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方哄夫人入睡,下人便来报,言唐廷枢已经在客堂中恭候多时,曾纪泽便出去相见。唐廷枢,字建时,广东珠海人,少年时曾在香港马礼逊教会学堂接受6年殖民地教育,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离校之后,做过拍卖行助手,当过翻译,最后充当了买办,并自己投资开办设商业机构,从事棉茶生意。此人后来成为中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买办,又是清末洋务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的一生,对创办近代民族实业,推动民族经济发展,有过重要的贡献。曾纪泽在这个时候召他前来,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差事委托于他,而这件事办理的顺利与否,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的军工生产的独立自主性。客堂中的唐廷枢正是饮茶,曾纪泽之前也见过他几次,这人其貌不扬,但言谈举止却十分稳托,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能切中要害,颇有几分西人在商者的风范。“廷枢见过大人。”唐廷枢一见曾纪泽前来,忙不迭放下茶杯,起身作礼。“建时不必客气,快坐,快坐。”曾纪泽一如既往的以亲切的笑容对待下属,他的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往往能不经意间提高他的个人魅力。唐廷枢知他们的这位巡抚大人处事简约果断,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召他前来闲扯家常,此番必有重要之事,故几番家常话之后,便主动问道:“大人,廷枢入幕已久,却一直闲置无事,心中实在是急切不已,不知大人可有让廷枢效力之处吗?”曾纪泽也不拐弯抹角,便将谈话转入正题:“建时,你可知道大冶矿务局吧?”大冶矿务局乃中外合资,是清国第一家使用机器设备的近代化矿山,这么具有象征意义之事,唐廷枢这样买办中的精英怎么会不关注呢,他一听曾纪泽这口气,便隐约觉得有重大的机会来了。“大冶矿务局和冶炼厂为咱们的上海武器制造局铜铁材料,那边的商总徐润与我也是商界的旧识,大冶的事,廷枢也略知一二。”曾纪泽点了点头,接着道:“咱们上海武器制造局使用大冶的铜铁,虽说比从欧美进口的要便宜许多,但这其中仍有不少弊端,你能试着说说看吗?”唐廷枢沉吟了片刻,道:“我以为不利者有二,其一:大冶到上海虽有江运之利,但毕竟也有数千里之遥,且其间要经过发匪控制的金陵一带,运输途中必须要以水师护航,这无疑大大加重了成本。”“徐商总虽是大人你选拔,大冶矿务局也是你一手创建,但实质上却归属湖北衙门管理。目前因为只有咱们制造局一家需要大量的铜铁,所以大冶那边自会全力供给咱们。但各地建立武器局的趋势已是不可逆转,将来更多的工厂创立,对材料的需求量必成倍增长,那时湖北方面便不见得会优先卖给我们,即使会优先,那价格也一定会跟着增长,这是其二。”唐廷枢的回答曾纪泽部分满意,第一条很对,第二条却未切中他的心思。太平天国的覆灭已成定局,曾纪泽自立之心也已确立,而到时能响应者,无非湘军曾国藩嫡系之营,以及他手下的淮军,至于胡林翼、左宗棠等人,站在哪一边还真不好说。而到那时,胡林翼的立场又直接决定着大冶矿务局是否会继续为淮军提供铜铁材料。武器制造局的正常运转,可以说是直接关乎到淮军能否保持强大的火力优势,这般关乎全局的要害,岂能令其操之于他人之手。曾纪泽固然对胡林翼十分钦佩,也确认他是一个开明之士,但却不能将赌注就这样尽押在他会站在自己这边上。所以,他必须为上海武器制造局寻找新的材料供应源,这也是他这番召唐廷枢前来的主要目的。曾纪泽也不再多拐弯抹角,遂道:“建时你说得很对,所以我已经决定,在徐州建立一个矿务局,开办采矿、冶炼等厂,专门为咱们的武器制造局提供材料。我的意思是让你全权负责筹建矿务局的事宜,你可愿担当此大任吗?”以买办之出身加入曾纪泽的幕府,想要成就一番事宜,只有像徐润那样替官府从事商业活动,唐廷枢等了好久,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喜出望外才对,又岂会不愿意呢。“多谢大人器重,唐枢必竭心尽力,必不辜负大人一番信任。”唐廷枢跪拜感恩,就差山呼万岁了。曾纪泽要的不是只会磕头的奴才,而是能替他办事的人才,他将唐廷枢扶起,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当然是信任你才会委以重任,不过这件事关乎我淮军发展大计,万不可出差错,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就尽管先提出来,只要合情合理,我一定全力支持。”唐廷枢细想半天,提出了数项要求:首先,他希望新建的大冶矿务局,在运行方面,能彻底改变官督商办的旧有模式,完全由商人出资筹办,人事的任免皆由董事会决定。官府只在税务申核、矿产开采申批以及买卖的合法性加以监督。其次,避免洋人的参股,完全由本国商人投资,官府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应当适当投入低息,甚至是无息贷款。至于技术方面,江苏衙门应当联络大冶矿务局,力邀其为新建矿业提供技术人材。第三,官府应当对新建矿业降低钱税,在其营销上采取保护政策,优先购买。最后,应当立即着手建立一家专家经营水运的船运公司,以便在矿业正式投入生产后,由京杭大运河运输材料前往上海。唐廷枢所提的要求可以说是完全合乎道理,对于第二、三条,曾纪泽可以无条的同意,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想法。而对于第一条,唐廷枢想要完全摆拖官督商办的模式,这固然可以促进企业良性运营,也是市场自由经济的必备条件,但曾纪泽却无法全盘接受。如果曾纪泽是一国的领袖,他自然可以选择商业市场化,但现在的情况是,他所建立的每一家企业,目的无非就是想为他的淮军服务。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这些企业都或多或少贴在他曾纪泽的私人所有标签,他既是国家的封疆大吏,又是一名商人。说白了,那些企业就是他自己的,他就是大老板,自己监督掌握自己的企业,这与所谓的“官督商办”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所以曾纪泽果断的拒绝了唐廷枢的第二条,并明确表示,企业可以建立股东大会,资金也可以完全由私人出资,而官府的投资也可以算作是无偿的投资,企业可以自行推选商总、完全掌握人事任免权。但是,官府必须在股东大会中占有一席,并且拥有独一无二的一票否决权。当然,曾纪泽也承诺,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干涉股事会的任何决策,官府在董事会的席位,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对于在清国目前恶劣的从商环境,曾纪泽的承诺已是重大的让步,唐廷枢也清楚他的难处,所以也只好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