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当时的起义军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文诏还在追。紫金梁死后,曹文诏继续攻击。在林县,他遇上了滚地龙率领的民军主力,一晚上功夫,全灭敌军,杀死滚地龙。此后又攻下济源,在那里,他杀死了三十六营的重要头领老回回。洪承畴在陕西,陕西消停了,曹文诏在山西,山西也消停了。虽然河南也不安全,但对于众位头领而言,能去的地方,也只有河南了,具体的地点,是河南怀庆。河南怀庆,位于河南北部,此地靠近山西五台山地区,地段很好,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钻山沟,是个好地方。于是,崇祯六年(1633)六月,山西、陕西的民军基本消失——全跑去河南了。河南的日子还算凑合,虽说曹文诏经常进来打几圈,但时不时还能围个县城,杀个把知县,混得还算凑合。到崇祯六年六月,来这里的民军,已经有十几万人。但好日子终究到头了,因为另一个猛人,来到了河南——左良玉。三年前,孙承宗收复关内四城的时候,最能打的两个,就是左良玉和曹文诏。就军事天赋而言,两人水平相当,也有人说,左良玉还要厉害点,之所以打仗成绩不好,说到底还是个人员素质问题。曹文诏率领的,是关宁铁骑,所谓天下第一强军,战斗力极强,打起来也顺手。但左良玉估计是跟袁崇焕关系不好,来的时候,没有分到关宁铁骑(大多数在祖大寿的手上),只能在当地招兵。这就比较麻烦了,倒不是说当地人不能打仗,关键在于,参加民军闹事的,大都也是当地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都是苦人家,闭只眼就过去了,官军也好,民军也罢,都是混饭吃,何必呢?而这一次,左良玉得到了一支和以往不同的军队—昌平兵。明代的军队,就战斗力而言,一般是北方比南方强。北方的军队,最能打的,自然是辽东军。问题在于,辽东军成本太高,给钱不说,还要给地,相对而言,昌平兵性价比很高,而且就在京城附近,也好招。带着这拨人,左良玉终于翻身了,他连续出击,屡战屡胜,先后斩杀敌军上万人,追着敌军到处跑。到崇祯六年(1633)九月,不再跑了民军主力被他赶到了河南武安,估计是跑得太辛苦,大家跑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有十几万人,还跑什么?就在这里,跟左良玉死磕。这是一个极为错误的抉择。敌人不跑了,左良玉也不跑了,他开始安静下来,不发动进攻,也不撤退。对左良玉的反常举动,民军首领们很纳闷,但鉴于左总兵向来彪悍,他们一致决定等几天,看这位仁兄到底想干什么。左良玉想干的事情,就是等几天。他虽然很猛,也很明白,凭自己这点兵力,追着在屁股后面踹几脚还可以,真卷袖子上去跟人拼命,是万万不能地。在对手的配合下,左良玉安心地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根据崇祯的统一调派,山西总兵曹文诏、京营总兵王朴、总兵汤九州以及河南本地军队,日夜兼程,于九月底抵达武安,完成合围。对首领们而言,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下面,我们介绍这个包围圈里的诸位英雄。据史料记载,除了知名人物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外,还有若干历史人物,如薛仁贵、刘备(都是外号)以及某些新面孔:比如鞋底光(一直没想明白这外号啥意思,估计是说他跑得快),逼上路(这个外号很有觉悟)、一块云(估计原先干过诗人)、三只手(这个……);某些死人,比如混世王、上天龙……(应该之前已经被曹文诏干掉了)。大抵而言,所有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的,都在这个圈里。对诸位首领而言,崇祯六年的冬天应该是过不去了。因为除被围外,他们即将迎来另一个相当可怕的消息。按规定,但凡跨省调动,应该指认一名前线总指挥,根据级别,这个包围圈的最高指挥者,必定是曹文诏。当然,如果真是曹文诏管这摊子事,历史估计就要改写了,因为以他老人家的脾气,逮住这么个机会,诸位首领连全尸都捞不着。可是,不是曹文诏。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崇祯六年九月,曹文诏被调离,赴大同任总兵。关于这次任命,许多史书上都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自毁长城。打得好好的,偏要调走,纯粹是找抽。而这笔帐,大都算到了御史刘令誉的头上。因为据史料记载,曹文诏当年在山西的时候,跟刘御史住隔壁,曹总兵书读的少,估计也不大讲礼貌,欺负了刘御史,两人结了梁子。后来刘御史到河南巡视,曹总兵跟他聊天,聊着聊着不对劲了,又开始吵,刘御史可能吃了点亏,回去就记住了,告了一黑状,把曹文诏告倒了,经崇祯批准,调到大同。史料是对的,说法是不对的。因为按照明代编制,山西总兵和大同总兵,算是同一级别,而且崇祯对曹文诏极为信任,别说一状,一百状都告不倒。真正的答案,在半年后揭晓。崇祯七年(1634)初,皇太极率军进攻大同。崇祯是个很苦的孩子,上任时年纪轻轻,小心翼翼地装了两年孙子,干掉了死太监,才算正式掌权,掌权之后,手下那帮大臣又斗来斗去,好不容易干了几件事(比如裁掉驿站),又干出来个李自成。辛辛苦苦十几年,最后还是没辙。史料告诉我们,崇祯很勤奋,他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天天上朝,自己和老婆穿的衣服都打着补丁,也不好色(估计没时间),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享受权利,尽承担义务。这样的皇帝,给谁谁都不干。很可怜。可怜的崇祯同志之所以要把曹文诏调到大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家里的事要管,外面的事也得管,毕竟手底下能打仗的人就这么多,要有两个曹文诏,这事就结了。对于皇太极的这次进攻,崇祯是有准备的,但当进攻开始的时候,才发现准备不足。皇太极进攻的兵力,大致在八万人左右,打宁远没指望,但打大同还是靠谱的。自进攻发起之日,一个月内,大同防线全面击破,各地纷纷失守,曹文诏虽然自己很猛,盖不住手下太弱,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击破周边地区后,皇太极开始集结重兵,攻击大同。大同是军事重镇,一旦失陷,后果不堪设想。就兵力对比而言,曹文诏手下只有两万多人,而主力关宁铁骑,只有一千多人,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崇祯也玩命了,在他的调派下,吴襄率关宁铁骑主力,日夜兼程赶往大同,参与会战。曹文诏也确实厉害,硬扛了十几天,等来了援兵。皇太极眼看没指望,抢了点东西也就撤了。崇祯七年(1634)的风波就此平息,手忙脚乱,终究是搞定了。但曹文诏同志就惨了,虽然他保住了大同,但作为最高指挥官,责任是跑不掉的,好在朝廷里有人帮他说几句话,才捞了个戴罪立功。但皇太极这次进攻,导致的最严重后果,既不是抢了多少东西,杀了多少人,也不是让曹总兵被黑锅,而是那个包围圈的彻底失败。其实在崇祯十七年的统治中,有很多次,他都有机会将民军彻底抹杀。这是第一次。事实证明,那个包围圈相当结实,众位头领人多势众,从九月被围时起,就开始突围,突了两个月,也没突出去。到十一月,连他们自己都认定,完蛋的日子不远了。当时已是冬季,天气非常地冷,几万人被围在里面,没吃没喝,没进没退,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然而不要紧,还有压箱底的绝技,只要使出此招,强敌即可灰飞烟灭——投降。当然了,投降是暂时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着干。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难度的。为顺利投降,他们凑了很多钱,找到了京城总兵王朴,向他行贿。没有办法,因为你要投降,还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为了共同的目标,适当搞搞关系,也是应该的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领们应该是很穷的,总兵应该是很富的,事实上,这句话倒过来说,也还恰当。比如后来的张献忠,在谷城投降后,行贿都行到了朝廷里,上到大学士、下到知县,都收过他的钱。人不认人,钱认人,这个道理,很通用。问题在于,参与包围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行贿王朴呢?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充分说明,诸位头领的脑袋,是很好使的。只能行贿王朴,没有别的选择。因为王朴同志,是京城来的。在包围圈的全部将领中,他是最单纯的,最没见过世面。王朴同志虽然来自京城,见惯大场面,但西北的场面,实在是没有见过,而在这群头领面前,他也实在比较单纯。他知道,打仗有两种结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却不知道还有第三种——假投降。他也不知道,在这个包围圈里的诸位头领,都有投降的经历,且人均好几次,某些层次高点的,如张献忠,那都是投降的专业人士。再加上无知单纯的王总兵,也有点不单纯,还是收了头领们的钱,他还算比较地道,收钱就办事,崇祯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领们派了代表,去找王朴(钱已经送过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诚意,希望大家从此放下屠刀(当然,主要是你们),立地成佛。王朴非常高兴,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发点财,还能立功受奖,善莫大焉。他随即下令,接受投降,并催促众首领早日集结队伍,交出武器。当然他并没有撤除包围,那种蠢事他还是干不出来的。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内部矛盾了,没必要兴师动众,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志。你要说王朴没有丝毫提防,那也不对,他限令头头们十日之内,必须全部缴械投降。不用十天,四天就够了。说起来这位猛人所以出山,还要拜高迎祥同志所赐,他要不闹,估计这人还出不来。但值得庆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面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具体跑到哪里,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几个省乱转悠,看准了就打一把,其余头领也差不离,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连四川也未能幸免。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用狠招了。崇祯七年,崇祯正式下令,设置一个新职务。明代有史以来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场。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焕,他当蓟辽督师时,能管五个地区。光荣的记录被打破了,因为这个新职位,能管五个省。这个职务,在历史中的称谓,叫做五省总督。包括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四川,权力极大,也没什么管辖范围,反正只要是流贼出没的地方,都归他管。职位有了,还要有人来当,按照当时的将领资历,能当这个职务的,只有两个选择:A:洪承畴,B:曹文诏。答案是C,两者皆不是任职者,叫做陈奇瑜。陈奇瑜,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历任都察院御史、给事中,后外放陕西任职。在陕西,他的职务是右参政,而左参政,是我们的老朋友洪承畴。但为什么要选他干这份工作,实在是个让人费解的事。就资历而言,他跟洪承畴差不多,而且进步也慢点,崇祯四年的时候,洪承畴已经是三边总督了,他直到一年后,才干到延绥巡抚,给洪承畴打工。就战绩而言,他跟曹文诏也没法比。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他,但无论如何,偏就是他了。所以对于这个任命,许多人都有异议,认定陈奇瑜有背景,走了后门。但事实上,陈奇瑜并非等闲之辈。崇祯五年的时候,由于民军进入山西,主力部队都去了山西,陕西基本是没人管,兵力极少。兵力虽少,民变却不少,据统计,陕西的民军,至少有三万多人。这三万多人,大都在陈奇瑜的防区,而他的手下,只有两千多人。一年后,这三万多人都没了——全打光了。因为陈奇瑜,是一个近似猛人的猛人。作为大刀都扛不起来的文官,陈奇瑜同志有一种独特的本领——统筹。他是一个典型的参谋型军官,善于谋划、组织,而当时的民军,只能到处流窜,基本无组织,有组织打无组织,一打一个准。凭借着突出的工作成绩,陈奇瑜获得了崇祯的赏识,从给洪总督打工,变成洪总督给他打工。对于领导的提拔,陈奇瑜是很感动的,也很卖力,准备收拾烂摊子。这是一个涉及五个省,几十万人的烂摊子,基本上,已经算是烂到底了,没法收拾。陈奇瑜到任后,第一个命令,是开会。各省的总督、总兵,反正是头衔上带个总字的,都叫来了。然后就是分配任务,你去哪里,打谁,他去哪里,打谁,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讲明白,完事了,散会。散会后,就开打。崇祯七年(1634)二月,陈奇瑜上任,干了四个月,打了二十三仗。全部获胜。陈奇瑜以无与伦比组织和策划能力告诉我们,所谓胜利,是可以算出来的。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孙子兵法陈总督最让人惊讶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胜仗,而在于,他打这些胜仗的目的。打多少仗,杀多少人,都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杀光。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他必须把所有的首领和民军,都赶到一个地方,并在那里,把他们全都送进地府。他选中的这个地方,叫做车厢峡。车厢峡位于陕西南部,长几十里,据说原先曾被当作栈道,地势极为险要。所谓险要,不是易守难攻,而是易攻难守。此地被群山环绕,通道极其狭窄,据说站在两边的悬崖上,往下扔石头,一扔一个准。更要命的是,车厢峡的构造比较简单,只有一个进口,一个出口,没有其他小路,从出口走到进口,要好几天。这就意味着,如果你进了里面,要么回头,要么一条路走到黑,没有中场休息。几万民军,就进了这条路。这几万民军,是民军的主力,据说里面还有李自成和张献忠。为什么走这条路,没有解释,反正进去之后,苦头就大了去了。陈奇瑜的部队堵住了后路,还站在两边的悬崖上,往下射箭、扔石头,没事还放把火玩,玩了十几天,彻底玩残了。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着,众头领毫无办法,全军覆没就在眼前,实在熬不住了。使用杀手锏的时候到了。我说过,他们的杀手锏,就是投降,准确地说,是诈降。没条件,谁投降啊?——春节晚会某小品很有道理,很现实,但在这里,应该加上两个字:没条件,谁让你投降啊?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须先送钱,就如同上次送给王朴那样。于是头领们凑了点钱,送给了陈奇瑜。然而陈奇瑜没有收。崇祯没看错人,陈奇瑜同志确实是靠得住的,他没有收钱。麻烦了,不收钱,我们怎么安心投降,不,是诈降呢?但事实证明,头领们的智商是很高的,他们随即使出了从古至今,百试不爽的绝招——买通左右。陈奇瑜觉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觉悟不高,收了钱后,就开始猛劝,说敌人愿意投降,就让他们投降,何乐不为?陈奇瑜没有同意。陈奇瑜并不是王朴,事实上,他对这帮头领,那是相当了解,原先当延绥巡抚时,都是老朋友,知道他们狡猾狡猾地,所以没怎么信。我之前曾经说过,陈奇瑜是一个近似猛人的猛人。所谓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拿破仑输掉滑铁卢战役后,有人曾说,他之所以输,是因为缺少一个人——贝尔蒂埃。贝尔蒂埃是拿破仑的参谋长,原先是测绘员,此人极善策划,参谋能力极强,但凡打仗,只要他在,基本都打赢了,当时,他不在滑铁卢。但最后,有人补充了一句:如果只有他(贝尔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输的。陈奇瑜的弱点,就是参谋。和贝尔蒂埃一样,陈总督是个典型的参谋型军官,他很会参谋,很能参谋,然而参来参去,把自己弄残了。军队之中,可以没有参谋,不能没有司令,因为在战场上,最关键的素质,不是参谋,而是决断。陈奇瑜同志只会参谋,不会决断。面对手下的劝说和胜利的**,他妥协了。陈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万民军走出了车厢峡。其实陈奇瑜也很为难,既要他们投降,又不能让他们诈降,要找人看着,但如果人太多,会引起对方疑虑。为了两全其美,他动脑筋,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每一百降军,找一个人看着,监督行动。注意,是一个人,看守一百个人。想出这个法子,只能说他的脑袋坏掉了。跟上次不同,这次张献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车厢峡,到了开阔地,连安抚金都没拿,反了。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个人的人。事情到这里,就算是彻底扯淡了,崇祯极为愤怒,朝廷极为震惊,陈奇瑜极为内疚,最终罢官了事。了事?那是没可能的。各路头领纷纷焕发生机,四处出战,河南、陕西、宁夏、甘肃、山西,烽烟四起。估计是历经考验,外加焕发第二次生命的激动,民军的战斗力越来越强,原本是被追着跑,现在个把能打的,都敢追着官兵跑。比如陕西著名悍将贺人龙,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结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还围了起来,足足四十多天,断其粮食劝他投降,搞得贺总兵差点去啃树皮,差点没撑过来。到崇祯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乱了,这么下去,不用等清兵入关,大明可以直接关门。好在崇祯同志脑子转得快,随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畴。在当时,能干这活的,也就洪承畴了,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手狠且心黑,对于当前时局,他的指导思想只有一字——杀。杀光了,就没事了。就任五省总督之后,他开始组织围剿,卓有成效,短短几个月,民军主力又被他赶到了河南,各地民变纷纷平息。接下来的程序,应该是类似的,民军被逼到某个地方,被包围,然后被逼无奈,被迫诈降。所谓事不过三,玩了朝廷两把,就够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洪承畴已经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诸位头领,这一次,他不会让历史重演。是的,历史是不会重演的。这次被逼进河南的民军,算是空前规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领,就有上百人,张献忠、李自成、高迎祥、罗汝才、刘国能等大腕级人物,都在其中。民军的总人数,更是达到了创纪录的三十万。为了把这群人一网打尽,崇祯也下了血本,他调集了近十万大军,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诏的关宁铁骑、洪承畴的洪兵,总而言之,全国的特种部队,基本全部到齐。但凡某个朝代,到了最后时刻,战斗力都相当之差,但明朝似乎是个例外。几十年前,几万人就能把十几万日军打得落花流水,几十年后,虽说差点,但还算凑合。和以往一样,面对官军的追击,民军节节败退,到崇祯八年(1635),他们被压缩到洛阳附近,即将陷入重围,历史即将重演。但终究没有重演。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们开了个会。开会的地点,在河南荥阳,故史称“荥阳大会”。这是一次极为关键的会议,一次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会议。参与会议者,包括所有你曾经听说过,或者你从未听说过,或者从未存在过的著名头领。用史书上的说法,是“十三家”和“七十二营”。家和营都是数量单位,但具体有多少人,实在不好讲。某些家,如高迎祥,有六七万人,某些营,兴许是皮包公司,只有几个人,都很难讲,但加起来,不会少于二十五万人。当然,开会的人也多,十三加上七十二,就算每户只出个把代表,也有近百人。简而言之,这是一次空前的大会,人多的大会。根据史料留下的会议记录,会议是这样开始的,曹汝才先说话,讲述当前形势。形势就别讲了,虽说诸位头领文化都低,还是比较明白事情的,敌人都快打上来了,还讲个屁?有人随即插话,提出意见,一个字——逃。此人认为,敌人来势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区,保命。在场的人,大都赞成这个意见。然后,一人大喝而起:“怯懦诸辈!”说话的人,是张献忠。无论是务农、读书、从商、世家、打工,就算假设全都干过,可以确定的是,都没干好。为什么没干好,没人知道,估计是运气差了点,最后只能去从军。从军在当时,并非什么优秀职业,武将都没地位,何况苦大兵。当兵,无非是拿饷。可是当年当兵,基本没有饷拿,经常拖欠工资,拖上好几个月,日子过得比较艰苦。但奇怪的是,张献忠不太艰苦。据史料记载,他的小日子过得比较红火,有吃有喝,相当滋润。家里还很有点积蓄。这是个奇怪的现象,而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计划外收入。而更奇怪的是,他还经常被人讹,特别是邻居,经常到他家借钱,借了还不还,他很气愤,去找人要,人家不给,他没辙。这是更为奇怪的一幕,作为手上有武器的人,还被人讹,只能说明,这些计划外收入,都是合法外收入。据说,张献忠先生除了当兵之外,还顺便干点零活,打点散工,具体包括强盗、打劫等等。这种兼职行为,应该是比较危险的,常在河边走,毕竟要湿鞋。张献忠同志终于被揭发了,他被关进监狱,经过审判,可能是平时兼职干得太多,判了个死刑。关键时刻,一位总兵偶尔遇见了他,觉得他是个人才,就求了个情,把他给放了。应该说这位总兵的感觉,还是比较准的,张献忠确实是个人才,造反的人才。据说平时在军队里,张献忠先生打仗、兼职之余,经常还发些议论,说几句名人名言,比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而他最终走上造反道路,是在崇祯三年(1630),那时,王嘉胤造反,路过他家乡,张献忠就带了一帮人,加入了队伍。张献忠起义的过程,是比较平和的,没人逼他去修长城,他似乎也没掉队,至于爹妈死光,毫无生路等情况,跟他都没关系,而且在此之前,他还是吃皇粮的,实在没法诉苦。所以这个人造反的动机,是比较值得怀疑的。参加起义军后,张献忠的表现还凑合,跟着王嘉胤到处跑,打仗比较勇猛,打了一年,投降了。因为杨鹤来了,大把大把给钱,投降是个潮流,张献忠紧跟时代潮流,也投了降。当然,后来他花完钱后,顺应潮流,又反了。此后的事情,只要是大事,他基本有份。三十六营开会、打进山西、打进河南、被人包围、向王朴诈降、又被人包围、向陈奇瑜诈降,反正能数得出来的事,他都干过。但在这帮头领里,他依然是个小人物,总跟着别人混,直至这次会议。他驳斥了许多人想逃走的想法,是很有种的,但除了有种外,就啥都没有了。因为敌人就在眼前,你要说不逃,也得想个辙。然而张献忠没辙。于是,另一个人说话了,一个有辙的人:“一夫犹奋,况十万众乎!官兵无能为也!”李自成如是说。李自成,陕西米脂人,万历三十四年生人。比较凑巧的是,李自成跟张献忠,是同一年生的。而且这两人的身世,都比较搞不清楚,但李自成相对而言,比较简单。根据史料的说法,他家世代都是养马的。在明代,养马是个固定职业,还能赚点钱,起码混口饭吃,生活水准,大致是个小康。所以李自成是读过书的,他从小就进了私塾,但据说成绩不好,很不受老师重视,觉得这孩子没啥出息。直到有一天。这天,老师请大家吃饭,吃螃蟹。当然,老师的饭没那么容易吃,吃螃蟹前,让大家先根据螃蟹写首诗,才能开吃。李自成想了想,写了出来。老师看过大家的诗,看一首,评一首,看到他写的诗,没有说话。因为在这首诗里,有这样一句话:一身甲胄任横行。这位老师是何许人也,实在没处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比较厉害的人物,因为在短暂犹豫之后,他说出了一个准确的预言:你将来必成大器,但始终是乱臣贼子,不得善终!但李自成同学的大器之路,似乎并不顺利,吃过饭不久,他就退学了,因为他的父亲去世了。没有经济基础,就没有上层建筑,李自成决定,先去打基础,但问题是,他家并不是农民,也没地,种地估计是瞎扯,所以他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给人打工。这段时间,应该是李自成比较郁闷的时期。因为他年纪小,父亲又死了,经常被人欺负,有些地主让他干了活,还不给钱,万般无奈之下,他托了个关系,去驿站上班了。李自成的职务是驿卒,我说过,驿站大致相当于招待所,驿卒就是招待所服务员,但李自成日常服务的,并不是人,而是马。由于世代养马,所以李自成对马,是比较有心得的,他后来习惯于用骑兵作战,乃至于能在山海关跟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打出个平手,估计都是拜此所赐。李自成在驿站干得很好,相比张献忠,他是个比较本分的人,只想混碗饭吃。崇祯二年,饭碗没了。我说过很多次,是刘懋同志建议,全给裁掉了。刘懋认为,驿站纰漏太多,浪费朝廷资源,李自成认为,去你娘的。你横竖有饭吃,没事干了,来砸我的饭碗。但李自成还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他回了家,希望打短工过日子。我也说过很多次,从崇祯元年,到崇祯六年,西北灾荒。都被他赶上了,灾荒时期,收成不好,没人种地,自然没有短工的活路。此时,李自成听说,有一个人正在附近招人,去了的人都有饭吃。他带着几个人去了,果然有饭吃。这位招聘的人,叫做王左桂。王左桂是干什么的,之前也说过了,作为与王嘉胤齐名的义军领袖,他比较有实力。当时王左桂的手下,有几千人,分为八队,他觉得李自成是个有料的人,就让他当了八队的队长。这是李自成担任的第一个职务,也是最小的职务,而他的外号,也由此而生——八队闯将。一年后,王左桂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攻打韩城。他之所以要打这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韩城的防守兵力很少,而且当时的总督杨鹤,没有多少兵力可以增援,攻打这里,可谓万无一失。判断是正确的,正如之前所说的,杨鹤确实没有兵,但他有一个手下,叫洪承畴。这次战役的结果是,洪承畴一举成名,王左桂一举完蛋,后来投降了,再后来,被杀降。王左桂死掉了,他的许多部属都投降了,但李自成没有,他带着自己的人,又去投奔了不沾泥。不沾泥是个外号,他的真名,叫做张存孟(也有说叫张存猛)。但孟也好,猛也罢,这人实在是个比较无足轻重的角色,到了一年后,他也投降了。然而李自成没有投降,他又去投了另一个人。这一次,他的眼光很准,因为他的新上司,就是闯王高迎祥。这是极其有趣的一件事,王左桂投降了,李自成不投降,不沾泥投降了,他也没投降。虽说李自成也曾经投降过,比如被王朴包围,被陈奇瑜包围等等,但大体而言,他是没怎么投降的。这说明,李自成不是痞子,他是有骨气的。相比而言,张献忠的表现实在不好。他投降的次数实在太多,投降的时机实在太巧,每次都是打不过,或是眼看打不过了,就投降,等缓过一口气,立马就翻脸不认人,接着干,很有点兵油子的感觉。史料记载,张献忠的长相,是比较魁梧的,他身材高大,面色发黄(所以有个外号叫黄虎),看上去非常威风。而李自成就差得多了,他的身材不高,长得也比较抱歉,据说不太起眼(后来老婆跑路了估计与此有关),但他很讲义气,很讲原则,且从不贪小便宜。历史告诉我们,痞子就算混一辈子,也还是痞子,滑头,最后只能滑自己。长得帅,不能当饭吃。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诀,是能吃亏。吃亏就是占便宜,原先我不信,后来我信,相当靠谱。李自成很能吃亏,所以开会的时候,别人不说,他说。第八队队长,不起眼的下属,四处寻找出路的孤独者,这是他传奇的开始。他说,一个人敢拼命,也能活命,何况我们有十几万人,不要怕!大家都很激动,他们认识到,李自成是对的,到这个份上,只能拼了。但问题在于,他们已经被重重包围,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陕西,还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里还有路?有的,还有一条。李自成以他卓越的战略眼光,和无畏的勇气,指出那条唯一道路。他说,我们去攻打大明的都城,那里很容易打。他不是在开玩笑。当然,这个所谓的都城,并不是北京,事实上,明代的都城有三个。北京,是北都,南京,是南都,还有一个中都,是凤阳。打北京,估计路上就被人干挺了,打南京,也是白扯,但打凤阳,是有把握的。凤阳,位于南直隶(今属安徽),这个地方之所以被当作都城,只是因为它是朱元璋的老家。事实上,这里唯一与皇室有关的东西,就是监狱(宗室监狱,专关皇亲国戚),除此以外,实在没啥可说,不是穷,也不是非常穷,而是非常非常穷。但凤阳虽然穷,还特喜欢摆谱,毕竟老朱家的坟就在这,逢年过节,还喜欢搞个花灯游行,反正是自己关起门来乐,警卫都没多少。这样的地方,真是不打白不打。而且进攻这里,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扩大起义军的影响。话是这么说,但是毕竟洪承畴已经围上来了,有人去打凤阳,就得有人去挡洪承畴,这么多头领,谁都不想吃亏。所以会议时间很长,讨论来讨论去,大家都想去打凤阳,最后,他们终于在艰苦的斗争中成长起来,领悟了政治的真谛,想出了一个只有绝顶政治家,才能想出的绝招——抓阄。抓到谁就是谁,谁也别争,谁也别抢,自己服气,大家服气。抓出来的结果,是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广,一路往凤阳。但这个结果,是有点问题的,因为我查了一下,抓到去凤阳的,恰好是张献忠、高迎祥、李自成。没话说了。但凡是没办法了,才抓阄,但有的时候,抓阄都没办法。真没办法。抓到好阄的一干人等,向凤阳进发了,几天之后,他们将震惊天下。在洪承畴眼里,所谓民军,都是群没脑子的白痴,但一位哲人告诉我们,老把别人当白痴的人,自己才是白痴。张献忠,陕西延安府人,万历三十四年出生。历史上,张献忠是一个有争议的人,夸他的人实在不多,骂他的人实在不少。反映在他的个人简历上,非常明显。但凡这种大人物,建功立业之后,总会有人来整理其少年时期的材料,而张献忠先生比较特殊,他少年时期的材料,似乎太多了点。就成分而言,有人说,他家世代务农;有人说,他家是从商的;也有人说,他是世家后代;还有人说,他是读书出身;最后有人说,他给政府打工,当过捕快。鉴于说法很多,传说很多,我就不多说了,简单讲下,这几种说法的最后结果:务农说:务农不成,歉收,去从军了。从商说:从商不成,亏本,去从军了。世家说:世家破落,没钱,去从军了。读书说:读书没谱,落第,去当兵了。打工说:没有前途,气愤,去当兵了。史料太多,说法太多,但所有的史料都说,他是一个不成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