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被罢免以后,原本就满是皱纹的眉心抟得更紧了。听说宫门外学生为自己请命,他没有感到自豪或者感激,反而感到惶恐、无奈。从职位上来讲他是一员老将,但从出身上来说他又是一个老懦。他认为学生就该呆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现在闹得学生上街去请命甚至暴动,己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国家的不幸!“叔叔,”种洌道:“林翼来了。”“嗯,让他进来。”林翼进门磕头后,种师道命坐,林翼道:“少保面前,林翼还是站着说话觉得舒坦些。”种师道便不勉强他,说道:“彦崧在河北的情况我以前问过你了,我今天让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情况。”林翼大感惶恐道:“林翼位卑人微,何敢劳烦少保过问。”种师道嘴角裂了裂,似乎是在微笑,道:“你是福建人?”林翼道:“是。”种师道道:“自有吕惠卿以后,我对于福建子便不喜欢。今日看你,恐怕也有些三心二意。”林翼慌忙跪下道:“少保明察!林翼若做过半件不利于种少将军之事,愿上天降罪,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种师道看了侄子种洌一眼,示意种洌出去,这才道:“你是杨应麒的人,对吧?”林翼心头大骇,在种师道的压力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种师道叹道:“忠武军的来历,我素来有疑。我那孙儿彦崧虽有些许才能,但能在这等时局中游刃于河北,若说背后没有汉部的支持,我无论如何不信!”林翼心中震骇,仍不敢胡乱开口。种师道咳嗽了两声,却不追问,忽然改口问道:“我大孙子彦崇的事情,你有得到过什么讯息?”林翼道:“没有。”种师道颉首道:“我时日不多了,若你有机会见到杨应麒,请他帮忙照顾彦崇,我总觉得这个小子还在。”林翼磕头道:“七将军对少保素来景仰,少保便是没有这句嘱咐,七将军也必尽力照拂。”种师道微笑道:“你终于还是承认了。”林翼道:“我人在汉部,但汉部亦是华夏。我虽领七将军命令,但没有干过一件不利于种家、不利于种少将军的事情,因为七将军对种少将军向来十分回护!”种师道叹道:“没有不利于种家,未必没有不利于大宋!”林翼道:“少保,我汉部至今,可曾对不起大宋?”种师道嘿了一声道:“有没有你们自己清楚!”顿了顿道:“现在我己没有能力处理汉部的事情,不过……罢了,不说也罢。”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如果捅破,对时局并无帮助。林翼顿首道:“少保明鉴!”种师道忽又问起了曹广弼:“曹二先生此来,家小可都还留在汉部吧?”林翼道:“二将军并无家小。”种师道奇道:“他也有三十了吧?就算没有高堂在上,也应该有妻有儿才对。”林翼道:“二将军到现在还没成亲。”种师道又是一奇,问道:“这是为何?”林翼道:“不知道,我不敢问。”种师道沉吟未决,外头种洌敲门道:“叔叔,朝廷来宣旨了。”种师道微微一惊,对林翼道:“起来吧,今日之事,便当我没问过。”林翼道:“是。”起身扶了种师道出门接旨。内侍宣读秘旨,种师道也不让种洌、林翼回避,听说宫门生变,种师道己是大吃一惊,再听说皇帝命自己去镇压,连种洌、林翼都吓得屏住了呼吸。那内侍宣完旨意后就走了,种洌道:“叔叔!这事……可该如何是好?”林翼道:“林翼虽然人微言轻,但在这件事上也要放肆一句:少保,学生们虽有不是,但镇压一事万不可行!”种师道道:“放心吧,事情还没到那份上。我这边入宫,等见过了皇上再说。”种洌道:“那带多少兵马去?”种师道斥道:“去皇宫带兵马干什么?再说,我己经罢职,怎么调兵?”种洌道:“入宫无妨,但宫外可都是暴民!听说他们连中使内侍都杀了!李邦彦白时中他们都吓得不敢出头了!叔叔虽然罢职,但您一句话放出来,未必调不动兵马。”种师道斥道:“胡闹!既然罢职,怎么还能去调兵?你要造反么?”又叹道:“再说,我又不是中使、内侍,更不是李邦彦、白时中。宫门外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等他们把我也杀了,再叫他们做暴民吧。”只命种洌带一车数马前往,又命林翼不得擅离左右。走到路上消息传来:李纲己奉命入宫,赵桓复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李纲持旨宣谕,宫外学生、市民正在逐渐散去,但仍有部分人要求见种师道。种师道松了一口气道:“国人尚有良知。”因命马车加速,种师道既老且病,一路颠簸极为难受,却仍苦苦支撑。越是接近皇宫,传来的轰叫声就越大,车夫颇为迟疑,种师道在车内咳嗽着喝道:“磨蹭什么!走!”车马渐渐行近宫门,有学生望见叫道:“那莫非是种少保的马车?”只这一声便惹得千百人涌了过来,种洌颇为胆怯,种师道在车内问:“怎么了?”种洌道:“他们……他们……”这时人群己近,林翼高声道:“少保!学生们迎你来了!”这一声高呼十分及时,有几个走在最前面的学生听见了便停住脚步叫道:“是种少保的马车,大家不得无礼!”又有人道:“种少保是抱病上阵,大家不可惊扰了!”涌过来的人群便缓和多了,来到马车前一丈外站定,环成一圈。几个学生代表上前求见,种洌尚在犹豫,林翼道:“种少保受不得风,你们派两个识得种少保的上来见礼吧。”便有两个学生上前道:“我们认得少保。”林翼拉开车帘,那两个学生见果然是种师道,顿首而退,对围观者道:“没错一是种少保!朝廷终于重新起用种少保了!”众学生听了无不欢呼,李纲等官员趁势劝诫,这才劝得众人渐渐散去。这次差点闹成国人暴动的学潮风波过后,金、宋双方的局面才重新走上和谈的轨道。赵桓虽然被迫重新起用李纲、种师道,但对这两人盯得极紧,并没有改变对金军屈膝的意思。而宗望那边由于牟驼冈粮草渐尽,又见汴粱城外勤王之师陆续而来,汴粱城内民气高昂,便也适可而止。双方于是在金军占尽便宜的基础上各退一步,宗望送回作为人质的赵构、张邦昌,又派使者来告辞。赵桓听说宗望终于决定退兵,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派宇文虚中拿了之前被李纲扣留的割三镇诏书前往金营卖国。秦桧其时属于使团官员之一,闻讯上表奏道:“此去金营,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请许臣勿行。”朝廷不许,秦桧连上三表,这才获允。士林上下,闻此奏都赞秦桧忠君爱国。种师道又道:“金人粮草己尽,臣请待其半渡而击之。”赵桓道:“卿要让朕做失信之君么?”种师道道:“城下毁盟,小信也;破敌以安江山万姓,大义也!”赵桓好容易盼得宗望退兵己是谢天谢地,心中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家伙咒了半死,无论如何只是不许。种师道叹道:“如此处置,他日必为中国之患!”然而他叹息之声尚未消散,赵桓在宫中摆下的庆功宴便己升席。席位之上,自然没有李纲和种师道的位置。这一将一相,包括那些敢围堵宫门的学生在内,都是宴上诸公准备事后清算的对象。宫门外汴粱萧条未减,而宫门内己是一片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