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振汉一直对这个充满了神秘感的天京使者充满了好奇,只是入城以后,柳畅象林妹妹进了大观园,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过现在柳畅开口,瞿振汉当即拱手说道:“有何不妥?这可都是金佩铨先生定下的良策?”他身侧的金佩铨已经站了出来:“这是仁义之举,义师入城,秋毫无犯,留用旧人,又可取信于人。”他一向以张子房、诸葛亮自许,这次红巾军入乐城,军纪井然,多半是他的功劳,至于留用文武官员与绿营官兵,正是出自他的手笔:“我义师留用旧人,全城人心大定,正可谓仁义之师。”柳畅微微摇头,用手比划起来:“金先生此言差矣!”柳畅清楚这些绿营兵投向红巾军绝对是迫于形势,而非他们的本意,绿营兵早在乾隆年间不堪用,到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更是不堪一击,在太平天国的大潮迎来总崩溃,但是清庭在以后几十年的时间仍企图对已经崩溃的绿营兵制进行修修补补,为此甚至占用了晚清近半的军事资源。原因无他,在于绿营兵的忠诚,绿营兵是世兵制,世代土著,服从性极强,终清一世,都是清庭镇压民变的忠实走狗。一旦有变,这些绿营兵绝对会变成红巾军最可怕的敌人,在历史上,就是这些留用的绿营官兵坏事,当县城居民纷起攻击红巾军之时,这些绿营官兵纷纷响应,加入了屠戮的队伍之中,让一千数百红巾军倒在血泊瞿振汉不愿意柳畅下车伊始就对红巾军指指点点,心中不悦,但这人既然自称是天京城来的使者,只能暂时听他几句闲语再走人。柳畅继续说道:“我义师入城,自当行仁义之举,只是金先生当知汉高祖为何弃洛阳,而定都关中?”金佩铨虽然只是个乡间塾师的水平,好谈空言,但既以张子房、诸葛亮、刘伯温自许,自然是读过史记和通鉴,他闻言问道:“是说娄敬说高祖之事?我还记得这还是张子房一句此地非用武之国才最后说动高祖定都关中。”柳畅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汉高为何不用周室故宫,定都洛阳?”金佩铨旧学的底子尚好,他当即背出了娄敬劝汉高的话:“陛下取天下与周异。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诸侯自归之,遂灭殷为天子。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营洛邑……今陛下起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成皋之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夷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只是背到一半,金佩铨突然觉得汗流浃背,怎么也背不下去,柳畅问了他一句:“瞿帅虽起义师,但今日形势是成康之世,有十余世积德?还是汉高之时,天下共逐其鹿?”“这……”金佩铨觉得自己原本十分完美的谋划突然有了无数破绽,他支支吾吾地说道:“瞿大元帅与我等皆起于草莽,不同于周世有积德累善,更近于汉高之时。”他可清楚自己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份量,瞿振汉虽然自号浙东虹军统领,又有天下水陆兵马大元帅的头衔,但起事之前不过是东乡一个寻常土豪而已,谁都知道他是个捐了个监生的腐乳店主而已,县城下去个典史之类的货色,瞿振汉就得提前几天张罗开了,他这次能召集三营红巾军,多半是借了瞿氏宗族之力。至于他自己,也不过个有点名声的乡下读书人,在县城内没什么份量,至于一同起事的几位首脑,在乐清乡下还勉强有些份量,至少有个监生、生员的名头,但是进了这乐清城却什么都不是。这样一群小土豪的组合,哪有什么能力积德累善,又有什么能耐把那些办事多年的老吏杂役、绿营将牟握在手里,谁都知道你终究是个小小的腐乳店主而已。瞿振汉只是略通文墨,但也听得出金佩铨的心声:“金先生?您定下的策略可有些小破绽?”金佩铨应了一声,柳畅的声音已经响亮起来:“瞿帅,此汉高之世,风起云涌,乱世之时当用重典,可不能心慈手软,误了自己也误了宗族!”他已经搞清楚,这次随瞿振汉起事的都是东乡民众,其中瞿氏族人甚众,瞿振汉虽然是小土豪,但为人四海,对宗族多有接济,因此才能一呼百应。瞿振汉出身草莽,但总算是略通文墨,柳畅说“汉高之世”、“乱世之时”他不但能听得懂,而且还觉得说到自己心底去了,至于“误了宗族”更是让他觉得这位天京城来的长毛使者仿佛是自己的贴心人,只是犹豫地说了一句:“只是本帅话已出口,不能食言而肥啊。”金佩铨已经开口了:“正所谓慈不掌兵!”他虽然是个不高明的策士,但却是一点就透,现在越想越是后怕,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后院埋下这么一颗定时炸弹还洋洋自得,若不是这位天京使者老于谋划,险些就误了大事。“慈不掌兵,成大事者不能拘于手段。”柳畅也在一边劝道:“瞿帅您切不可自误。”瞿振汉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在这里面,也有我的内应,他们是靠得住。”他婆婆妈妈,金佩铨倒是推了一把:“这位先生说得没错,成大事者不能拘于手段,瞿帅不可铸此大错。”说到现在,瞿振汉才下了决心:“便依两位先生就是!对了,还没请教这位小先生高姓大名?既是天京信使,现在东王府内居于何职?”直到现在,柳畅还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已经想好一套说词,当即向前拱手走了一步:“在下柳畅。”“柳老弟果真是年轻有为!”瞿振汉赞了一句。柳畅继续介绍自己的来历:“在下虽然自天京来,却是天王府中一闲人,与东王殿下无关。”金佩铨当即惊道:“对,对,对!柳老弟说过,是天王派来浙东,柳老弟可在天王殿前常闻圣言?可曾带大军入浙?”这次红巾军起事,金佩铨正是从中牵线搭桥的中人,他冒死去过了几次南京,最后得蒙东王杨秀清赏识,得了一份浙东虹军统领的委任状。此时太平天国的政治架构是个怪胎,天王洪秀全虽然是理论上至高无上的第一人,但在实际操作中却是完全被架空,东王杨秀清几乎独掌一切军政权力,完全凌驾于洪秀全之上,甚至还借天兄下凡的名义要当众打洪秀全的板子,最后还是众人求情才免了洪秀全的这顿板子。在这种情况下,金佩铨自然走了东王杨秀清的路子,天国起事,四方响应,东王府内外象他这样奔走的小人物不计其数,杨秀清也没在他身上寄多少厚望,除了一封公函之外,不肯再给一点点支援。“天王得闻浙东虹军起事,特意派我前来共襄盛举!”柳畅说得十分从容:“至于天兵入浙,正需虹军策应!”金佩铨心中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他觉得这次红巾军起事又多了几份把握:“天兵真有大举入浙之举?”说起来,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之后的战略布局可以用奇萌来形容,先是派北伐军孤兵深入,后是西征草草收场,完全缺乏战略眼光,以至远不能守镇江,近则连南京城外的紫金山都在清军手里,江南大营就常驻天京城外十数里之外。原本攻下南京之后,可以沿用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故智,逐步攻取东南,然后领兵北伐,可是天国不但没能平定苏南,甚至很长时间内对浙江这个东南最富庶的行省可以说是秋毫无犯。整个满清的经济命脉,一赖苏南,一赖浙北,浙北的份量尤重,而浙江绿营又是出名的弱旅,极不堪战。可是自洪秀全、杨秀清以下,却完全没有攻取浙江的意愿,放着这么一块最美的肥肉弃之不顾,一八五五年范汝杰部入浙不过六日,虽是全浙震惊,却只是过境一游,一八五八年石达开入浙四月,也没有长远打算。一直到一八六零年,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终于大举入浙,但这也是为了围魏救赵击破江南大营。终于到第二年,也就是一八六一年,太平天国才终于下定决心图取全浙,但为时已晚,虽然一度攻取了除了两府城五县城之外的几乎整个浙江,但是形势的剧烈变化让浙江成为太平天国战略布局中的弃子。不过现在柳畅却是毫无顾忌地回复:“没错,天王和东王已经议定,只要虹军起事,即可令天兵大举入浙。”他这话等于是给瞿振汉打了一剂强心针:“甚好甚好,只是柳老弟真是天王府中一闲人?我看不是吧?”柳畅对天朝官制不大熟悉,打了哈哈就准备蒙混过去:“在下官职甚小,只不过是一检点而已。”金佩铨已经惊呼一声:“足下是殿前三十六检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