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他瞧了虞幼窈一眼。小姑娘坐在舅母身边,乖巧了低着头,露了一截儿玉颈,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她下意识抬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殷怀玺不由一怔,只觉得这一眼,仿佛天雷勾动了地火,仿佛有火光迸出,令他心跳一急,微微一敛目,这才出了屋子。虞幼窈也愣了一下,殷怀玺临走前不经意的一眼,透了灼灼之色,她仿佛吃了一口酸涩的青梅果一样,热意冲到了脸上。屋里静了一瞬间。谢老太太这才瞧向了虞幼窈:“你这个表哥可不可信?”虞幼窈低敛了眉目,乖巧道:“我与表哥向来亲近,感情也要比家里他兄长,弟妹要亲厚许多。”一个表兄,竟比府里的手足还要更亲近?这样亲厚的关系,显然是虞老夫人纵容,甚至是刻意为之。王氏蹙了眉,就问起了周令怀的事。虞幼窈知道他们不放心殷怀玺,将外祖母和大舅母带去了窕玉院,将她从前练字的笔墨,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给她们瞧。满满的一箱子,每一张都记录了她长进。又取了她学过的课业书本,有《四书五经》,各种史书,经论,厚厚一摞书,每一本上面一字一句的注解,全是殷怀玺花了时间,精力,心血写下来的。还取了韶虞琴。桃花冻章印。各种画作。雕刻。……事实胜于雄辩,周令怀到底虞幼窈好不好,从这点点滴滴之中,已经表露无疑了,便是亲兄长也多有不如。“你们,”谢老太太表情有些复杂,总觉得周令怀对外孙女儿的态度有些不对,不太像普通的表兄妹关系:“你们一直都是这么亲近?”到底是外男,虞老夫人就这么干眼瞧着,纵容了?虞幼窈颔首:“祖母让我与表哥多学一学,说表哥本领大,学到就是赚到,将来是要受用的。”这话倒是实在,谢老太太也不好多说了。孙女儿和表哥一起长进了,如果她是虞老夫人,只怕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明面上礼数没有差错,怕也不会拘了去。反正礼数那都是做给外人瞧的。哪家都是关了门过日子。谢府在京里头置办了宅院,只留在府里用了午膳,就走了。虞幼窈重新回了孝堂。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家过来祭拜,虞幼窈和虞善言,带了家中的弟妹披麻戴孝,男女各一边,跪在祖母的灵前,有客人过来祭拜,若是男客便有虞善言,带着家中的幼弟,起身见礼、送客、再跪回灵前。若是女客,便由虞幼窈这边见礼。几天下来,虞幼窈连腰都要断了。一转眼,虞老夫人的头七就过了。谢府再次登门,找了族里的老叔公。谢老太太先发制人,拿出了当年虞老夫人亲手写下的保证书,上面还有虞氏族里几位族老们的签名。“柔嘉当年到底是怎么去的,你们虞府心知肚明。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柔嘉尸骨未寒,虞宗正连这百日夫妻恩义都等不得,也不顾忌姻亲情面,在柔嘉孝期,就迎新人进府,我们家都忍下来了。”此言一出,莫说虞宗正抬不起头,就连虞氏族里的族老们也都闹了没脸。谢柔嘉好端端的姑娘,嫁进虞府不过三四年光景,就去世了,不管怎么说,虞府已经理亏了。后来虞宗正在孝期续娶杨氏一事,还瞒了谢府。谢府虽然不能干涉虞宗正续娶,但谢柔嘉是原配嫡妻,续娶是先要问过亡妻家人,这才符合礼数。因此,当年这事闹得很大。原本谢府为了外孙女儿,忍下了谢柔嘉早亡一事,后来得知,虞宗正要在孝期续娶,直接逼上门来,要谢府给一个交代。续娶的事已经定下了,杨氏还没过门。谢老太爷抓了虞府这一错处,要将外孙女儿接回泉州。虞老夫人因为理亏,失了底气,只能求助族里。也是族里出面,与谢老太爷掰扯,谢府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又担心闹得太过分,孙女儿将来在府里、族里,里外不是人,无奈放弃了将虞幼窈接回泉州的打算,但也逼了虞老夫人,写了要善待虞幼窈的保证书。保证书里有明文,倘若虞府违背了,就让虞幼窈归母族。当时族里几位族老,都签了名。时隔十三年,谢府旧事重提。还是在老夫人的孝期,将老夫人当年写的保证书拿出来了。老族公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谢老太太提了女儿,当场痛哭:“任你们虞府薄情寡义,不讲情面,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打到我们家脸上,将我们家的颜面往地里踩,我们家也要忍耐,柔嘉已经去了,我们还要顾着柔嘉拼了命生下来女儿,不能让这孩子在家里,里外不是人,吃夹生饭……”老太太不顾脸面,当场就嚎啕大哭,哭得虞府,甚至是虞氏族里一干人都气虚了,到了嘴边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虞宗正顿时觉得,椅子上面凭白长了毛刺,一时间坐如针毡,连头也不敢抬了。倒不是他脾气好,而是谢老太太名义上还是他岳母,是长辈,长辈说话,没得他插嘴的份,再有就是,这话摊开了说,还是虞府没理。王氏也红了眼眶,哭道:“为了小窈窈,小姑子将名下三成的产业,都捐给了虞氏族里,二成的产业,捐给了虞府,每个季度,谢府的商船进京,各样的礼物,都是整马车,拉进你们府里的,逢年过节的节礼,更是从来没有卯过,谢府名下的渠道人脉,也是为虞府和虞氏族里行了方便,我们谢府掏心掏肺了对你们虞府,就是为了给小窈儿一个安身立命的之地。”这话都是实情。谢府每回送的礼,都是有礼单留存,这些天族里,已经帮着虞幼窈清理了老夫人的遗物,东西都摆在安寿堂里。宗长家的媳妇大太太连忙道:“亲家她祖母,您先别恼,你们心疼外孙女的心情,我们也能理解,我们有话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