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万历同志执政四十余年的大致成就。具体说来,就是斗争、斗争、再斗争。先斗倒张居正,再斗争国本、妖书、梃击,言官、大臣、首辅轮番上阵,一天到晚忙活这些事,几十年不上朝,国家是不怎么管了。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继告灾,文书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员。在万历年间,如果你考上进士,也别高兴,因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一般说来,朝代晚期,总会出现大量贪官污吏,欺压百姓,摊派剥削。但我可以很负责地讲,万历年间这个问题很不严重,因为压根儿就没官。老子曾经说过,最好的国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统治者是谁。从某个角度讲,万历同志做到了。按照以往制度,六部给事中的名额,应该是五十余人,而都察院的名额,应该是一百余人。可到了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六部给事中只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五个部没有都给事中,连个管事的都没有。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竟然只剩下五个人,干几十个人的活,累得要死。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监察机构,经常要到全国各地视察。五个人要巡全国十三个省,一年巡到头,连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惨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个替死鬼,回了京城。基层御史只有五个,高层御史却是一个都没有,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经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没人管,来不来,干不干,全都靠自觉。最惨的,还是中央六部,当时的六部,部长副部长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礼部没有部长,户部只有一个副部长,工部连副部长都没有,只有几个郎中死顶。其实候补进士很多,想当官的人也多,可是万历同志就是不批,你能咋办?最搞笑的是,即使万历批了,发了委任状,你也当不了官。比如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朝廷实在顶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让万历先生批了几百名官员的上任凭证。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无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凭证压根儿就没发。因为根据规定,发放凭证的是吏部都给事中,可这个职位压根儿就没人,鬼来发证?官员倒霉不说,还连累了犯人。到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刑部大牢里已经关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没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审下来也就是个治安处罚,却被关了好几年。原因很简单,刑部长官退了,又没人接,这事自然无人理。不过犯人还是应该感到幸运,毕竟管牢房伙食的人还在。当官很难,辞官也难。你今天上完班,说明天我不干了,谁都不拦你,但要等你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估计也得等个几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这么走也行,没人追究你。总而言之,万历的这个政府,基本属于无政府。如此看来,他应该属于无政府主义者,思想如此超前,着实不易。一般说来,史料写到这段,总是奋笔疾书,痛斥万历昏庸腐朽,政府失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在我看来,持这种看法的,不是装蒜,就是无知。因为事实绝非如此。万历年间,恰恰是明代经济最发达的时期,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兴盛于此。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明初的时候,出去逛要村里开介绍信,未经许可乱转,抓住就是充军。万历年间,别说介绍信,连户口(黄册)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国都没人管你。至于日常活动,那就更不用说了。许多地方衙门里压根儿就没官,也没人苛捐杂税,贪污受贿。许多农民涌入城市打工,成为明代的农民工。这帮人也很自由,今天给你干几天,明天给他干几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带的老板,虽说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资,但大体而言,还算是守规矩。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广大市民欢迎的文化读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书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应该限制传播,至少也要写个此处划掉多少字之类的说明。但当时连朝廷都没人管,哪有人理这个,什么足本善本满天飘,肆无忌惮。穿衣服也没谱。朱元璋那时候,衣服的材料、颜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现在是没人管了,想穿什么穿什么,还逐渐出现了性别混装,也就是男人穿女装,涂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监),公然招摇过市,还大受欢迎。穿女装还好,而更耸人听闻的是,经常有些人(不是个把人),什么都没穿,光着身子在市面上走来走去,即所谓“裸奔”。刚奔的时候有人见着还喊,奔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至于思想,那更是没法说。由于王守仁的心学大量传播,特别是最为激进的泰州学派,狂得没边,什么孔子孟子,三纲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学”。总而言之,打倒一切权威,藐视一切准则。封建礼教也彻底废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国。按照“二言”的说法,女人离异再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青楼妓院如雨后春笋,艳情小说极其流行,涌现了许多优秀作者和忠实读者群。今天流传下来的所谓明代艳情文学,大都是那时的产物。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话可说了。自然经济,这是纯粹的自然经济。万历年间的真相大抵如此,一个政治纷乱,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生机勃勃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终究被毁灭了。毁灭的起因,是一个人。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不世之功臣李成梁,是一个猛人,还不是一般的猛。他出生于嘉靖五年(1526年),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算是高级军官,可到他这辈,混得相当差劲,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非常穷,穷得连进京继承官职的路费都没有。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岁,还是个穷秀才。后来找人借钱,好歹凑了个数(继承官职,是要行贿的),这才捞到官位,还真不是一般的惨。但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当时的辽东很乱,虽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抢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发了财,自己又没份,更不消停,一窝蜂地来抢。什么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王杲部,乱得一塌糊涂,以致十年之内,明朝竟然有三位大将战死。然后李成梁来了。然后一切都解决了。打仗,实际上和打麻将差不多,排兵布阵,这叫洗牌,掷色子,就是开打。战况多变,就是不知道下一张摸什么牌。而要想赢牌,一靠技术,二靠运气。靠死运气,怎么打怎么赢,所谓福将。靠死里打,怎么打怎么赢,所谓悍将。李成梁,应该是福将加悍将。隆庆四年(1570年),李成梁到辽东接任总兵,却没人办交接手续,因为前任总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干掉的。当时辽东的形势很乱,闹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来,估计得上百字,大致说来,闹得最凶的有如下几个:蒙古方面:插汉部,首领土蛮。泰宁部,首领速巴亥。朵颜部,首领董狐狸。女真方面: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首领清佳努、孟格部禄。这些名字很难记,也全都不用记,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李成梁干掉。以上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蛮。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几万人,比较团结。具体表现为抢劫时大家一起来,每次抢的时候,都是漫天烟尘,铺天盖地。明军一看到这些人就跑,压根儿无法抵挡。所以李成梁来后,第一个要打的,就是这只出头鸟。自从李大人出马后,土蛮就从没舒坦过。从万历元年(1573年)起,李成梁大战五次,小战二十余次,基本上是年年打,月月打。总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赢。其实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两万人,之所以每战必胜,大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技术问题,他属下的辽东铁骑,每人配发三眼火铳,对方用刀,他用火枪,明明白白就欺负你。其次是战术问题,李成梁不但骁勇善战,还喜欢玩阴招,对手来袭时,准备大堆财物,摆在外面,等蒙古人下马抢东西,他就发动攻击。此外,他还不守合同,经常偷袭对手。靠这两大优势,十年之内,他累计斩杀敌军骑兵近五万人,把土蛮折腾得奄奄一息。看到这段史料,再回忆起他儿子李如松同志的信用问题,不禁感叹: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土蛮歇了,泰宁也很惨,被打得到处跑不说。万历十年(1582年),连首领速巴亥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脑袋。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女真,世代居住于明朝辽东一带,到万历年间,主要分为四个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龙江女真、东海女真。黑龙江和东海的这两拨人,一直比较穷,吃饭都成问题,连抢劫的工具都没有,基本上可以忽略。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建州女真。当时的建州女真,头领叫做王杲。这人用今天的话说,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人。他原本在这里当地主,后来势力大了,明朝封他当建州卫指挥使,官位不低。这人不满意,自封当了都督。王杲的地盘靠近抚顺,明朝允许他和抚顺做生意,收入很高。这人不满意,诱杀了抚顺的守将,非要去抢一把。因为他经常不满意,所以李成梁对他也不满意,万历元年(1573年),找个机会打了一仗。开始明军人少,王杲占了便宜,于是他又不满意了,拼命地追。追到后来,进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拼命跑,从建州跑到海西,李将军也是个执著的人,从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无策,只能投降。投降后,属下大部被杀,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剐了。但在乱军之中,有一个人跑了,这个人叫阿台,是王杲的儿子。十年后,祸患即由此而起。建州女真完了,下一个要解决的,是海西女真。海西女真中,第一个被解决的,是叶赫部。应该承认一点:李成梁除掉叶赫部的方法是相当无耻的。万历十一年(1583年),叶赫部首领贝勒清佳努率两千余人来到开原,准备进行马市贸易。在这里,他们将用牲畜换取自己所需的各种物资。高兴而来,满载而归,过去无数次,他们都是这样做的。然而这次不同。当他们准备进入开原城时,守城明军拦住了他们,说:“你们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好的,我只带三百人进城。”但当他入城后,才惊奇地发现,这里没有商人,没有小贩,没有拥挤的人流,只是一片空地。然后,他听到了炮声。炮声响起的同时,城内的李成梁下达了攻击令,数千名明军蜂拥而起,短短几分钟之内,清佳努和三百随从全部被杀。城外的明军也很有效率,叶赫部只跑掉了四百四十人。然后是哈达部。相对而言,哈达部人数少,也不怎么惹事,李成梁本来也没打算收拾他们。但不幸的是,哈达部有个孟格部禄,孟格部禄又有个想法:和叶赫部联合。这就有点问题了,因为李成梁先生的目标,并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选择敌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强大。强大,强大到足以威胁帝国的程度,就必须消灭。本着这一指导原则,李成梁偷袭了哈达部,将部落主力歼灭,解决了这个问题。自隆庆四年(1570年)至万历十九年(1591年),在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李成梁把辽东变成了静土,并不干净,却很安静。如果各部落团结,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后,就开始分类,听话的,就给胡萝卜吃,不听话的,就用大棒。多年来,他作战上百次,大捷十余次,歼敌十多万人,年年立功受奖,年年升官发财,连戚继光都要靠边站,功绩彪炳,无懈可击。除了万历十一年(1583年)的那一场战役。万历十一年(1583年),李成梁得到了一个消息:阿台出现了。从战火中逃离的阿台,带着对明朝的刻骨仇恨,开始了他的二次创业。经过十年不懈的杀人抢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变成了大强盗,并建立了自己的营寨,继续与明朝对抗。对付这种人,李成梁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万历十一年(1583年)二月,他自抚顺出兵,攻击阿台的营寨。攻击没有想象中顺利,阿台非常顽强,李成梁竭尽全力,放火强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无奈之下,他找来了两个帮手。这两个帮手,实际上是帮他带路的向导,一个叫尼堪外兰,另一个叫觉昌安。这两位都是当地部落首领,所以李成梁希望他们出面,去找阿台谈判,签个合同把事情结了。当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说了,先把人弄出来。两个人就这么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动机。同为建州女真,这两个人有着不同的动机和不同的身份。尼堪外兰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帮助李成梁,是因为除掉阿台,他能够获得利益。而觉昌安跑过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孙女——阿台是他的孙女婿。当两人来到城寨下时,不同的动机,终将导致不同的行为。觉昌安对尼堪外兰说,我进去劝降,你在外面等着,先不要动手。尼堪外兰同意。觉昌安进入城内,见到了阿台,开始游说。很可惜,他的口才实在不怎么样,说得口干舌燥,阿台压根儿就没反应。时间不断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兰开始不耐烦了。但他很明白,觉昌安还在里面,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李成梁的使者来了,只传达了一句话:“为何还未解决?”对李成梁而言,这只是个普通的催促。但这句话,在尼堪外兰的脑海中,变成了命令。他之所以跑来,不是为了觉昌安,更不是为阿台,只是为了利益和地盘,为了李成梁的支持。于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他走到城寨边,用高亢的声音,开始了自己的谈判:“天朝大军已经到了,你们已经没有出路,太师(指李成梁)有令,若杀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这是一个谎言。所谓封官许愿,是尼堪外兰的创造,因为李成梁虽不守信用,但一个小小的营寨,打了就打了,还犯不着许愿开支票。但事实证明,人穷志短,空头支票,也是很有号召力的。应该说,游牧民族是比较实诚的,喊完话后,没有思想斗争,没有激烈讨论,就有人操家伙奔阿台去了。谁先砍的第一刀无人知晓,反正砍他的人是争先恐后,络绎不绝,最后被乱刀砍死,连觉昌安也未能幸免。虽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该干什么,趁乱带兵杀了进去。因为他不知道尼堪外兰的那个合同(估计知道了也没用),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办事也绝了点——城内共计两千三百人,无一生还。和觉昌安一起进城的,还有他的儿子塔克世,同样死在城里。不过对于李成梁而言,这实在无关紧要,多死个把人无所谓。在他的战斗生涯中,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战斗,打扫战场,捡完人头报功,回家睡觉。尼堪外兰倒是高兴,虽然觉昌安是惨了点,毕竟讨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已经点燃了火种,燎原冲天的烈焰,终将由此而起。他是觉昌安的孙子,他是塔克世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努尔哈赤。万世之罪首努尔哈赤很气愤——他应该气愤,他的祖父、父亲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来,李成梁害死了他的两位亲人,实际上,是五个。如果你还记得,觉昌安所以入城,是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孙女,当然,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乱军之中,这是第三个。而阿台,自然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个。然而,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努尔哈赤生于赫图阿拉,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袭贵族,曾任建州左卫指挥使。滑稽的是,虽说家里成分很高,努尔哈赤的生活档次却很低。家里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却很像小弟,从小就要帮着干活,要啥没啥。原因很简单,当时的女真部落,大都穷得掉渣。所谓女真贵族,虽说是不掉渣,但也很穷,所以为了生计,小时候的努尔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暂住。他的外祖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王杲。现在,先洗把脸,整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努尔哈赤的母亲是王杲的女儿,也就是说,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尔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这还好,要换到努尔哈赤他爹塔克世这辈,就更乱了,因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乱是乱了点,考虑到当时女真族的生存状态,反正都是亲戚,也算将就了。你应该能理解努尔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觉昌安、外祖父王杲、父亲塔克世、堂姐××(对不起,没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悲痛的努尔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员,愤怒地质问道:“我的祖父、父亲何故被害,给我一个说法!”明朝的官员倒还比较客气,给了个说法:“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的,误会!”很明显,这个说法不太有说服力,所以明朝官员还准备了一份礼物,以安抚努尔哈赤受伤的心灵。这份礼物是三十份敕书,三十匹马、一份都督的任免状。马和任免状大家都知道,我解释一下这敕书是个什么玩意儿。所谓敕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贸易许可证。当时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过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要动粗,抢劫的经验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愿开放互市,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这个折中的方式,一道敕书,就能做一笔生意。三十份敕书,就是三十笔生意。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给点补偿费,你走人吧。客观地讲,这笔补偿费实在有点低,似乎无法平息努尔哈赤的愤怒。然而他接受了。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然后,他召集了族人,杀死了一头牛,举行了祭天仪式,拿出了祖上流传下来的十三副铠甲,宣布起兵。收了赔偿金再起兵,和收了钱不办事,似乎是异曲同工。但无论如何,努尔哈赤向着自己的未来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年,他二十五岁。按照许多史料书籍的说法,下面将是努尔哈赤同志的光荣创业史:先起兵杀死尼堪外兰,然后统一建州女真,打败海西女真最强的叶赫部落,至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统一女真。最后是基本类同的几句评价:非常光辉、非常励志、非常艰苦等等。本人同意以上评语,却也要加上四个字:非常诡异。据说努尔哈赤从小住在林子里,自己打猎、采集蘑菇,到集市上换东西,生活艰苦,所以意志坚定;渴了喝泉水,饿了啃人参,所以身体强壮;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所以极会打仗。有以上几大优惠条件,所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便不可收拾。这绝不可能。努尔哈赤起兵时,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导弹,他带着十三副铠甲,不是十三件防弹衣,在当时众多的女真部落中,他只不过是个小人物。然而这个小人物,只用了三十多年,就统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权,占据了原本重兵集结的辽东,并正式向明朝挑战。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得到了帮助。而帮助他的这个人,就是李成梁。我并不是阴谋论者,却惊奇地发现,无数的清代史料书籍中,都详细描述了祖父觉昌安的惨死、李成梁的冷漠残酷、努尔哈赤的无助,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据某些笔记的记载,努尔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认识了,不但认识,努尔哈赤还给李成梁打过下手,他们之间,还有一段极为神秘的纠葛。据说努尔哈赤少年时,曾经因为闹事,被李成梁抓回来管教。不久之后,努尔哈赤被释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放走努尔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尔哈赤的理由也很简单——这人长得好(奇其貌,阴纵之出)。至于他俩有无其他纠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相关的说法还有很多,什么努尔哈赤跟李成梁打过仗,一同到过京城,凡此种种,更不可思议的是,据说努尔哈赤和李成梁还是亲家:努尔哈赤的弟弟,叫做舒尔哈齐,这位舒尔哈齐有个女儿,嫁给了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做妾。而种种迹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尔哈赤,除了会打仗、身体好外,似乎还很会来事儿。他经常给李成梁送礼,东西是一车车地拉,拍起马屁来,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明史学者孟森语)。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努尔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当你知道了这一点,再回头审视此前的几条记录,你就会发现,这个流传久远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隐藏其后的真正秘密。万历十一年(1583年)二月,努尔哈赤祖父、父亲被误杀,努尔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万历十一年(1583年)十二月,努尔哈赤部的死敌,海西女真中最强大的叶赫部贝勒清佳努被讨伐,所部两千余人全部被杀,势力大减。此后不久,努尔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自认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给了努尔哈赤。万历十五年(1587年),海西女真哈达部孟格部禄联合叶赫部,被李成梁发现,随即攻打,斩杀五百余人。万历十六年(1588年),叶赫部再度强大,李成梁再次出击,杀死清佳努的儿子那林脖罗,斩杀六百余人,叶赫部实力大损,只得休养生息。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努尔哈赤终于统一建州女真,成为了女真最强大的部落。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九月,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努尔哈赤,海西女真叶赫部联合哈达部、蒙古科尔沁部等九大部落,组成联军,攻击努尔哈赤,失败,被杀四千余人,史称“古勒山之战”。战后,努尔哈赤将叶赫部首领分尸,一半留存,一半交叶赫部。自此,叶赫部与爱新觉罗部不共戴天。据说其部落首领于战败之时,曾放言如下:“我叶赫部若只剩一女子,亦将倾覆之!”叶赫部居住于那拉河畔,故又称叶赫那拉。这是几条似乎毫无关联的历史记载,其中某些之前还曾提过,但请你联系上下文再看一遍,因为秘密就隐藏其中。如果你依然不得要领,那么我会给你一个提示——李成梁的习惯。所谓习惯,是指一个人多年来不会轻易改变的行为方式。比如李成梁,他的习惯,是谁露头就打谁,谁强大就灭谁,蒙古如此,叶赫部如此,哈达部也如此。然而这个习惯,在努尔哈赤的身上,失效了。整整十年,努尔哈赤从一个弱小部落逐渐强大,统一了建州女真。对如此庞然大物,李成梁却视而不见,海西女真四分五裂,叶赫哈达部只是刚刚冒泡,就被他一顿猛打,压制下去。这种举动,我认为可以用一个术语来形容——选择性失明。更有意思的是,偶然之间,我还发现了一条这样的史料:万历二十年(1592年)朝鲜战争爆发,李如松奉命出征。此时,一个人自动请缨,要求入朝作战,保家卫国,支援李如松。当然了,这位仁兄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努尔哈赤。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他们,是一伙的。一切都从万历十一年(1583年)的那场误会开始,劝降、误解、误杀,但接下来,真相被掩盖了。等待着努尔哈赤的,并不是陌生、冷漠、孤独,而是交情、歉疚、庇护以及无私的帮助。打击潜在的对手,给予发展的空间,得到的回应是,服从。李成梁庇护努尔哈赤,和局势无关,只因为他认定,这是一个听话的亲信。努尔哈赤主动请战,和明朝无关。只因为他认定,李氏家族是他的盟友。而当若干年后尘埃落定,重整史料时,他们就会发现,一个得到敌人扶持、帮助的首领,是不太体面的。所以掩盖和创造就开始了,所以几百年后,历史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尔哈赤,培养了明朝的敌人。但公道地讲,他并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谓的汉奸。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努尔哈赤,不过是一只柔弱的猫,给他吃穿,让他成长,最后成为一只温顺、听话的猫。这只猫逐渐长大了,它的身躯变得强壮,叫声变得凄厉,脚掌长出了利爪,最后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们终于知道,它不是猫,而是老虎,它不是宠物,而是野兽。李成梁的观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万历十九年(1591年)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叶赫、哈达以及所有强大的部落,除了努尔哈赤。非但不打,还除掉了他的对手,李成梁实在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十年后,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极其强大。但在李成梁看来,他似乎还是那只温顺的猫,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放弃六堡。六堡,是明代在辽东一带的军事基地,是遏制女真的重要堡垒,也是辽东重镇抚顺、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丢失此处,女真军队将纵横辽东、不可阻挡。而此时的六堡,没有大兵压境,没有粮食饥荒,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不需要、不能放弃的。然而李成梁放弃了。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李成梁正式放弃六堡,并迁走了这里的十余万居民,将此地拱手让给了努尔哈赤。这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也是一个无耻的抉择。李成梁将军不但丢失了战略重地,毁灭了十余万人的家园,还以此向朝廷报功,所谓“招抚边民十余万”,实在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努尔哈赤毫无代价地占领六堡,明朝的繁荣、富饶,以及虚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实现的可能。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建功一世,祸患千秋,万死不足恕其罪!几个月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政权,年号天命,史称后金,努尔哈赤称天命汗。这说明他还是很给李成梁面子的,至少给了几个月的面子。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这些名词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尔哈赤的女真,是拥有自己文字(努尔哈赤找人造出来的)的女真,是拥有八旗制度和精锐骑兵部队的女真。辽东已经容不下努尔哈赤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当现有的财富和土地无法满足他的欲望时,眼前这个富饶的大明帝国,将是他的唯一选择。好了,面具不需要了,伪装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无忌惮地砍杀他们的士兵,掳掠他们的百姓,抢走他们的所有财富。杀死士兵,可以得到装备马匹,掳掠百姓,可以获得奴隶,抢夺财富,可以强大金国。当然了,这些话是不能明说的。因为一个强盗,杀人放火是不需要借口的,但对一群强盗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发出了战争的宣告:“今岁(年),必征大明国!”光叫口号是不够的,无论如何,还得找几个开战的理由。四月,努尔哈赤找到了理由,七个。此即所谓七大恨,在文中,努尔哈赤先生列举了七个明朝对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扬的是,在挑事方面,这篇文章,还真是下了点工夫。祖父、父亲被杀,自然是要讲下的,李成梁的庇护,自然是不会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过。比如边界问题:擅自进入我方边界。经济问题:割了我们这边的粮食。外交问题:十名女真人在边界被害。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叶赫、哈达部,对自己不公。对于这句话,明朝有什么看法不好说,但被李成梁同志打残无数次的叶赫和哈达部,应该是有话要讲的。这个七大恨,后来被包括袁崇焕在内的许多人驳斥过,凑热闹的事我就不干了。我只是认为,努尔哈赤先生有点多余,想抢,抢就是了,想杀,杀就是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呢?杀死一切敢于抵抗的人,抢走一切能够抢走的东西,占领一切能够占领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确。抢掠,其实无须借口。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四月,努尔哈赤将他的马刀指向了第一个目标——抚顺。有一位古罗马的将领,在与日耳曼军队征战多年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他们不懂军事,却很彪悍,不懂权谋,却很狡猾。这句简单的话,蕴藏着深厚的哲理。很多人说过,最好的老师,不是特级教师,不是名牌学校,而是兴趣。但我要告诉你,这个答案是错误的。在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老师,是生存。为了一块土地,为了一座房子,为了一块肉,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杀戮的技巧、掌握抢劫的诀窍,无须催促、无须劝说,在每一天生与死的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生存很困难,所以为了生存,必须更加狡诈、必须更加残暴。所以在抚顺战役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纵横驰骋的游牧骑兵,光明正大的英勇冲锋,而是更为阴险狡诈的权谋诡计。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四月十五日,努尔哈赤抵达抚顺近郊。但他并没有发动进攻,却派人向城里散布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的内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将携带大量财物来抚顺交易。抚顺守将欣然应允,承诺打开城门,迎接商队的到来。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队来了,抚顺打开了城门,百姓商贩走出城外,准备交易。然后,满脸笑容的女真商队拿出了他们携带的唯一交易品——屠刀。贸易随即变成了抢掠,商队变成了军队,很明显,女真人做无本生意的积极性要高得多。努尔哈赤的军队再无须隐藏,精锐的八旗骑兵,在“商队”的帮助下,向抚顺城发动了进攻。守城明军反应很快,开始组织抵抗,然而没过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内一片平静。对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变化,努尔哈赤并不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很快,他就见到了计划中的那个关键棋子——李永芳。李永芳,是抚顺城的守将之一,简单介绍一下——是个叛徒。他出卖抚顺城,所换来的,是副将的职称,和努尔哈赤的一个孙女。抚顺失陷了,努尔哈赤抢到了所有能够抢到的财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损失。明军自然不肯甘休,总兵张承胤率军追击努尔哈赤,却遭遇皇太极的伏兵,阵亡,全军覆没。抚顺战役,努尔哈赤掠夺了三十多万人口、牛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对努尔哈赤而言,继续抢下去,有很多的理由。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东西去换太麻烦,发展手工业不靠谱,抢来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女真正在闹灾荒,草地荒芜,野兽数量大量减少,这帮大爷又不耕地,粮食不够,搞得部落里怨声载道,矛盾激化。所以继续抢,那是一举多得,既能够填补产业空白,又能解决吃饭问题,而且还能转嫁矛盾。于是,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七月,他再次出击,这次,他的目标是清河。清河,就是今天的辽宁本溪,此地是通往辽阳、沈阳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而清河的失陷过程也再次证明,努尔哈赤,实在是个狡猾狡猾的家伙。七月初,他率军出征,却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闹腾。对外宣称是去打叶赫部,然后调转方向,攻击清河。到了清河,也不开打,又是老把戏,先派奸细,打扮成商贩进了城,然后发动进攻,里应外合。清河人少势孤,守军一万余人全军覆没。之后的事情比较雷同,城内的十几万人口被努尔哈赤全数打包带走。有钱、有奴隶、有粮食,空白填补了,粮食保证了,矛盾缓和了。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彻底的白地,是无数被抢走口粮而饿死的平民,是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痛苦、无助。无论什么角度、什么立场、什么观点、什么利益、什么目的、什么动机、什么想法、什么情感、什么理念、都应该承认一点,至少一点:这是抢掠,是自私、无情、带给无数人痛苦的抢掠。征服的荣光背后,是无数的悲泣与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