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这么大年纪,高拱从来没相信过天上会掉馅饼,但现在他信了。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他从不敢对徐阶动手。这并非因为他宅心仁厚,只是徐阶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么多年,群众基础好,如果贸然行动,没准就被闹下台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冷眼旁观。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阶退田的事情后,立即大喜过望,反攻倒算的时候终于到了!原因很简单,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们一望即知,必定会去帮徐阶。现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阶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过是帮帮忙,总不能怪我吧。海瑞,是一件最合适的利用工具。高拱很快对海瑞的行为表示了支持,并且严厉斥责了徐阶的行为。海瑞得到了鼓励,更加抖擞精神,逼得徐阶退无可退。于是徐阶准备妥协投降了。他表示,愿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来,问题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朝廷里的言官突然发难,攻击徐阶教子不严,而一个叫蔡国熙的人被任命为苏州兵备使,专职处理此案,很巧的是,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学生,还恰好和徐阶有点矛盾。事情闹大了,徐阶的两个儿子被抓去充军,家里的所有田产都被没收,连他的家也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烧掉了,徐大人只能连夜逃往外地。看起来,海瑞赢了,然而事实证明,最后的胜利者只有高拱。隆庆四年(1570),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东西走人。于是仅仅当了半年多巡抚的海瑞走了。他本着改造一切的精神跑来,却发现被改造的只有他而已。海瑞先生岂是好惹的,这么走算怎么回事?他一气之下写就了另一封骂人的奏疏。在海瑞的一生中,论知名度和闹事程度,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仅次于骂嘉靖的那封。要知道,骂人想要骂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骂过了皇帝,骂其他人也就没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动证明了他的骂人天赋。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对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而他在奏疏中,也创造了新的经典骂语——“举朝之士,皆妇人也。”这句话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在古代骂对方是妇人,比骂尽祖宗十八代还狠。于是满朝哗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出面反击。究其原因,还是海瑞先生太过生猛,大家都知道,这位兄台是个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对骂,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动,愣愣地看着海瑞大发神威。只有两个人说话了。第一个是李春芳。作为朝廷的首辅,他不表态也说不过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没有攻击海瑞,也没有处分他,却拿着海瑞的奏疏,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照海瑞的这个说法(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我应该算是个老太婆吧!”还真是个老实人啊。另一个人是高拱。其实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拜他所赐,在这最后摊牌的时刻,他终于揭示了其中的奥妙:“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说都是坏事,那是不对的;如果说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对的。应该说,他是一个不太能做事的人。”这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面对这个污浊的世界,海瑞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认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然而他是糊涂的。事实证明,徐阶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张居正也看到了,他们不但看到了问题,还有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只是痛骂而已。所以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传奇的榜样,和一件好用的工具。隆庆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这位主角的戏份还没完,十多年后,他将再次出山,把这个传奇故事演绎到底。在海瑞的帮助下,高拱终于料理了徐阶,新仇旧怨都已解决,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其实从根本上说,高拱和徐阶并没有区别,可谓是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实干家,都想做事,都想报效国家,但根据中国的传统美德,凡事都得论个资历,排个辈分,搞清楚谁说了算,大家才好办事。现在敢争敢抢的都收拾了,高拱当老大了,也就该办事了。于是历时三年、闻名于世的高拱改革就此开始,史称“隆庆新政”。说实话,这个所谓新政,实在是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即使你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高先生搞过什么新鲜玩意儿,他除了努力干活外,既不宣誓改革,也不乱喊口号,但他执政的这几年,说是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也并不夸张。可见有时候不瞎折腾,就是最好的折腾。但要说高先生一点创新进步都没有,那也是不对的。徐阶是明代公认的顶级政治家,他的权谋手段和政务能力除张居正外,可谓无人匹敌,但这位高兄在历史上却能与之齐名,是因为他虽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阶,却在一点上远远超越了这位前辈——用人。具体说来,他用了三个人。第一个,叫做潘季驯。一般说来,要是你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并不需要惭愧,但如果你的专业是水利,那我只能劝你回去再读几年书。几年前,我曾看到过这样一条新闻,大意是水利工作者们开动脑筋,调集水库积水统一开闸,冲击泥沙,缓解了黄河的淤积情况,意义重大云云。虽说搞水利我是门外汉,但如果没有记错,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驯先生曾经这样做过,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冲沙法”。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浙江吴兴人,明清两代最伟大的水利学家。这位兄台高考成功后被分配到江西九江当推官,管理司法,官运也不错,十几年就升到了监察院右佥都御史,成为了一名高级言官。恰好当时黄河决堤泛滥,灾民无数,高拱刚刚上台,急得没办法,四处找人去收拾残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帮言官吵架,潘季驯也在场,高拱看这人比较老实,也不乱喷口水,当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张居正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觉得这样太儿戏,就去查了潘季驯的底,急忙跑来告诉高拱:这人原来是个推官,法律和水利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懂得治水?高拱却告诉他:只管让他去,他要不会治水,你只管来找我。事实证明,高学士的眼光确实很毒。虽说没学过水利专业,潘季驯却实在是个水利天才,他刚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后,便下令把河道收窄。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扩宽河道,这样才有利于排水,收缩河道不是找死吗?施工的人不敢干,跑来找潘季驯。潘季驯说你只管干,出了事我负责。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黄河不但没有泛滥,决堤的出现也大大减少,大家都惊叹不已。看上去很神奇,实际上很简单。在长期的观察中,潘季驯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河之所以泛滥,是因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于是河堤也越来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应该深有体会)。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好了,关键就在这里,怎么除沙呢?找人去挖,估计没人肯干,也没法干;找挖掘机,那还得再等个几百年。用什么才能把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驯苦思冥想,终于醒悟,原来制胜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收紧河道,加大水的冲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冲走,所谓“水流沙中,沙随水去”,就此大功告成。除此之外,他还想出了一种独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滚水坝。具体说来,是事先选择一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这就是流传至今、众人皆知的治水绝招——分洪。有这么一位水利天才坐镇,泛滥多年的黄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后的数十年内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这是第一位,算是个干技术的,相比而言,下面的这位就麻烦得多了。黄河泛滥,多少还有个期限,等汛期洪峰过了,该埋的埋,该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动就不一样了,要闹起来你不管,指望他们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种事《西游记》里才有。隆庆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两广叛乱再次开演了。在当年,这个地方是蛮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较高,不读书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纳税,不纳税自然是不行的。于是来来往往,双方都喜欢用拳头刀枪讲话,每到逢年过节,不闹腾一下,那就不正常了。但这次闹腾的动静很大,两广全境都有叛乱,且叛军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派了几个人去都被打了回来,于是高拱一拍脑门:“没办法了,派殷正茂去吧!”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是当年传奇科举班的一员,和诸位名人同学相比,他没有张居正的政务能力、王世贞的文采,更没有杨继盛的胆量,但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专长——军事。他虽是文官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多次领兵出战,从无败绩,被认为是一代名将。按说他应该是最理想的人选,可为什么直到没办法才找他呢?原因很简单,他太贪。这位兄弟虽说很有才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污犯,原先当地方官就吃农民赋税,到军队后就吃士兵的军饷。明代贪污不算什么大事,但殷先生却贪得天下皆知,贪得名闻全国,着实不易。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传出,就如同往厕所里丢了颗炸弹,分量十足。在大贪污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们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异口同声地表示绝对不行。高拱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里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高学士水平高,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谁再反对殷正茂去两广,我就派谁去!”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荣上任。但他的亲信、给事中陆树德站了出来,劝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军饷你要看紧,最好在户部找个人随从前去,搞好财务审核制度,要内防家贼。然而高拱说:“不用派人,所有军饷直接拨给殷正茂就是了。”陆树德急了:“殷正茂必定贪污军饷!”“我知道。”高拱却笑了笑,“那又如何?”“我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他至少贪污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乱,如果我派一个清廉的人去,或许他一两也不贪,但是办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军饷,这么拖下去,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殷正茂不去,谁去?”一切确如所料,殷正茂去后,仅仅几个月就平息了叛乱,班师凯旋,当然了,军饷他也没少拿,如果不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但高拱还是赚了,说到底,这是个成本核算问题。在高拱的正确指导下,潘季驯和殷正茂成为了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但和第三个人比起来,前面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因为这位最后出场的压轴主角解决了一个问题,一个连朱元璋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这个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时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实之前他曾经露过一面,在浙江时,他作为俞大猷的副将出击倭寇,获得大胜。这之后他官运亨通,一直升到了现在的位置。在当时的朝廷中,有三个人是言官们不怎么敢惹的:杨博、谭纶以及这个王崇古。所谓不敢惹,绝不是因为官衔问题,越大的官骂得越起劲。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殊身份——军事文官。在明代武将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视的,经常被人看作大老粗,而进士出身改行当武将的,就不同了。这类人既有文化,又会打仗,且由于长期在边界砍人,性情比较彪悍,不守游戏规则,你要是敢骂他,他没准就敢拿刀砍你,看谁吃亏。而这位王崇古除了喜欢领兵打仗外,还有后台。作为嘉靖二十年(1541)的新科进士,他和高拱同学的关系很好。于是他被委派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职务——宣大总督。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哲学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王守仁所讲的四个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它们是明代边界最让人头疼,也最难防守的重要据点。所以自明代中期后,它们被分为两个独立军区(宣大、蓟辽),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挥官为总督,超越各级总兵,是明朝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下最高级别的军事长官,只有最富军事经验的将领才能担当此任。顺便说一句,当时的蓟辽总督是谭纶,而他手下的两位总兵分别是蓟州总兵戚继光,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看到这个豪华阵容,你就应该明白,王崇古同志找了个多么光荣的工作。踌躇满志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天大的金元宝即将砸到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