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姑低头听着,附合:“再也没有比许姑姑更精心的人了。”说着,太后娘娘又是一叹:“哀家原也没打算放她出宫,可长兴侯家却三番四次地讨要许嬷嬷,想让许嬷嬷帮着教导家中的七姐儿,哀家没答应,她就求了到庄嫔那儿,庄嫔又求了昭阳宫那位到哀家跟前说项,哀家要是再拒绝,怕连皇帝也要惊动了去。”沈姑姑压低了脑袋,眼睛盯着鞋尖。太后娘娘嘴里的“昭阳宫那位”,正是住在昭阳宫陆皇贵妃。太后娘娘话锋一转:“还当哀家不知道,这事就是昭阳宫那位撺唆的,是瞧了哀家早前让许姑姑帮着骊阳调理了身子,便也是担心哀家将许姑姑给了骊阳,为骊阳添了一个厉害人,算计可真真是厉害了去。”说这话时,她语气寻常得很,也是不见半分喜怒。沈姑姑不敢接话,也只垂头听着。皇后娘娘常年久病,翊坤宫也是闭着宫门,许姑姑擅调养,许姑姑若是到了骊阳公主身边,就相当于到了皇后娘娘身边。太后娘娘沉默了一瞬,殿里头顿时冷寂下来,只有凤首香炉里的宁神香,正孜孜不倦,口吐芬芳。“伺候了哀家这么多年,哀家也不能让她入了火坑,索性放她出了宫,往后前程全由自己,她自己也是一个明白人,虞家倒也是不错的去处,先帝在时,十分赏识虞老爷子,哀家年轻的时候,也时常召虞老夫人进宫说话。”沈姑姑笑着说:“奴婢还记得,当年太后娘娘得了一块千年老沉香,做了两条佛珠,送到宝宁寺供奉了三年,其一条就带在太后娘娘的手上。”一边说着,沈姑姑就瞧了一眼太后娘娘手腕子上缠的佛珠,大约是常年久戴,也不离身,佛珠莹亮无比。太后娘娘也想起了这事:“听说虞老夫人与哀家一般礼佛,另一条就是赏给了她去。”沈姑姑跟着一起笑。太后娘娘话锋一转,又道:“虞府大小姐,似乎是虞御史的原配夫人谢氏所出,这谢氏出自泉州谢府,早前谢三郎进京,往宫里送了不少稀奇玩意儿,可真是叫人长了见识。”沈姑姑垂下眼睛,没说话。提起了谢氏,太后娘娘又想到了一桩往事:“记得有一年夏天宫宴,外命妇齐齐进宫,有一位淑人热中了暑气,晕倒了,在场的众家夫人都干眼瞧着,只有一位夫人冲过去,扶起了那位夫人,打香囊里拿了一粒解暑的香丸喂了那位淑人,后来哀家特意召见了她,一问才知道,正是虞御史原配嫡妻谢氏,可真是个古道热肠,又亮敞的人儿,可惜了。”正说着,太后娘娘想到了什么,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谢氏的女儿虞府大小姐,是叫什么来着?”小宫女连忙道:“回太后娘娘,名幼窈。”太后娘娘听笑了:“朕幼清以廉洁兮,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幼取字幼清,亦指清洁廉身,窈取字窈窕,美心曰窈,美貌曰窕,这名儿取得好,清洁以廉身,窈心以善德,”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话儿,又道:“倒也是德配其名,真叫虞老夫人养出了几分风骨德行。”京里头各家小姐多如江鱼,能被宫里的贵人们记住名儿,放在眼里头的,大约也就那么几个,虞大小姐就是其中一个。太后娘娘先是提了与许嬷嬷的主仆情份,许嬷嬷进了虞府,便难免提了与虞老夫人少年情谊,于是又提及了虞府已经逝的谢大夫人,难免就要顺嘴提一提泉州谢府,谢府是皇商,本朝不行商人赐官,但谢府与宫里关系却是十分紧密。最后,才提了虞大小姐。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但在场没一个会真这样认为,到了太后娘娘这身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自带了深意。这一个一个的人,都是牵扯了干系。从陆皇贵妃、庄嫔、长兴侯府、虞府,听得人也是心惊胆颤。太皇娘娘笑了:“赶明儿去内务府挑一条鲜妍明丽的宫绦,给虞大小姐送过去,便也不必让她进宫谢恩了,等她再大一点儿,宫宴上就能见着了。”大宫女连忙应是。虞大小姐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赐,已经是天大的荣恩,若是再得了太后娘娘的召见,对半大年岁的虞大小姐来说,也确实太惹眼了一些。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以她的年岁,可担不起这么大的风头。太后娘娘笑着笑着,面色就淡下来了:“宣,长兴侯夫人,曹七小姐进宫。”——虞宗正和杨淑婉走后,安寿堂里安静下来。虞老夫人端坐在榻上,垂目捻着佛珠,沉香木佛珠因为经常拿捏,色泽黄色,透了蜜脂,更显金坚玉润。柳嬷嬷记得,这串佛珠还是当年太后娘娘赏赐。这么多年来,老夫人时常戴在身边。虞老夫人想着花会上发生的事,良久之后,才轻轻一叹:“大约是年岁大了,最近我时常想起从前的事。”柳嬷嬷没说话。虞老夫人也不念佛珠了:“从前,我是算计太多了,算计了老二的前程,老二是出息了,却与我离了心,老大也与我离了德。”柳嬷嬷犹豫着开了口:“老爷子去得早,偌大的家业都是您支撑着,您是孀妇,算计自然要比旁人更多,不然如何能护得住虞氏一族,这几百年来的名望?”虞老夫人摇摇头:“当年,老大与杨氏厮混,祸根在我,虞府是书香世族,打祖上传承来名望,我却给老大娶了一个商户女,他怨我,心里憋着气儿,不满家中妻子出身,一心想娶那书香女,这才犯了混帐,又何尝不是他对我的反抗,原也是我们母女俩的怨孽,却害了谢氏一条性命。”她让老大娶了谢氏,心存了私心与算计,掺杂了太多权衡,利弊,虽也顾着老大的前程,可对老二到底多有偏颇,一碗水没能端平,这才招致了老大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