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节 矛盾人生今年这个冬天,雪特别大,尤其是到了十二月中旬的这几天,更是扑簌簌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一连下了两天方才停歇。庭院里,早已铺满了厚厚的积雪,那些宫女太监们可忙活坏了,雪一停,就立即清扫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道路来,免得我们经过的时候沾湿了鞋底。我站在窗口,敞开一条缝隙来,呆呆地注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情很是烦乱。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几天我老是做恶梦,梦里面要么是军队在南方打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要么就是东青受了重伤,浑身都是血地躺在那里,我怎么呼唤他,他也不肯睁开眼睛看我一下。我把这些梦跟阿娣说了,她只好安慰我,叫我宽心,说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肯定不是真的。可即便如此,我也依旧无法停止这种忧虑。正发愣间,多尔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院子门口。他已经五天没有来这里了,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院子里的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跪在雪地里请安,他并不理睬,径直朝我这边的寝宫大门走来。我来到正厅时,他已经在宫女的侍候下脱去了貂皮外衣,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没有任何绣饰的马褂,里面是绛红色的素箭衣。这样的颜色我很不喜欢,有如日落西山,映红了天边的云彩,虽暗暗发亮,总改变不了将要逝去的命运。这种感觉,很压抑,很郁闷。而他的脸色,也在这种色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沉。“你这是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侧脸打量着。他开门见山地告诉了我,“你的担心还真是没错,尼堪他们果然在湖南吃了败仗。损失很惨重。”“啊!”我禁不住地惊愕出声,难道我的噩梦是真的?千提防万小心,到底还是出了祸事。一瞬间,我的心就揪了起来,“东青呢,东青有没有事?”“没事。活蹦乱跳地回来了,现在在长沙据守呢。从奏折发出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天了,不知道现在李定国部有没有攻城。”说话间,他接过宫女送上来的茶水,揭开盖子喝了几口,然后放下。眼睛望着门口,不再说话了。能看的出,他着实很恼火。毕竟从天命十一年春天,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吃过那个败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间。无论是后金军。还是后来地清军,几乎都没有遭遇过什么重大挫折。尤其是他执政之后,更是攻城必克,野战必胜,到哪里都是所向披靡。高奏凯歌而还的。这一次,究竟惨败到了什么程度,我真是不敢想象的,也难怪他这般郁怒。眼下,我虽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又怕他正在气头上。被我问得更加烦躁。也只好暂时沉默,等他稍稍消减了怒气再说。难耐的沉寂持续了好一阵子。多尔衮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勉强缓和了脸色,转头向我说道:“熙贞,这一次也是我一意孤行,大军遭遇挫折,我也不是没有责任。我要是当初听了你的,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这种耻辱,还真是开国以来未曾有过地。从上到下,都要重罚,否则他们就不会长记性。”我犹豫着问道:“到底损失如何,他们有没有受伤?”“没有一个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个个都挂了彩,只不过有轻有重罢了。更可气的是,还折了程尼和锡图库,这两人可是能征善战的大将,也跟了我好多年,我对他们一贯放心得很,谁曾想竟然会这样!”说到这里,他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又一次燃烧起来,重重地拍击了一下桌子,顿时,茶杯里的水飞溅出来,沾湿了他地袖口。侍立在旁边的宫女赶忙过来帮他擦拭,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只好怯怯地退回去了。“都受伤了?东青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听他这么一说,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几天来我经常有不祥的预感,真害怕他出什么事情,就差求神拜佛,给他祈求平安了。“谁知道具体伤在哪里了,尼堪的折子上只说是俱受创,不过想来应该也不重,否则也不可能不提到。”说到东青,多尔衮地眼睛里总算是有点了温度,脸色也没有刚才那样阴沉了,“也就是他,还稍微让我欣慰点。多尼在折子里提到,说战前他曾经建议过稳扎稳打,只不过被他们否决了,如今吃了败仗,他们才念起东青地好来……还有啊,尼堪他们的大部队被李定国设计包围起来,险些全军覆灭,幸亏东青和多尼及时率兵驰往救援,这才减少了损失,否则他们都得丧命。”我更加地心慌意乱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哪里受了伤,会不会落下个毛病之类的,真是让人担忧啊。“那接下来怎么办啊?我看还是让东青回来吧,千里迢迢的,也不知道他在南方究竟怎么样了,我怕他年少气盛,急于将功补过,反而吃了亏。”多尔衮的回答,却让我有些意外。只见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兴许这一战就是个转折点,以后李定国就没那么难对付了。所以,你也不必急着让他回来,他打仗立功地日子就在后头。你不让他干出点出彩的,他那么心高气傲的,怎么肯窝窝囊囊地回来?”我有些生气了。看他这种态度,似乎东青根本就不是他亲生骨肉,而是个普通外人,根本不值得他担忧牵挂。明明知道东青受了伤,还这般轻松姿态。要知道东青这样的身份根本用不着亲自出战的,就算亲临前线,周围也有一大帮护卫随身保护,怎么会让他和敌人短兵相接地格斗厮杀,甚至还受了伤呢?那一战之惨烈,也可见一斑了。如此残酷的恶战,实在不适合他这样一个初出茅庐地少年,更何况他是我地儿子,哪怕少根汗毛我都紧张。哪里能不格外地牵肠挂肚?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我此时的情绪一样,自顾自地说着:“其实这次虽然吃了个大败仗,折损了数万兵马,不论是尼堪,还是我,都丢脸丢大发了。可事情地转机就在这里呢——你想想。在贵州永历伪帝跟前的孙可望,见到李定国连战皆捷,短短几个月间就占领了整个广西,还有半个湖南,半个江西,能不格外眼红妒忌?衡州这一战。李定国已经派人去和孙可望的部将冯双礼联络,让其配合,好在衡州合围。若这个计划真地如愿实施,恐怕连多尼和东青他们都难以逃出生天。可孙可望呢,怕李定国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取代了他的位置,竟然令冯双礼部撤退。可想而知,尼堪此番大胜之后,必然被孙可望加紧排挤,两人反目成仇。已经是指日可待了。等他们自己人内讧起来,就是我军大举进攻的时候……”我越发憋气,感觉他越来越不像以前的他了。那个有血有肉,儿女情长,经常带着和蔼微笑的多尔衮,似乎已经渐行渐远了;留下来的这个。冷酷功利。满心算计,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地。冷血的政治动物。我无心听他跟我滔滔不绝这些军政大事,我只想尽快见到东青,把他牢牢地留在我跟前,看着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男人和女人的矛盾,有时候真的不可调和。前者志在四海,后者渴望温情。只要这个世界没有颠倒黑白,错乱阴阳,这个矛盾就永远存在。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再半个月,就到春节了,那些蒙古王公们照例要来京觐见朝贡。东青地婚事在春天的时候就定下了,原本安排在九月份,现在都十二月了,再拖延下去,吴克善那边必然尴尬,以为咱们想悔婚了。这朝里朝外的,是非多得很,人人瞧在眼里,背地里必然闲言杂语的,不论是对东青,还是对咱们未来的媳妇,都不是个好事情。我想这婚事还是别再耽搁了,趁着这次吴克善来觐见,就顺便把女儿带来,把婚事办了吧。”多尔衮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有点意外,又似乎不太赞同。“现在才说这个事情,恐怕来不及了,吴克善他们这时候差不多要启程了。这婚事要办得像个样子,规格够高才行,赶在过年地时候办,实在仓促了。”“科尔沁那边巴不得赶快把女儿嫁过来,嫁妆必然早已准备好了,就是现成地。你派人快马去传个信,他们肯定大喜过望,动作快得很呢。”接着,我补充了一个理由,来说服他,“东青现在肯定拗着一股劲儿,想要扳回些面子来,我怕他沉不住气吃亏。正好可以借着给他办婚事娶媳妇这个理由,令他回来,他也不敢不听。至于面子问题,你想给的话,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他闻言之后沉默片刻,然后起身,在窗子底下慢慢地踱起了步子。几个来回之后,他转身向我,负手而立,淡淡地说道:“好,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吧。”我松了口气,只要东青回来,在我跟前老老实实地呆着,我就放心了。他虽然过了这个年就十六岁了,可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年,还需要我地庇护。多尔衮大概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忍不住嘲笑道:“你啊你,还真是妇人性情,宠溺孩子到不像话。他都比你高了,你还把他当小鸡仔护在翅膀底下。恐怕就算你高兴,他也未必情愿呢。不信你看他回来,是不是一副沮丧模样。”“你当我像你一样,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天塌下来都不带皱个眉头的?管他高兴不高兴,我只要看到他平安就好了。”他无奈道:“那好,我全依你的,这就传旨召他回来。”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继续道:“这次失利,他倒是唯一一个可以避免罪责的人,加上他救援有功,应该有所封赏……我本来想封他当个郡王的,可是他年纪太小,实在不能服众,加上这次毕竟遭遇惨败,朝廷内外都郁闷透顶,我若单独封赏了他也说不过去。”我想想也是,其实东青做个王公贝勒地,也不是什么很重要地目标,毕竟多尔衮准备培养他当未来储君,也不急于这一时升迁。“嗯,那也不必封王了,赏赐些金银就好了。”“行。至于其他人,除了多尼之外,全部革职削爵,暂时留任,戴罪立功。我打算让洪承畴先代管江宁军务,让博洛赶去湖南接替尼堪,统领那里的五万大军,伺机反攻。尼堪暂时留在长沙养伤,让多尼和东青一道回来。”我知道他叫多尼一并回来,大概是怕东青见多尼有更多地立功机会而心生不满,索性让两人都没有了争功的机会。“这个安排倒也不错,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多出几个缺来,恐怕到时候人手不够。而且副帅这一职位,也不能空缺。”他思忖片刻,有了主意:“叫谭泰去吧,让陈名夏先帮他管着吏部的差事。短时期内,南方恐怕平定不了,吴三桂在四川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明年,只怕战火会烧到北边来,我估摸着,李定国在南方这么一闹腾,北边的某些人肯定忍不住心痒痒,也想干点大逆不道的事情出来……”“某些人,是谁?”“该是谁,就是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是自家人,就难保没有些异心,想趁火打劫,也捞取点好处,我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说着,他的眼里隐隐浮现出一点落寞之色,“每过一年,都要少掉几个故人。入关才九年,就遭遇了这样的惨败,我也难辞其咎。眼看着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了,我要赶在这之前,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都挖出来,一一消灭。若放任这些心腹之患隐藏着渐渐坐大,将来东青再接手时,恐怕就难以处置了……”说到这里,多尔衮显露出了几分倦怠,有些乏力地起身,到内室休息去了。帘子掀起又放下,晃荡了几下才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不仅仅是因为这场败仗,而是哀伤于人才的渐渐凋零。入关之时,猛将如云,多到根本用不过来。这才几年功夫,这些王公贝勒,固山额真们或病故,或战死,或因政治倾轧而倒霉的,实在是不胜枚举。今年入秋之后,先是殁了勒克德浑,刚刚又听说折了锡图库和程尼,这个月初的时候,连他多年来甚为倚重的英俄尔岱也死了。那晚他连夜去临丧,天亮时候才回来,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有残余的泪痕,还有他深藏眼底的悲伤。我知道他这不是装出来的,他向来爱护士卒,器重亲信,譬如在松山的时候让将士们轮流回家探望,譬如入关后有人当了逃兵他却说“我朝兵力强盛,兵逃非畏死也,想系钱粮不足,不能自赡耳,姑从轻处”。想到这些,我越发矛盾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有时候看起来很冷酷很功利,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善良很重情谊。也许,后者才是他真实的性情,前者不过是迫于情势而不得不伪装出来的。这样的人生,还真是沉重啊。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轻松下来呢?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