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三十多年后,魏忠贤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高峰。但还不是顶峰。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于是,在成为东厂提督太监后不久,魏忠贤经过仔细思考、精心准备,对东林党发动攻击。具体行动包括,派人联系东林党的要人,包括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表示自己刚上来,许多事情还望多多关照,并多次附送礼物。此外,他还在公开场合,赞扬东林党的某些干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东林党的星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认真,值得信赖,还曾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拜访,表达敬意。除去遭遇车祸失忆,意外中风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贤突然变好的可能性,大致是0%,所以结论是,这些举动都是伪装。在假象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贤想跟东林党做朋友。有必要再申明一次,这句话我没有写错。其实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一向是比较复杂的。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凑合就凑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执着到底,绝不罢休的,估计只有山顶洞人。魏忠贤并不例外,他虽然不识字,却很识相。他非常清楚,东林党这帮人不但手握重权,且都是读书人,其实手握重权并不可怕,书呆子才可怕。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头疼。这种死脑筋,敢于乱来的人,对于见机行事、欺软怕硬的无赖魏忠贤而言,实在是天然的克星。所以魏忠贤死乞白赖地要巴结东林党,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饭吃嘛,我又不想当皇帝,最多也就是个成功太监,你们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现在我来了,不过是换个人,有啥不同的。对于魏忠贤的善意表示,东林党的反应是这样的:上门的礼物,全部退回去,上门拜访的,赶走。最不给面子的,是星。在东林党人中,魏忠贤最喜欢星,因为星和他是老乡,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见,还人前人后,逢人便夸赵老乡如何如何好。可是赵老乡非但不领情,拒不见面。有一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针对魏老乡的举动,说了这样一句话:宜各努力为善。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是文盲。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一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上门去了。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干几年就该退休,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监。改变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希望认您做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无耻,无语。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可好可坏的人。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星。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星。但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见泉无子!”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魏广微十分气愤。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星。星还是没见他。接下来,魏广微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但星还是拒而不见。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星势不两立。魏广微之所以愤怒,见不见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星坏了规矩。当时的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这帮妖魔鬼怪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其实阉党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难度的。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即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没收,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他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下面没有了。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不可能出狱。然而他就是出狱了。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所谓内阁中书,大致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待。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书,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热闹就此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干。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满清,在满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满清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了睡吧。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怨报德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其实一直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书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拿不出钱来,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骚,真正做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延伸到东林党的身上。到时一切都迟了。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地盘坐牢。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等。刘侨答应了。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朝廷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书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1624)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等等。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一句话:实在。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实银,不打白条。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五人墓碑记》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要说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帐。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道统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需偿命,没有报应。那个叫天理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下,正气必定长存。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