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严世蕃所料,三法司采纳了街头巷尾路边社的意见,将杀害杨继盛、沈鍊的罪名套在了严世蕃的头上,所谓冤杀忠臣、天下公愤之类,写得慷慨激昂。完稿之后,他们依例将罪状送交内阁首辅徐阶审阅。徐阶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他接过稿件,仔细看完,然后微笑着夸奖道:“这件事情你们做得很好,文辞犀利,罪名清楚。”“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各位,”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气说道:“你们是想杀严世蕃呢,还是想要救他?”这是一个侮辱智商的问题,几位司法干部当即涨红了脸,大声叫道:“那还用说,自然是要杀了他!”看着激动的同志们,徐阶笑出了声:“此奏疏一旦送上,严世蕃必定逍遥法外,诸位只能白忙一场了。”这又是个什么说法?众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徐阶,等待着他的解释。“你们并不明白其中奥妙,虽说杨继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愤,却绝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杨继盛虽是为严氏父子所害,斩首的旨意却是皇上下达的。“当今皇上是英察之主,从不肯自认有错,你们如果把这条罪状放上去,岂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瞒,皇上的颜面何存?到时皇上发怒,严世蕃自然无罪开释。”徐阶说得没有错,严世蕃的如意算盘正是如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企图,他先放出风声,说自己最害怕杨继盛事件,然后诱使三法司的人将此罪状上达,因为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这位仁兄过于自负,认定自己天下第一,没人能骗得了他,也从不肯认错。现在你要告诉他,兄弟你错了,人家借你的手杀掉了杨继盛,你还在上面签了字,你是个白痴冤大头,他自然要发火,否定你的说法,于是严世蕃同志刚好可以借机脱身。这招十分狠毒,即所谓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后来的上海滩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过这手。当时正值解放前夕,蒋介石之子蒋经国奉命到上海整顿金融秩序,打击投机,干得热火朝天,结果搞到了杜月笙的头上,不但毫不留情,还明确表示整的就是你。杜月笙也不争辩,乖乖受罚,暗中却指使他人检举孔祥熙儿子投机倒把,把事情直接闹到了蒋经国那里:如果你不处理他,凭什么处理我?于是轰轰烈烈的上海金融保卫战就此草草收场,蒋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脱。但严世蕃却没有杜月笙的运气,因为他的对手是徐阶,是一个足以与他匹敌的人。书呆子们头晕眼花了,他们的脑袋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傻傻地问徐阶,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出个主意,定个罪名,我们马上去办。然而徐阶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们更为吃惊,这位深不可测的首辅大人只是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早已预备好的奏疏:“我已经写好了,你们送上去就是了。”怎么着?难道您还能未卜先知?怀着对徐大人的无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员们打开了那份奏疏,杀气扑面而来。简单说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几点:首先他和罗龙文是哥们,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严世蕃也与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匪,并企图里通外国,逃往日本。其次,他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图谋不轨。最后,他还占据土地修房子,而根据现场勘查,这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严世蕃狗胆包天,竟然在上面盖楼,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条罪名当年胡惟庸也挨过)。看完了这封奏疏,三法司的书呆子们也已断定了严世蕃的结局——必死无疑,因为嘉靖最为反感的两个词语,正是“犯上”与“通倭”。三法司的官员们揣上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临走时,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别。而徐阶依旧礼貌地回礼,面色平静,似乎之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在近三百年的明代历史中,这是让我感触极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为在这场平淡的言谈分析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蕴含着一种更为可怕的智慧。作为当时世间最为精明的两个人,严世蕃和徐阶都敏锐地抓住了这场斗争的最关键要素——嘉靖。事实上,严世蕃死不死,放不放,并不取决于他有没有罪,有多大罪。别说内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结外星人,只要嘉靖不开口,严世蕃就死不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严世蕃简直比嘉靖还要了解嘉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这一绝招,如无例外,安全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阶。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对话,你就能明白,徐阶的城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他破解了严世蕃的计划,还提前写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这些,他必须了解以下三点,缺一不可: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习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认错,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帮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们会定哪些罪名。能够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经极为不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对于这两点,严世蕃也了如指掌,因为他的诡计正是建立在此之上。但徐阶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因为他还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点——严世蕃的心理。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法官是怎么想的,还知道严世蕃的想法,甚至连他用的阴谋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负天下才智第一的严世蕃机巧狡猾、机关算尽,却始终在徐阶的手心里打转,最后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钞票。但是,这绝不能怪严世蕃同志,套用一句电影台词:不是国军无能,只是共军太狡猾。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情的精确预测,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机谋划,这是极致的智慧,在我看来,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在这场暗战中,严世蕃输了,却输得并不冤枉,因为他输给了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这位天资聪慧、刚愎自用的皇帝,终于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一生都致力于耍心计、控制人心的他,最终却沦为了两个大臣的斗争工具,他的脾气和个性被两位大臣信手拈来,想用就用,想耍就耍。就这样,木偶的操控者最终变成了木偶,也算是报应吧。还要特别提醒大家一句,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徐阶和严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着玩,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嘉靖同志爱面子,要换了朱元璋,估计不但严世蕃活不成,连办案的那几个书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携手并肩一起见阎王。所以千万不要乱用此招,教条主义害死人啊。不出徐阶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后,嘉靖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复核之后,立斩严世蕃、罗龙文,真是比他儿子还听话。和许多人想象中不同,明代的死刑制度是十分严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谣传。地方官是没有权力杀人的,死刑的复核权归属于中央,确切地说,是皇帝。每次处决名单送上来,皇帝大人都会亲自批阅,也不是全杀,看谁不顺眼,就在上面画个钩,这人就算没了,等到秋决之时砍头了事,这才能死。要是这次没轮上,那还得委屈您在牢里再蹲一年,明年还有机会。而按照严世蕃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个秋决,可是在徐阶同志的大力帮助下,嘉靖极为少有地做了特别关照——立斩。死到临头的严世蕃,却依然被蒙在鼓里。他毫不知情,还在自鸣得意地对着罗龙文吹牛:“外面有很多人想杀我,为杨继盛报仇,你知道不?”罗龙文已经不起折腾了,他毕竟心里没底,看着眼前的这个二百五,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翻脸,只好保持沉默。似乎是觉得玩笑开过头了,严世蕃这才恢复常态,拍着罗小弟的肩膀,给他打了保票:“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们就能回家了,说不定我父亲还能复起(别有恩命未可知),到时再收拾徐阶、林润,报此一箭之仇!”罗龙文这才高兴起来,但说到具体问题,严世蕃却又只字不吐,看来他十分喜欢这种逗人玩的游戏。严世蕃同志,既然喜欢玩,那就接着玩吧,趁你还玩得动。很快,满怀希望的严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结果——大批锦衣卫和立斩的好消息。正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严世蕃突闻噩耗,当即晕倒在地,经泼凉水抢救成功后,虽然神志恢复了清醒,却留下了后遗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严老爹派人来看他,让他写遗书,他都写不出一个字。罗龙文自不必说,相信老大哥这么久,最终还是被忽悠了,怎一个惨字了得,整日抱头痛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死在抗倭战场上,好歹还能追认个名分。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严世蕃和罗龙文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这位才学出众、聪慧过人,却又无恶不作、残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恶贯至此,终于满盈。在严世蕃被处决的那一天,京城民众们奔走相告,纷纷前往刑场观刑,并随身携带酒水、饮料、副食品等,欢声笑语,边吃边看,胜似郊游。人缘坏到这个份儿上,倒也真是难得了。也就在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读的太学生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之中,占据了最佳的观刑地点,他的手中还高举着一块布帛,上面只有七个醒目的大字——锦衣卫经历沈鍊。在亲眼目睹严世蕃的头颅被砍下之后,他痛哭失声,对天大呼:“沈公,你终于可以瞑目了!”言罢,他一路号哭而去。十几年前,当沈鍊因为弹劾严嵩被贬到保安时,曾不计报酬,免费教当地的贫困学生读书写字,直到他被严嵩父子害死为止,而这个人,正是当年那些穷苦孩子中的一员。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而他终究看到了公道。徐阶终于实现了他的正义,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礼义廉耻,不是道德说教,而是阴谋诡计、权术厚黑。严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实在是冤。罗龙文勾结倭寇,不过是想混口饭吃。他又不是汪直,凭他那点出息,就算要找内通的汉奸,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严世蕃就更别说了,这位仁兄贪了那么多年,家里有的是钱,当年的日本从上到下,那是一穷二白(不穷谁出来当倭寇)。严财主在家盖别墅吃香喝辣不亦乐乎,干汉奸?别逗了,当天皇老子都不干。至于占据有王气的土地,那就真没个准了。当年没有土地法,凭严世蕃的身份,随意占块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说这块地有王气,那谁也没辙。关于这个问题,当时徐阶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实地勘察,确系王气无疑。可这事儿哪有个谱,又没有权威认证机构,但徐大人当政,他说有那就算有吧。唯一确有实据的,是纠集亡命之徒,收买江洋大盗。但严世蕃同志本就不读书,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平时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发展个把黑社会组织,那是他的本分,况且他似乎也还没干出什么惊天大案,图谋犯上更不靠谱。所以结论是:严世蕃是被冤杀的。那又如何?杨继盛、沈鍊,还有那些被严党所害的人,哪一个不冤枉?还是那句老话: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再次引用无厘头的周星驰先生在他的《九品芝麻官》里,说出的那句比无数所谓正直人士、道学先生更有水平的台词:“贪官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我想,这正是最为合适的注解。事情的发展证实,徐阶对严党的判断完全正确。严世蕃一死,严党立刻作鸟兽散,纷纷改换门庭,希望能躲过一劫。但徐阶并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连续罢免调离了二十多名严党成员,可谓是雷厉风行,把持朝政十余年的第一奸党就此被连根拔起。但这件事尚未结束,还剩下最后一位老朋友,需要我们去料理。严嵩的家终于被抄了,事实证明,他这么多年来,虽说国家大事没怎么管,捞钱却是不遗余力。据统计,从他家抄出了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三百万两,名人书画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光抄家就抄了一个多月,连抄家的财物清单都被整理成书,后来还公开刊印出版,取名《天水冰山录》,成为了清代的畅销书。严嵩至此才彻底绝望,儿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面对着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员,这位仁兄在沮丧之余,竟然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严嵩表示,因为家里的仆人多,所以希望能够留点钱给自己,做遣散费发放。看着这个一脸可怜的老头,抄家官员于心不忍,便把这个要求上报给了徐阶,建议满足他的要求。徐阶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回答:“我记得,杨继盛的家里没有仆人。”现在是祈求慈悲的时候了吧,那么夏言被杀之时,慈悲在哪里?杨继盛、沈鍊被杀之时,慈悲在哪里?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骑兵在城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时,慈悲又去了什么地方?!严嵩就此净身出户,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这里曾是他成功的,现在又成为了失败的终点。所谓兴衰荣辱,不过一念之间。胜利再次到来,而这一次,是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胜利,没有续集。十几年的潜心修炼,十几年的忍耐,在愤怒与仇恨、诡计与公道中挣扎求生的徐阶赢了,从奸党满朝到一网打尽,他凭借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渐扳回了劣势,并将其引向了这个最后的结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预先排演一般,逐一兑现。除了一个例外。在此前的十几年中,徐阶曾无数次在心中彩排:反击成功后,应该如何把严嵩千刀万剐,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改变了之前的打算。看着黯然离去的严嵩,徐阶的心中萌发了新的想法,不要杀他,也不能杀他。自嘉靖初年得罪张璁被贬时起,三十多年来,徐阶从一个刚正不屈、直言上谏的愤青,变成了圆滑处世、工于心计的政治家,但在他的个性特点中,有一点却从未变过——有仇必报。十几年来,他对严嵩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了。面对这个罪行累累的敌人,他决心用另一种方式讨还血债,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罢官抄家,妻死子亡,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足以补偿那些被你陷害、残杀,以致家破人亡的无辜者。我不会杀你,虽然这很容易,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就如同当年杨继盛的妻子那样;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曾经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断地消失,而你却无能为力。继续活下去,活着受苦,严嵩,这是你应得的。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严嵩被剥夺全部财产,赶回老家。没有人理会他,于是这位原先的朝廷首辅转行当了乞丐,靠沿街乞讨维持生计,受尽白眼,两年后于荒野中悲惨死去,年八十八。正义终于得以伸张,以徐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