拱挡了太上皇的道”还是太上皇想说高拱挡了道。”也不知道是随先琢磨出这么个理来。可联系前当日的情形,却又是说不出的古怪。就算是当时在场的人。也觉得玄妙无比,更何况那些根本没机会去亲自奉安的。只是一个个口中说的,却直接说了高拱,并不是叫上高阁老三个字。说这话的人,自然是小心异常,说之前都要左右顾盼几回才敢开了口。毕竟眼下高拱还是内阁的次辅,位高权重。虽说未必会来和平常的百姓计较,但是说话的人却是仍有几分提心吊胆。而更多的听者,难免面皮上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更不会多说些什么,听过之后,无论说者还是听者,都是一副向来未曾说谈论过的表情。而等转回了身去,这一则小道消息却是越传越广。若是要说这朝廷里头,高阁老眼下的情形到确实有些难堪。上头的徐阁老才是真正的首辅。虽说松江府的夺田一案,确实让徐阁老有些下不了台面。徐阁老自个在台上台下,也是屡次说出了想要告老还乡的念头。可说归说,毕竟人还在上头。而朝廷眼下的权柄,朝野内外。谁都知道皇上最信愕过的是萧阁台。萧阁台兼着兵部的堂官,更是实打实的打过几场大征之战,这一点。朝廷里头谁也比不上,朝廷用兵的事儿自然是顺位排第一。除了萧阁台,吏部的堂官杨博向来都是顺着萧字大旗的风向打转。吏部是百官之首,手握升迁之责,谁也得罪不起。虽说杨尚书口口声声都是秉承圣意。谁都知道,皇上若有大事儿要论,第一个要找的就是萧阁台。只有这备两个人谈得顺了,才会把事儿拿出来亮相。可偏偏除了这两个”户部的徐阁老虽是首辅,近来却又总是顺着这两个的意思去走。眼下工部的堂官张居正,也是内阁大臣,内阁里第三把的椅子。最是滑溜的一个人,朝野上下,倒也有几分威望。张阁老平日里的言行也算得上是端正,谁也拿不出理由来说他的不是。且还和萧墨轩还有一份八竿子打不着的翁婿情分,他不帮着萧大人去翻高阁老的台,高阁老已经是要去五台山烧高香了。能剩下的,也就是翰林院的陈以勤和都察院的赵贞吉。陈以勤其实根本不必拿来说。谁都知道此人堪比李春芳,十足的老好人一个,只要不是有违伦理之事儿。向来也不会力争。左都御史赵贞吉虽有拜相之心,和内阁里几个比起来,却无拜相之才,无论资历还是功绩,就连陈以勤尚且比不上。当年虽有一争之雄心,可三四只下来,亲眼看着内阁里几个步步弈局,已是大觉不如,只能空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更兼有徐阶约束,更是收敛羽毛。如此一来,高阁老手上能剩下来的。也不过只有一个礼部。礼部其实倒也不是清水衙门,只能管着些迎来送往的事儿。要知道,科举的刀笔,也是握在礼部的手里。如果说吏官之首,那么礼部就是百官之师。只是可惜这个所谓的百官之师有些名不符实,能够掌握的,无非是些网登科的举子,进士,最多是些翰林之类,人轻言微。高阁老年纪虽也走过了五十。可心志却也不内阁里的约束也就罢了,高阁老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耐得下去。可偏偏太上皇一场奉安,竟是莫名其妙的闹腾出个。“高拱挡了太上皇的道。的话来。就连京城满大街的人都在谈论,高阁老自个又岂会不道。乾清宫,东暖阁。四月底的京城,天气并不算得热,况且东暖阁四面的窗户都打了开来。显得甚是凉爽。可高拱高阁老却不时的抬起手上的袖子,擦拭着额头上汗珠,面皮上更是严肃无比。“高卿家何必在意,惟一坊间传言尔。”隆庆若无其事一般的挥了下袖子,面皮上却也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来。太上皇的奉安大典上边,闹出这么一出来,其实若是说隆庆大人心里头丝毫芥蒂也没起,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儿。只是这些事情,实在有些捕风捉影的嫌疑,况且高拱高阁老也是帝王师,当年隆庆大人还是裕王爷的时候,也没少被关照过。哪怕只说这回太上皇的奉安,眼下的高阁老,也是兼着礼部的堂官。为了太上皇奉安的事,鞍前马后的操劳,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若是真的因为这个现出不满来,未免有些欲加之罪的嫌疑。其他的四位阁臣,连着陈洪。冯保,孟冲等几个司礼监的秉笔,都是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个当口上,确实也是说什么都不好,只能说不开口了。“萧卿家。”隆庆微微抬了抬手。瞥了一眼窗户,一边的小内侍立刻会了意,把窗格掩的小了些,挡住了穿堂风。“肃州城的兵马,该是按时出了关吧。”隆庆见高拱仍有些惶恐。也不便再劝解,干脆把话头转回到了正事儿上边。“从京城到肃州,三千里的地,用八百里快骑昼夜不停,也要两三日才能把消息送到,再传回来,怕是也要两三日,算下来,怕是要等到明日夜间或是后日才会有肃州的消息传来。”萧墨轩略一思量,立刻回道,“不过既然有文书传了过去。肃州那边又委派了能臣良将,当是自有主张。”四诚的朝庄,仍是仿照归化的模样谅块。就有劳徐阁略,六,隆庆微微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徐阶那边。毕竟朝庄和各地的钱庄在名义上面。都属于户部的统一管理。“这些都是微臣分内的责。早就安排妥当,倒是兵马的事儿才是最紧要,微臣也早就安排下人手。帮着各地的随军商户料理。”一直默不做声的徐阶,这时候才直起身来回道。“也亏得皇上和萧大人能想出如此妙计,让我大明的商户随军供应,帐面上的花消虽然大些,可仔细算下来倒省了许多。至于帐面的花消,户部也尽量盘算仔细些,该花的一文也不少,能省的也尽量多省些下来。“徐阁老明鉴,这兵马的事儿才是最紧要,打了这么多回,虽都是胜了,联这心里头却禁不住的每次都要搁着。”隆庆听徐阶的话,也只是略微舒了些心。前几次的大战,都是依托着国内的地境出击,而这一回却是真的劳师远征。况且不但要面对那些顺着河流而进的西洋人,西域一带的土著和瓦刺人,也是一时间难以断定敌友。“图门的诏书,已于先一步送出关去,瓦刺各部皆有一份,许以封赏。图门眼下虽是暂居京师,可我大明并未削去其王爵。以北元之理,兼我大明之势。即便有人有心与我大明西军相抗,转瞬之间,也难免互相猜忌。”萧墨轩不急不慢的回道,“臣早有线报,瓦刺人与西洋人几次接战,皆未击退,到反被蚕食领土。如此一来,只要我西军取得首胜,不但可令西洋人胆寒,便就连西域诸部,也必定忌。“首胜”隆庆微微点了点头,“只盼李成梁能不负所望,联和诸位卿家,也只能在这京城里头等候消息了。”“诸位卿家,可还有事?”隆庆回过神来,向着众人问道。“臣徐阶有一事,还请圣上恩准。”一直站得离隆庆最近的徐阶,忽得转过身来,伏倒当中。“徐阁老有事只说便是,何必再行大礼。”隆庆帝也略有些愕然的抬起头来。“微臣是天启五年的生日。到眼下已是六十有二,按照民间算起来,早已年过花甲。”徐阶却不肯起身,仍是跪在当中说道,“嘉靖二年,臣以探花及第,在朝廷为官也已逾四十年之久。”“蒙太上皇和皇上恩宠,的授内阁首辅之职,已是位及人臣。了无遗憾。”“惟一心中所恨,无非是微臣忙于国事,竟疏了子孙的**。臣所奏请的,也只是想请皇上恩准。准微臣回乡养老,刮教子孙。”“阁老何出此言。”隆庆虽没有大吃一惊的神情,可未免也有些意料不到,“六十有二,也正是当时。当年严阁老尚且八十为相,何况阁老你才才刚年及六十。”“他人之事,令人又何必效仿之徐阶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容来,“皇上和诸位大人今日所做之事,又何曾有人做“微臣所请,还请圣上恩准。”“眼下兵行西北,幕廷正是用人之际”眼见徐阶似乎去意已决,隆庆却倒显得有些犹豫起来。“人行走而法度不废,方是我大明日后兴国之理,若是皇上恩准,便请从微臣身上而始吧。”徐阶俯下身去,重重。首。此时不但是隆庆帝微叹一声,就连一边的萧墨轩和张居正等人,也是禁不住微微颌首。“既然徐阁老去意已决,想来联也不便强留。”隆庆帝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当中,亲自将徐阶扶起。“阁老适才所言,字字言在联心。人行走而法度不废,日后当是我朝治国之理。”“圣上有此厚眷,微臣铭感于心徐阶脸上又泛起一层满足的笑意,“朝中眼下有诸位大人辅佐圣上,微臣也算是放得下心来了。”“徐阁老离家已久,萧卿家曾经经略江南,南直隶也算得上是熟识。虽是要忙着西北的战事,却再请帮着联担待一些,为阁老回乡一事料理一番。”隆庆对着萧墨轩说道。“微臣稍后便去帮着打理。”隆庆帝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萧墨轩也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大意也就是把江南徐家的事情,能放过一些就放过一些,只要处理得当便是,暂且不需要再多做追究了。其实原本萧墨轩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未及去打理罢了。眼下皇上既然也说了出来,自然不会再顾及太多了。“微臣谢皇上隆恩。”徐阶的嘴唇微微舞抖了几下,却又再没说出什么来。“等出了宫,诸位大人帮着联送一送阁老,尤其是萧卿家,更要多担待一些隆庆帝紧紧握了握徐阶的手,终于还是放了开来。这一双手,曾经一路护送自己从裕王府直到今天的紫禁城,又一路伴随着自己和这个大明王朝一路走来。虽是也屡有过错,却不失大节。而就在今天,这双手的主人终于决定要离开,回到他曾经出生的地方,路途千里,只怕是今生再难相见。大明朝曾经的首辅,徐阶,终于决定要离开了。离开这块他曾经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的地方,离开这块曾经承载了他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希望和失落的地方。大明隆庆四只,五月初六。在余下四位内阁大臣,高拱,张居正,陈以勤和萧墨轩,以及杨博,赵贞吉等众多文武百官的相送下,徐阶终于离开了京城,经东直门而出,前往通州渡乘舟南下。对于曾经的徐阁老来说,这向南返乡的一路将是且笑且行。曾经笑着步入永恒的睡眠的嘉靖帝,与今天笑而返乡的徐阁老,他们都是把最灿烂的笑容留在了这座城市,留在了大明王朝的心脏。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在他们身后,相送他们的人,将会带来一个更加伟大的时代。而他们自己的名字,将会跟随这些身后的人一起,名垂千古口曾经有一个人,叫徐阶,首辅徐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