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七月,最麻烦的事情来了。此时距离大礼仪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该认的认了,该给的也给了,应该说嘉靖先生也该满意了。可这位仁兄却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突发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而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得到大臣支持的。嘉靖不但要追认他爹为皇帝,还打算把他爹搬进太庙,成为以后历代皇帝朝拜的对象,最后,他还打算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封号——明睿宗。此要求在历史上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称宗袱庙。这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没有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够进太庙,称睿宗呢?先前给自己争个爹,多少还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干这种出格的事,就是贪得无厌了。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出声,因为他们要等待一个人的反应。这个人就是专门负责礼仪的礼部尚书。很不幸,当时的部长就是严嵩,这下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赞成会被众人唾骂,如果反对会被皇帝处罚。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严嵩开动脑筋,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疏给皇帝。这是一封质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计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说了,仔细一看,什么都没说。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两头讨好。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原则?多少钱一斤?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一切命令。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及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杀手锏。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青词是修道祭天时用的,具体方法是写好后烧掉,主要内容除了陈述个人愿望外,还兼议论叙事,其笔法十分玄乎,经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写给神仙看的,写完就烧,也不留档,而嘉靖先生似乎对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顺便说一句,这一招并非嘉靖的专利,时至今日,烧纸请愿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内容换成了简体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个七八国外语也很正常,相信还是能够看明白的。在当时的朝廷中,会写这种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让嘉靖满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夏言,另一个不是严嵩。夏言实在是个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笔好,写这种命题作文也很在行,这样的一个人,嘉靖是离不开的。而另一位会写青词的顾鼎臣(严嵩同年科举,状元)虽然写得也很好,却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虽然入阁,却完全无法和夏言对抗。于是转来转去,严嵩依然没有机会。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了?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就回家睡觉去了。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的事。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尚在家中。”“为何不戴?”“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嘉靖的脸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视听。”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于是他发火了:“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夏言这样回答:“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闹到这个地步,不翻脸也不可能了,而在这君臣矛盾的关键时刻,严嵩出现了。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嵩十分关照。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