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别赋话说回来,却说阿娇自刘彻离开长门宫之后,并没有听他的话好好休息,而是马上让周嬷嬷将长门宫所有伺候的宫人都召集了起来,强撑着病弱的身子坐在床头。她抬眼扫了一眼下面站立的众人,然后看向周嬷嬷:“嬷嬷,人可都在这里了?”周嬷嬷闻言上前一步答道:“都在这里了。”“嗯。”阿娇点点头,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胆战心惊的跪在那里的众人,轻声说道:“本宫今儿召了你们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们。”“奴才(奴婢)恭听娘娘训诫。”众人这是第一次听见阿娇自称本宫,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很好。”阿娇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从今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叫什么小姐了,免得落了旁人的口实。从前的事你们记得也好,忘记也好,只都给本宫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起。否则的话,若是因此而出了什么事,不要说陛下,就是本宫也轻饶不了你们的,可听清楚了?”“是,奴才(奴婢)听清楚了。”众人将头低的更低了,声音中也越发的恭敬了。“好了,既然你们心里都明白了,便下去吧。”阿娇挥挥手,神色中有丝不耐。周嬷嬷见了,忙用眼神示意众人轻声退了出去。待那些宫人都退出去了,她才走到阿娇的身边:“小……娘娘,娘娘刚刚转醒,还是多休息会儿不,其余的事有奴婢看着就好。”当初她只叫娘娘,如今好容易习惯了叫小姐却又要改口,还真是为难了老人家了。“本宫知道,有嬷嬷在,本宫自然是放心的。”阿娇轻声说道,虽然不想一口一个本宫的叫着,只是为了可以让自己尽快的适应,她也只能这样了。“娘娘……”周嬷嬷看着阿娇的模样,心中忽然腾起一股心酸。这个女子,虽然她的脸上神情淡淡,但是周嬷嬷却知道,她的心,恐怕早已千疮百孔了。阿娇似是没有听见周嬷嬷的话,她的目光,交缠环绕的,只看向怀中的那个可爱的小人儿:“嬷嬷,本宫方才忘了问陛下了,这孩子可曾取了名字了?”“取了取了。”周嬷嬷一脸的欣喜,“这从来就没有孩子刚出生就有了名字的,整个宫里也就只太子有这样的殊荣,咱们的小公主啊,可是第一个方出生就被赐名的。”这可是谁都比不上的荣耀。只是阿娇听了周嬷嬷的话,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开心,只仍然神色淡淡的问道:“是什么名字?”这,才是她在乎的。“刘婉,陛下钦赐的名儿,叫刘婉。”周嬷嬷答道。“刘……婉么?”阿娇轻声沉吟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刘婉么?”“正是呢,陛下当日也是吟了这么一句诗,然后就给小公主赐名婉字的。”周嬷嬷听见阿娇吟出这么一句诗来,不由得嘻笑开怀,“娘娘跟陛下真是心意相通呢。”就连一个名字,也是同样的理解,换了旁人怕是再不能的吧。“心意……相通吗?”阿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怀中的小人儿,哄着她入睡。看着那恬静的睡颜,阿娇的心中却再没有了平静:婉儿,我的婉儿,娘不求你能获得多少的君恩,娘只希望,你的人生,可以走出这个金碧辉煌的所在,可以去追逐——娘求而不得的幸福。这,或许是每一个做母亲的愿望吧,不求自己的孩子能有多大的成就,只希望她能平安,幸福,就好。“娘娘?”周嬷嬷见阿娇忽然沉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站在那里。阿娇神情温婉,见小刘婉睡了,这才将她交给周嬷嬷:“婉儿睡了,把她抱下去吧,嘱咐奶娘好生照看着。”“是,奴婢知道。”周嬷嬷从阿娇的怀中接过了刘婉,然后转身出去了。阿娇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弯起的唇角蓦地垂下,早没有了方才的浅笑依依。阿娇轻轻的闭上眼眸,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脸,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她紧紧地握着颈项上的那颗水蓝的坠子,思绪飘飞:轩,你可会怪我?大病初醒的身子毕竟孱弱,不过是坐了一会儿,阿娇便觉得浑身乏力,不得不再次躺了下来。红罗帐,锦丝被,衬得红颜如梦难以触及。阿娇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在经历了方才的心力交瘁之后,她努力的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曾经的过往。短短几年,她的一颗红颜心早就在这樊笼中苍老了。此后的岁月,她只求能够护住那些她在乎的,和在乎她的人。而至于其他,她再已无力去想,去计较。绣兰的枕上,一滴清泪潸然落下,瞬间没入如墨的青丝间,再寻不到踪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彻对阿娇的宠幸,似乎又回到了她出宫前的那段日子,不,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后宫的风向顿时转了,此前对阿娇存了轻蔑心思的人,也忙收起自己心中的小九九,转而对她恭迎奉承起来。“娘娘,李良人求见。”这一日阿娇刚刚起床梳洗,周嬷嬷进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李良人?”阿娇柳眉微皱,她并不认为自己认识周嬷嬷口中的这位良人。更何况,当初刘彻为了她的身子考虑,特许了她不用去未央宫请安,同样的,也不让旁人来打搅她。所以纵然阿娇如今得宠,却是没有人日日到长门宫中请安的。“娘娘忘了,就是当初的李夫人。”月儿在一旁提醒道。“李夫人?”阿娇细细沉吟着,忽然恍然大悟,“是李娃?”“是啊,就是那位李夫人。”“不是说被罚了闭门思过的吗,怎么就出来了?”虽然她是个不问世事的,但是身边有个月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多多少少总能听到一些。月儿撇撇嘴:“她还不是占了娘娘的福气。”阿娇闻言微微皱眉,周嬷嬷见了便解释道:“当日娘娘诞下公主,而后又转危为安,陛下心中高兴,便将后宫中的所有嫔妃都晋了一级,那些个受罚的便都免了责罚,因此那李良人才能解禁。”“哦。”原来如此。只是,她与李娃一向没什么交情,她又为何来找自己?“想是来谢恩的吧。”周嬷嬷忽然说道,毕竟她能出来,的确是沾了阿娇的光,来道声谢也是应当的。“哼,当初那样对咱们娘娘,这会儿知道来谢恩了!”月儿不屑的冷哼一声说道。阿娇却是微微掩去了眼中的思量,然后声音平静的对月儿说道:“好了,你也不要再抱怨什么了,手下动作快些,莫要让人家等的久了。”“等死活该!”在阿娇的目光下,月儿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然后便收敛心思,专心的帮阿娇梳妆。阿娇的目光,湛湛看向铜镜中的花颜玉容,锦衣钗饰。一样的容颜,她看了这么多年,可是现在,却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起来,仿佛镜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般。只是这恍惚和迟疑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转眼,镜中的红颜已经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魅惑人心的笑容。“娘娘?”月儿拉开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盘金龙红宝石流苏飞凤簪,“今日戴这个如何?”阿娇瞥了一眼月儿手中的金簪,端的是富丽堂皇,华贵异常。她正准备摇头让月儿另换一个简单些的银簪。只是在触及月儿眼中那兴奋艳羡的目光时不由得一愣,然后说道:“如此,就戴这个吧。”“是。”于是,月儿将手中的盘金龙红宝石流苏飞凤簪插在了阿娇的发间,端的是高贵典雅,让人只能仰视。“走吧。”淡紫的广袖轻轻一拂,行动间带出如兰的香气。当阿娇带着月儿出现在正殿的时候,李娃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几乎就要甩袖而去了。好在看到了阿娇的身影,于是才马上止住了。阿娇只是淡淡瞥了李娃一眼,而后径自走到上位坐下,待坐定了,这才缓缓地开口:“李良人怎么想起到本宫这里来了?”李娃闻言神色一愣,很快的扬起一抹微笑:“臣妾自然是来跟娘娘请安的,再者,却是来跟娘娘道谢的。”“哦,道谢?”阿娇语气微微上扬,直接省过请安的话题不谈。“是啊,”李娃的脸上一副感恩的神色,“若不是娘娘,臣妾现在还不能出寝宫呢。”至于禁足反省的事情,李娃一言带过,没有多说半句。而当初的那件事,恐怕除了她跟刘彻之外,再没有人能够知道这其中的内力究竟了。不过好在阿娇并不是什么三姑六婆,对这些事也并不感兴趣,因此也就没有追问。只是:“解了你禁足的人是陛下,你却来谢我,岂不是谢错了人。”李娃听了阿娇的话,轻轻摇了摇头:“娘娘何苦这样说呢,只怕是这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陛下这次之所以会大封后宫,皆是为了娘娘。”“为了我?”阿娇微微蹙眉,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情,为何旁人却能说的那样的斩钉截铁?“是啊,陛下此举,虽说是惠及后宫众人,但真正得到这份荣宠的,除了娘娘还能有谁?”李娃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一闪而过一抹寂寞的神情,“陛下对娘娘的好,实在是让人羡慕。自古以来,有那位娘娘生了公主却能得到这样的隆宠的?也只娘娘一人尔。”阿娇闻言一愣,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李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本来在她的印象中,李娃此来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就不错了,哪里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啊。实在是让她有些出乎意料了。李娃见阿娇许久没有回应,不由怯声问道:“怎么,难道娘娘不相信臣妾所说的话吗?”“本宫……”阿娇张了张口,只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李娃便急急的抢先说道:“娘娘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去问问别人,臣妾相信,她们一定也都是这样认为的。”阿娇闻言摇摇头:“本宫并没有这个意思。”“娘娘?”李娃抬头看向阿娇,那双曾经满是嚣张和自信的眼眸中,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暗淡了下来,反而多了一份岁月沉淀出来的宁静,让人看起来比以前顺眼的多了。“本宫并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阿娇淡淡的说道,“只是,本宫很好奇,李良人到本宫这里来,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吗?”她虽然不屑于后宫阴谋,但是这却并不表示她是个什么都不懂得白痴。这种事哪里值得她特特的跑过来说什么道谢啊。李娃闻言,顿时低下了头,米粒般的白齿紧紧地咬着那娇嫩的唇瓣。许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起身走到阿娇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阿娇见状微微一惊,旋即恢复了她以往的云淡风轻:“李良人这是做什么?”一面用眼神示意月儿去扶了她起来。只是李娃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跪着,任凭月儿怎么拉,竟然愣是没有将她拉起来。“娘娘,臣妾有罪,求娘娘原谅。”李良人跪在地上,声声哀诉。阿娇闻言睨了月儿一眼,让她退下,这才将目光转向李娃:“李良人的话,本宫怎么都听不懂?”她说呢,原来是准备了这么一出戏。“娘娘,臣妾有罪,但求娘娘大人大量,能够原谅臣妾。”李娃将身子伏的越发的低了,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在了地上。那样恭恭敬敬的李娃,不要说是阿娇了,只怕就是她的亲哥哥,在彼此生活最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也不曾见过。阿娇听了李娃的话,早没有了先前的惊讶。虽说对于李娃此行的来意她或许还不是全部的清楚,但是只照眼下看来,她已经忍不住了,不是吗?而她既然已经不问自说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端坐着看戏就是。于是,阿娇伸手端起桌前的茶杯,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拿着茶盖儿,轻轻的敲着茶杯边沿,发出叮咚的响声,在偌大的宫殿中,越发显得空旷清晰。“李良人倒是将本宫给说糊涂了,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听的本宫实在是费解的很,李良人还是说清楚的好,否则本宫如何能知道李良人的意思。”许久,静谧的宫殿中,想起了阿娇轻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