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元一六八八年,西北战火才熄灭不久,淮河流域又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宋武经大夫、亳州团练使王彦以毫州叛宋,求附于汉,萧铁奴即以方面之权许之,并命赵立陈兵鲁南以威胁徐州,命徐文进驻鲁西以呼应王彦。旬日之间,汉宋边境全面告急,大宋北至黄河南至长江、东起淮海西至汉中,百姓闻讯无不惶惶,大宋淮北路宣抚使张俊不敢造次,急发加急奏表请朝廷定夺。岳飞韩世忠闻此均感不满,韩世忠愤愤道:“张俊误国!当王彦方叛之时,就该以万钧之力急破亳州,如何还请示朝廷!”左右或道:“王彦此次叛乱显然预谋已久,他一举旗,北边萧某人立刻接纳,若张宣抚加兵亳州,萧铁奴马上起兵呼应,那时自淮河至秦岭的倾国大战只怕会一触而发。孟浪攻亳,恐非谋国之道。”“就因此事他们是早有预谋,所以更该快刀斩乱麻!”韩世忠道:“汉宋平和已久,号兄弟之邦,便是北朝皇帝征伐漠北、内部空虚时,我大宋亦未纵一马越徐州以北,两朝貌似紧张、实则无事的关系由来已久,对此两国自朝廷以至于民间也都已经习惯。如今王彦起事,在我大宋则为叛逆,在他北朝则是添乱,我料大汉内部杨应麒诸公、边疆赵立诸将未必乐意见到此事。萧铁奴虽然呼应,但张俊若能当机立断,即以大兵攻破亳州,赵立、徐文未必敢就此越境援救。事情既毕,即以王彦之首级传示北朝,以示此为我大宋境内出一叛徒,与友邦无关,那时萧铁奴再怎么咆哮叫嚣也无用了。但如今张俊却先请示朝廷,以建康诸公之拖沓畏缩,行事必不能果断,等他们议出个章程来萧铁奴早做好了准备!那时再动亳州那便真是兵联祸结,若不动亳州任王彦归附,岂不是开了一个恶头让边将有样学样么?若如此恐怕不出数年我大宋州县就要半数易帜了!”果然建康朝廷接到张俊的奏报后议论纷纷,一派主张马上镇压,一派主张谨慎从事,甚至有人建议就此割却亳州免得为患,议论还没结果,萧铁奴在北边早已布置妥当,徐文的兵马也已接应上了亳州王彦,甚至有一队汉军潜行进入王彦所在的谯县,这部汉军虽然不多,但他们既已进城,张俊再要动手那就是汉宋大战了,到了这个时候建康诸公更加不敢妄动,只得赶紧派使者北上交涉,希望北朝能遵守双方的约定。伐宋非伐夏可比,不是边境上一二路军马、二三员上将就能解决的,萧铁奴此举主要也是为了埋下一个火药桶,并非要就此南下,等火药桶安置妥当了他便启程北归,还没回到京城御史的弹劾已如雪片飞至,萧铁奴睬也不睬一下,见了折彦冲后自回枢密院继续调兵遣将。杨应麒见折彦冲以“政事从经、军事从权”的理由将御史们的弹劾都压了下来,便召集相府重臣,请皇帝、枢密以及在京诸将帅驾临相府议事,阿鲁蛮这时已经到了榆关,听说此事后也暂留请旨,希望回京一趟。相府的会议还没召开,南宋的使者已经到了,韩昉问杨应麒是否等会议之后再传见宋使,杨应麒虽是主张缓战,但心中并非没有欺宋之意,略一沉吟,便道:“我先见宋使一见,试试南朝的软硬。”又问使者是谁,韩昉说是朱弁。大凡谋天下之人胸中所收人名都数以千计,杨应麒居大国宰辅之位,大汉县官以上、大宋州官以上他都有所了解,至于敌我双方的重要谋臣更是久在心中,这等本事虽然罕有,但也不是杨应麒独到之能,当年的蔡京与今日的秦桧也都具备这等素质。所以这时杨应麒一听是朱弁便微微皱眉,心想:“看来这次南朝是强硬派抬头了。”果然一见面朱弁就责汉廷背盟,要求杨应麒惩治肇事之人,公开与亳州王彦撇清关系,杨应麒道:“此乃枢密使之谋,我做不得主。”朱弁一听道:“既然丞相做不得主,不才斗胆,还请引见于大汉皇帝陛前!”杨应麒道:“我大汉皇帝日理万机,朱大人要请见还得排期。”朱弁抗声叫道:“丞相!你号称贤相,天下士子或忠于折氏,或忠于赵氏,唯独对丞相你,无论南北均瞩目倾心!难道你真的希望看见两国交兵、生灵涂炭么!”杨应麒眼皮垂了一垂,随即道:“我有一策,赵官家若肯听从,或许能平息干戈于未动之前。”朱弁便问何策,杨应麒道:“按当年长江水上之盟,河南之地当归我大汉。只因贵国边将飞扬跋扈,不遵此盟,窃据汴梁,使我河东、河北俱曝露于贵朝刀兵之下,商旅农夫不得安息,这才招致我朝上下不满、军民怀怨。若赵官家能遵从当年长江水上之盟,以河南易亳州,则不但此事可化害为利,而且南北兄弟之谊也将更为巩固。至于王彦嘛……我们不计较岳飞的过错,你们也就别计较他识时务之举了。”朱弁含怒道:“丞相这是什么话!汴梁乃我大宋故都,此事天下皆知,岳元帅挥师北上,驱逐金人而复故土,怎么就变成窃据了?且我朝兵将自得汴梁以后,并未北越黄河一步,于两河民生何妨?要以河南千里之地易亳州一城更是荒谬!至于岳元帅与王彦,二人一忠一奸,一如天上之明月一如沟渠中粪土,岂可相提并论?亳州之地仍归我朝,王彦叛臣必须授首——此为是非大节所在,没得商量!”最后这句“没得商量”实有些气急败坏了,杨应麒却也不和他发脾气,换了一副口气,言语也由雅变俗,好整以暇道:“你没得商量,赵官家未必没得商量。你可修书一封让副使带回去,将我的意思转达建康,或许他们肯答应也未可知。唉,朱大人你要知道我也很难做啊,我也想和平,我也不喜欢打仗,但我六哥他们要打,他又主管枢密,这打仗的事本来就归他管,我要去扯他的后腿也得整出个理由来啊!所以还请赵官家和建康诸公帮帮忙,不要让我难做。”把朱弁气得不行,双方不欢而散。第二日折彦冲驾临相府,左边是杨应麒坐着雀翎椅,下手为陈显、陈正汇、韩昉等一干文臣,右边是萧铁奴坐着虎皮椅,下手为刘锜、曲端、任得敬等一干武将。行礼既毕,杨应麒便责萧铁奴道:“六哥,你这次怎么如此唐突!也不知会相府一声便纳了亳州,你这是违制!”萧铁奴一笑道:“事急从权,我人在大名府,若先知会了你,等你决定后发文书来,什么事都误了!若连一点便宜行事的权力都没有,还要这枢密使来干什么?你相府做事,也不见得都请问过我枢密院!”杨应麒道:“六哥,我并非要侵你的权,若是南宋北侵,边境告急,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二话,但这次的事情在我看来,就算是误了也好过鲁莽行事!亳州又不是什么大地方,王彦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为这一州一人而坏了南北邦交,实在是得不偿失。”萧铁奴冷笑道:“亳州算什么!那姓王的又算什么!我花这么大力气纳他保他,就是要看赵构怎么办!如今亳州城内已有我大汉的军马,赵构若是敢强令攻城那便是向我大汉宣战,赵构若是不敢动弹那南朝其他将帅就会心浮意动,届时他们中枢边将两相猜疑,便是没事情也要闹出事情来!我这打算难道你真不懂?若是懂得又何必明知故问!”这番话说出来折彦冲连连点头,杨应麒也为之默然。北宋集权过甚,地方上将领无权以至于积弱,靖康之后为了保国保种,南宋朝廷给各路军队的权力越来越大,各路将帅不但重新获得了自主指挥作战的权力,甚至有了近乎独立的财权,将领一旦同时掌握了兵权财权,那离军阀就只差一步了——而这与大宋的家法是完全悖逆的!萧铁奴久在西北,打交道的一直都是胡人,所以杨应麒也没料到他才接管枢密便能直刺大宋体制上的死穴。其实杨应麒虽是主张缓统,但并不是不统,而他要对付赵构,瞄准的也是萧铁奴所瞄准的方向,在这一点上两人倒可说是殊途同归。陈正汇站了起来,问道:“这样说来,元帅是打算向宋廷全面开战了?”萧铁奴倚在虎皮椅上,横了陈正汇一眼道:“我和老七说话,你插什么嘴!”这句话当真是轻侮之至,陈正汇脸上血气上涌,随即压下,调了调气息,不卑不亢道:“廷议国事,但论是非对错,岂有身份高低?”萧铁奴双目一睁,半边僵尸脸极为可怕,折彦冲在上喝道:“老六!这里不是军中,不得失礼!”萧铁奴哼了一声,移开了眼睛不去看陈正汇。陈正汇又问:“元帅,你是真的打算全面开战么?”萧铁奴眼睛盯着地面道:“是又怎么样?你又不管兵部,问这个做什么!”陈正汇高声叫道:“不错!我是不管兵部,可我管户部!元帅,你打仗要不要钱啊?”萧铁奴未答,卢彦伦出列道:“陈大人,户部的底子有多深我不清楚,不过经过这两年休养生息,加上商路大畅,国库中的存银也够用了吧?”“不够!当然不够!就算平时够,一打仗也就不够了!”陈正汇道:“没错,这两年国家是休养生息了,几条商路开通后赋税也大有增益,但增益出来的部分全都去填北征期间的坑了!至今建都的款项都还没还呢!我们还欠着一大笔钱!”卢彦伦冷笑了一声道:“陈大人口口声声说北征北征,说的好像我们现在是在给北征补窟窿一般,莫非陈大人心里认为北征是不对的不成?”这句话极为歹毒,陈正汇正要回答,杨应麒已斥责卢彦伦道:“卢大人!北征之举是形势所逼,当年决定北征之前就已经料到会落下一个财政上的大窟窿!你是管军方后勤的,这一点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陈大人能事前筹到钱粮、事后补好窟窿便已是大功一件!现在议的是南方之战,大家就事论事,不要东拉西扯胡乱攻击!”卢彦伦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折彦冲道:“应麒所言甚是,大家就事论事,莫要扯远。”卢彦伦赶紧向皇帝请罪,又向陈正汇赔礼,然后才道:“彦伦也知道户部还有欠款,但如果我所知不错,这些欠款的归还也早有定制,应该是由国家每年收入的一部分分批返还给民间,是吧?”陈正汇应是,卢彦伦又道:“北征所费虽巨,借款虽多,但分成五到十次返还,就算加上利息,每次的数目就数量来说虽然还是很大,但比起国库的收入就未必占得了大头了。陈大人,你实话实说,户部每年用来归还欠款的钱需不需要占到国家总收入的一成?”陈正汇沉吟不语,卢彦伦又问:“那半成呢?”陈正汇又不语,卢彦伦道:“若连半成都不到,陈大人何苦用这北征欠款一事来阻碍陛下完成一统大业!”这番话极为有力,陈正汇一时没法反驳,只得道:“战事一起,国家收入必受影响。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未可知。”卢彦伦嘿了一声道:“陈大人说的没错,战事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确实难说,可能国家赋税会受影响,但也可能因此而夺得一座大城,夺得一个大仓,那时不但无损国库,反有增益呢!”陈正汇叫道:“这怎么做的准!”卢彦伦微笑道:“未必有的收益做不得准,那陈大人所言那未必有的损耗也做不得准!”杨应麒插口道:“大国相争,祸衅一起必然经年,经年用兵必劳民伤财,此事自古皆然!”卢彦伦不敢答,萧铁奴淡淡道:“老七,打仗的事情你不懂!对付赵构未必需要经年用兵。宋不敌辽,辽不敌金,金不敌汉!江南小朝廷地方虽然不小,但打起来也许比西夏还容易!”“不然!”这次出列的却是武将队伍中的刘锜,只听他道:“大宋虽有积弱之名,但那是在靖康年间,当时中原久不经战火,全国除陕西之外几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宋兵将对金兵望风溃散亦属寻常。但好士兵是磨出来的,好将领是在战场上死剩的!自汴梁城破至今已逾十年,这十几年里大宋的羸兵弱将或散或死早已去了十之七八,如今能活下来的多为悍卒!看其能内平洞庭之乱、外破宗弼大军,又岂是运气使然?再则,汉宋帝分两姓,民本一家,驱秦晋齐鲁之兵以下江南湖广,实无异迫血脉兄弟同室操戈,若无故伐宋,恐汉家将士皆不愿战,此又与征漠北伐西夏不同!”曲端立于刘锜下手,闻言道:“刘将军数立大功,冠于诸将,军中都云刘将军之功不在诸元帅之下,朝中亦有过封帅之议,以取陕保陕、抗夏灭夏之功而登坛封帅,却也够了。军中后辈对刘将军高踞帅坛并无意见,但也希望刘将军不要阻了后辈们的立功之路!”刘锜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封帅之议我与种兄早已联名请辞,如今正谈论伐宋之举,你提出这件事来做什么?”“我提出这件事来并非无理取闹,只因此事与伐宋之举有关!”曲端朝折彦冲行了一个军礼,说道:“陛下,军人但知立功为国,扬名为己,令旗到处便是刀剑所向!同族相亲乃是平时礼,战场之上便连父子兄弟也顾不得了,何况同族?古今中外的军律之中,又有哪一条是要求士兵在战场上望父投拜的?如今我大汉如日方中,军中还没来得及立功的晚辈个个磨拳擦掌,这批人血气方刚,若得以引导向外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但若不引导宣泄只怕反而会惹出祸事来。诚如陛下在长安时所言,如今天下未靖,甲兵不可收,骁将不可藏,不然等到兵钝将老之日,陛下再要一统天下,恐怕也有心无力了!”折彦冲问:“军中希望开战的人很多么?”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郭浩沉吟道:“军中确有期盼着开战立功之辈,但也不乏不乐南下之人。再说宋廷对我们一向恭敬,若无罪而伐,恐怕……恐怕有些师出无名了。”韩昉道:“不然!只要我们肯找,这出师之名总会有的。”杨应麒站起来道:“找出来的名目不是名目,是借口!”萧铁奴也站了起来道:“只要能一统天下,是借口又如何?”杨应麒道:“我不是反对一统,我只是希望再等一等!”萧铁奴反问:“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都老了再打?还是等到由太子、林舆、萧骏他们当家时再打?”最后这句话说得折彦冲为之动容,起身道:“铁奴说的不错!我们这代人能压制得赵构难以翻身,不是因为我们的钱比他多,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比他多,而是因为我辈武勇而赵构文弱。但下一代这几个小子在我看来都太文了,守成或许还可以,进取未必也行!现在虽然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但那所谓的最好时机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利我之势,转瞬或失!当初耶律延禧若能在女真方兴未艾时灭了女真,世间便不会有金国;阿骨打皇帝在时若能下定决心灭了汉部,我们今日还能从容站在这里讨论天下一统么?”韩昉看了陈显一眼,陈显忙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韩昉这才附于其后道:“陛下圣断!”郭浩王浩对望一眼,亦出列赞同。那边刘锜俯首不语,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齐出列道:“臣等愿效死力,以供陛下驱策!”折彦冲两手一拍道:“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忽听杨应麒叫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