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日连天宇,龙马欢腾干云霄。鲜花着锦繁华无伦的承安京,从一个月前蝴蝶谷大胜消息传来便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及等大军还朝,到京之日天子亲引百官出城一十六里迎接三军将士,并同此次西征主帅轩辕皓同车入城还宫。大军一入承安城,京城百姓夹道相拥欢呼震天,满天遍地的花絮彩线,以及结着各种福袋的明媚锦缎,衬得一众将士益发雄壮英武。而最后进入京城的冥王军,则更是将欢庆胜利的热潮推向了最高峰。“北洛万岁!胜利万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冥王殿下千岁!”“胜利万岁!”“愿斯托瓦姆大神永佑我国土!”“愿我北洛万代平安,盛隆无疆!!”一身玄色战袍战甲,风司冥稳稳握住手中缰绳策马紧跟在御辇旁边。第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显示着胜利者的雍容气度,盼顾之间高贵尊荣自然流露。明媚的阳光映照在他头顶金冠玉簪之上,折射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将他身子整个笼罩住,远远观去直如神子,更衬得英姿挺拔容光焕发,让所见之人无不由衷拜倒。黑袍、黑甲,可以吸纳一切的黑,主掌寂灭的色彩,却也是比一切都更为稳固执着的深沉;不容怀疑的纯粹,不容改变的坚定,那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严的色彩!黑色,因为这样的主人而显现出无比明亮无比耀目的光彩!是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皇子,率领着战无不胜的铁骑,为北洛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是这样一位高贵仁慈的皇子,体恤着每一位参战士兵,为北洛争取回无数条普通性命!是这样一位奇迹般的皇子,以天家的尊贵、少年的身躯,为北洛的百姓带来安宁太平!从敬畏到崇拜,从欢呼到热泪,从感动羞惭到骄傲无比,从激动振奋到誓愿追随……人们衷心地叩拜着,祈愿着,为自己的皇子献上真诚的感激和祝福。御辇上风胥然淡淡地笑着:这场大胜重创西陵元气,五年内绝无再次进犯可能;立下如此功劳,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将士还朝,实在可谓当之无愧。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更是应有之义;而给予最年幼却立功最伟的皇子能够给予的最高奖励,则是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利。“……皇九子风司冥,自任军职以来夙夜勤勉,保家卫国,屡建奇功,英勇冠绝三军而仁名播于走卒……此祖宗社稷大幸,百姓生民大幸!朕心甚慰之。特嘉皇九子风司冥一等信勇公之爵,晋靖宁亲王位,食亲王俸禄,采邑三百……”城外旨意一下,不意外众朝臣惊愕骇然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盼顾私语,那个孩子却很沉着地上前、拜谢、答礼,一举一动尽是天家风范,让自己忍不住满意微笑,更追加了随侍御驾跨官巡游的恩旨——本来身在军籍的皇子必须按照大军回师进京的次序,率领本部人马按序入城,但有此特旨,承安百姓便可在第一时间得见“冥王”真容。承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庆的节日了。嘴角微扬,吩咐身边和苏向各部传下旨意:开市十日,免收捐税;放灯举火,百姓同乐。虽然花朝节已过,但是放河灯、扎花楼、开夜市的活动从来不受节令约束;而十日内京中东南西北四大集市免去一切赋税,众人的欢喜拥护定然不在大军得胜之下吧?国家有幸,当与百姓共之,贤明君主更应该把握这一点,不是吗?微微抬起眼,风胥然并不意外接到六合居二楼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目光。所有将官各自修整,三日后同朝廷百官一齐参加一月一次的大朝。这不用上朝的三日,你定会好好利用吧,青梵?而且朕很想知道,三天,你究竟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朕的面前;而你出现的时候,又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你可知道,擎云宫,等你很久了呢……※澹宁宫。胤轩帝最喜爱的一处宫殿,也是唯一一座在擎云宫后宫之外的皇帝寝宫。澹宁宫同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相连,很多时候皇帝会将每日的小朝会挪移到这里举行,大部分的奏折政事也都是在这里披阅处理。遇到必须六部协理的政务,直接穿过一道回廊便是议事殿;内宫必须经过皇帝决定的事情,则由负责内务的将人所直接呈报过来。而澹宁居所有发放下来的奏折批示,经过两重小殿便可到达传谟阁,由丞相林间非具体负责一一处理。所以,澹宁居,可谓整个擎云宫戒备警卫最森严、最核心的所在。但,对柳青梵,又有哪里的守卫能称得上紧密无隙?“你总算肯回来了,梵儿。”看着眼前青衫玉立的青年,换了皇帝便服的风胥然微微笑着,挥手示意和苏将骇了一大跳的两个小太监带出殿去,然后才稳稳地坐回雕花宝榻。一向沉静的青年露出微微的苦笑,“陛下叫我青梵便可。”风胥然笑一下,见和苏掩了殿门端了茶水进来,脸上表情更是温和。随手端起一盏,抬头看向青梵的目光突然显出两分常人绝难觉察但青梵一望便知的微微惊讶,“梵儿不过来用些茶水么?朕记得,你是最喜欢这云烟雾露的。”嘴角带着苦笑,青梵微微躬身接过和苏递来的茶盏,两口快速喝完,随即将茶盏还给和苏。“谢陛下赐茶。”风胥然顿时挑起眉,但眼中盎然的趣意却是无法逃过青梵眼睛,“梵儿,你与朕之间,几时如此拘礼?”“陛下神武英明,青梵是为陛下威仪所撼,不敢不以礼而行。”“梵儿这话……是在怨朕吗?”“青梵不敢。陛下这般急迫催促青梵回朝面圣,可是有用青梵之处?”“朕果然表现得太过急迫了……毕竟是五年时间过去,朕竟然忘了,梵儿原本就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啊。”“青梵愚顿,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如果是别人,说到‘不敢妄测天心’这样的话的时候,应该要跪地磕头以表心意才是。”手指屈起在堆了一小叠奏折的案上轻轻敲着,风胥然歪着头,眼睛微微眯起,“梵儿,朕其实并不希望看到你行礼如仪的样子。或者应该说,朕也从没有真正看到你对朕像别人对待一个国君皇帝那样又敬又畏。不是你的宫廷礼仪有什么疏漏不周,只是眼睛里的神采总是让朕这个一国之君感觉不到帝王理应拥有的无上威严。而每次当你毕恭毕敬向朕说着些什么的时候,那样的你又总是让朕无法不将你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青梵,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这样那样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细节而发生的。”“所以,陛下才并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所以才说你确实像你的父亲……骨子里的相似,血缘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青梵的父亲……皇帝陛下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姓名?”“学生是不能直呼老师姓名的,他在最后一刻承认了我——或者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承认我的。是啊,你的父亲……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一个将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纳入胸怀的人,一个确实地主掌了王朝命运并规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面对君家家主,风氏的帝王似乎从来就没有占到上风过。”注意到风胥然改变的自称,青梵不由心中一惊。但听到最后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下,“青梵只想说,这一次,陛下多虑了。”“不,没有多虑,从来没有。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认出朕的影卫?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记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向朕如此举动行礼?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抢先说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晓,历代风氏君主的影卫都是君家家主亲手挑选和训练?”张了张口,一时却没有说话:轩辕皓与胤轩帝的联系无论何时都未曾间断,但有苍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只鸟儿逃脱?那个时候便知道大军之中有胤轩帝影卫藏身。只是战事紧急,他才让写影约束了影阁行动不去探察分明。前线战场自己时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军帐和轩辕的中军大帐走动,这都是守卫森严寻常兵士无法靠近之所,往来人物既少,记认起来也比较清楚。但自己与那经常跟在轩辕皓身边随侍从未交过一言片语,他的身形背影却让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几日思考,恍然顿悟,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当望着蝴蝶谷战场一片红莲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断跳跃着的、耀目的红所充盈。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庄雪夜里那惨烈无比的红;十八年,十八年来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红……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风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静幽冷的黑。“因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纵雄才,根本不会忽略青梵的存在。”剪草本须除根,何况安佩儿是自己跑回山庄?风胥然精心挑选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哑巴的五公子纵然被君雾臣冷落在别苑的最深处,与他周旋激斗的风胥然也不会因此便遗忘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幸免于难,是真的、单纯的“幸运”:那样的距离,纵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声,习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内力的小小孩子。为什么——清楚地确定这不是风胥然本意的时候,这成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阁对君雾臣以及赫赫君家相关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让自己得知一个惊天的秘密:自风氏立国始,历代帝王的影卫,皆由君氏家主训练养成!这,便有了唯一的解释。身为影卫的任务首领在对一朝首辅的恩德感念和对主上命令绝对服从的准则之间,找到了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辨别的交点:被君氏主母赶走的那对母子已与君家无关。只是安佩儿莽撞现身,当着他人无法饶过。而始终隐忍不发的自己,则在他有意的放纵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而那个将女子尸身丢回火海,随后纵马率领着一干黑衣手下决然离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记忆。抬头,见风胥然紧握着腰间蓝玉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将只属于帝王的影卫给予命运注定的皇子,本来就是君氏帝师的职责,他不过将时间稍稍提前;当发现最信任的手下与君氏关联时,风胥然已经无法寻找其他人将之取代——他是用这样的方法给予君王最后的挫败和教训:算无遗策,原就是君雾臣一贯的准则。或许,当他以整个君家为献祭的时候,并没有算到自己的脱离,没有算到安佩儿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时被赶出山庄。但影卫的安排,本身就是预先埋伏下的一着可能的棋子;种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长。而风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则他便不是君雾臣都会承认并欣赏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对于风氏的帝王原本就太过特殊,何况君雾臣之于北洛的影响无处不在?接手他所给予的影卫的风胥然,从来就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信任。所以,被柳衍带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因为,真正地为自己争取了时间:风胥然心情渐渐平复的时间,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筹码的时间——擎云宫,不接受任何弱者。而强者,便是如风胥然手握倾国势力,也无法轻易夺取其生存的权利。这一场争斗,生者、死者、父子、师徒,一步步走来……太苦。但自己却不能不感谢,那个终究留下了一线生机的生身之人。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觉低垂了眼,却不知风胥然……也在仔细看着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无痕,君无痕。不是柳青梵。柳青梵,纵是入朝为官身当太傅,也绝不会向人屈一屈膝盖。擎云宫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六合居上高谈阔论的名士,鸿图殿里一夜之间名传天下的青衣风流,正是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挥洒的从容。——柳青梵,骄傲得不屑于向任何人下跪,无论那是否生杀予夺的君王。而君无痕,却会在任何应当屈膝的时候屈膝。君无痕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不会辜负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抢先点破这一层,自己手上遗留的筹码,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头脑中思绪电转,风胥然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青梵。”“陛下。”“你为司冥行了簪礼。”“是。”“朕要你再行一次。”青梵猛然抬起了头,“陛下不是在说笑?”“当着朝臣百官,当着西陵和东炎的使臣,再为司冥行一次簪礼——以天命者的身份。”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缓缓站起身来,“胤轩帝陛下,生日宴会可以补过,生辰礼物可以补送,但簪礼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觉可惜,那冠礼由青梵来执礼也是没有什么差别的。”“生辰宴会,不错,朕已经吩咐宫中内礼司去准备了,但朝廷尚礼司尚无主管,只怕到时林间非一人会十分忙碌……”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礼司,虽然当中有一个“礼”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礼仪学术的礼部或是内廷中负责各种礼仪规范的内礼司都毫无关系。由御史台转化过来的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负责的是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督点监察工作。胤轩帝连续多道诏书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须表明态度的时间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职,需得大朝群议通过。陛下有心垂爱,青梵愧领,但朝廷制度礼法不可偏废有违,请陛下三思而后行。”风胥然顿时微笑,“青梵是朕的爱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议便过。”顿一顿,“青梵,这些年你一直在外为朕考察他国情势,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中暂留一夜。秋肃殿那边已经打扫清静,你与九皇儿多日不见,应有许多话说。但凡吃用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向朕提出来——我们君臣二人,只如从前相处,如何?”“陛下厚爱,青梵拜谢。”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转身便向殿外走去,却听胤轩帝笑着道,“和苏,你跟着到秋肃殿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回来报我。”“是,皇上。”和苏小心地退出殿来,掩上门,这才向等在一边的青梵躬身行礼,“太傅大人,请随奴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