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坐班最多的应该是秘书了。范立刚除了外出开会,几乎每天都坐在那间办公室里,即便书记、乡长不在家,他还是照样按时上下班。有人说范立刚把乡政府当做县政府了。这天下午,范立刚进办公室不久,电话铃又响了。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听筒。“喂……”“立刚吗?我是老朱啊!”“哦,朱书记,有事吗?”“小范,你马上到县里来一趟。”朱承庆说,“我在县政府小礼堂开会,你直接到会场来找我。一个半小时够了吧?噢,你干脆骑自行车吧,坐汽车还要等。”“好的。”挂了电话,范立刚觉得朱书记今天有点怪怪的,早上才到县里开会,什么事这么急?于是,范立刚骑上自行车,三十里地,一个小时就到了。进了会场,找到朱承庆,两人悄悄出了会场。范立刚这个秘书是朱承庆亲自选的,先后跑了组织部多少趟,最后居然还找了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才把县二中的教师范立刚调到乡里来做秘书。其实他和小范非亲非故,自打那次偶尔认识了这个年轻人,他就觉得小范将来是一块好材料。朱承庆盯着范立刚看了半天,脸上渐渐露出点笑容。“小范,你小子真有神通啊!”朱承庆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卖起关子来。范立刚不知书记是何意,愣愣地看着朱承庆,傻笑了起来。“你怎么事先连一点风声都不透给我啊!”朱承庆的脸上突然严肃起来了,“我从没听你说过你和省委组织部的什么人有关系嘛……”范立刚更加莫名其妙了,抓了抓头,说:“朱书记,您越说越玄乎了,我还不知道省委组织部的大门朝哪开的呢!”“滑头!”朱承庆说,“你小子走鸿运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范立刚咧了咧嘴,笑得那么不自然。可是,范立刚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确实不知道什么省委组织部啊!“刚才县委组织部给我打电话了,通知你后天去省委组织部报到,借用你参加省委组织部考察干部。”“什么,什么?”范立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眼睛睁得鸡蛋大。“省委组织部借用你考察干部!马上去县委组织部拿介绍信,回去准备准备,后天准时去省委组织部报到。”“真的呀?”范立刚看着朱承庆满脸严肃,还是有些似信非信。“这事我能和你闹着玩?”范立刚借调省委组织部的消息如同电流一般,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传遍了县委组织部和范立刚所在的乡机关上下。范立刚虽然已经调到乡政府工作,家还留在县城里。省委组织部借调的消息来得太突然,来到大街上,他立即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听了这个消息,半天说不出话来。范立刚让她赶快回家,他后天要去省里报到。范立刚遇到这么大的事,全家都阳光灿烂、春风和煦。范立刚怎么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夫妻俩从没有过的激动。商量之后,妻子玲玲决定和丈夫一起去乡里,等丈夫走了之后再回县城。玲玲准备等立刚走后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带回家,心想,立刚这次借调很可能就不再回来了。明天丈夫就去省城了,这一夜,夫妻恩爱缠绵。天快亮时,想到夫妻即将离别,还争取时间,两人**、拼搏了一番。谁知激动和兴奋之后,就进入甜蜜的梦乡了。一睁眼,吓得他从**跳了起来。范立刚临出门时,拉着妻子,吻了又吻,直到妻子说迟到了,他才拖着行李箱,提着手提包,一路小跑。虽然昨天下午已经和车站的老宋打过招呼,可是去省城的公共汽车都是过路车,停车上客就那么几分钟,司机才不管你是乡里堂堂的秘书,或者说你借调省委组织部,将来发达了会当什么处长、部长的,上了客就开车。车是不等人的。范立刚一口气奔到汽车站,见一辆大客车停在车站门前,便一边跑一边大喊:“等等!老宋,宋站长,等等我……”老宋看了一眼范立刚,大步跑到客车旁,挥着手中的小旗子喊着:“等等,等等……”客车屁股后面放出白色的烟雾,发出隆隆的响声,范立刚慌慌张张上了车,还没站稳,客车已经启动了。范立刚站在拥挤的过道里,目光在车内慢慢地移动着,车内还算好,最后几排还有几个座位,而在中间左边那排也有一个空座位,上面摆着行李包,范立刚走过去,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子立刻拿起座位上的行李包,范立刚犹豫了片刻,把手里的行李箱放到架子上。其实,他并不是要坐这个座位,他的目标是后面的空位置。但看到这个女子让出位置,他不知为何,低声说:“对不起!”接着又说:“我把你的东西放上面吧!”“谢谢!”女子说着,把手里的行李包递给范立刚。满头大汗的范立刚坐下后,一边抹着额头一边松了松领带。坐在旁边的女子递给他一张报纸,范立刚接过报纸说:“谢谢,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客车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向南飞奔。外面还有几分寒意,早晨的冷风吹过,人们觉得还像冬天似的。广袤的原野上一片光秃秃的,只有一片片麦苗还像小草一样,伏在泥土上。范立刚的报到时间是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说,在莫由地区,这个季节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范立刚靠在后座上,抑制着连日来激动的心情,尽管他口袋里装着县委组织部的介绍信,尽管他完全证实自己借调省委组织部工作的消息已经是千真万确的了,可他还是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到省委组织部工作,对于他来说连做梦都没想过。三年前他从一名教师调来乡里当秘书,在许许多多的同事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时代的宠儿,有些人甚至怀疑他有天大的神通。当他走上乡党委秘书这个“大权”在握的三万人口的重要岗位时,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几年之后他的去向问题,是回到县城当什么长,还是继续留在乡里,至于能不能当乡长、书记,那完全看自己的造化了。关于组织部,不要说省委组织部,就连县委组织部,他也想都没想过。两年多的乡党委秘书,对于范立刚来说,是他在官场的一大飞跃。他知道,组织部门是决定一个干部仕途命运的重要部门,是神秘而又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他这个小小的乡党委秘书就由县委组织部换过三次任免文件,当初到县委组织部拿介绍信时,县委组织部给他的只是一封在任职栏内写着“做秘书工作”的介绍信。当时,他管不了那么多,拿着那张盖有县委组织部的大红印章的介绍信,激动地真的跳了起来。他虽然还不清楚,也不可能去想,自己从此迈向仕途的遥遥万里征途,未来要面对的是坦途还是深渊,但这是他梦寐以求想得到的岗位。他在乡政府那间办公室里度过一年多时间之后,有一天,朱承庆书记突然带回一张关于他的任职文件,这份任职文件和当初那封介绍信不同,任命他为乡党委助理秘书,范立刚同样兴奋不已,乡党委的助理秘书是一个多大的官,他没去想,但是同样那是一份盖有县委组织部大印的任职文件,他在仕途上又向前进了一步。他清楚地记得,文件的第一行写着:“关于范立刚同志任职的通知”。文中写道:“白塘乡党委:范立刚同志任乡党委助理秘书。”当时朱承庆把文件给他时,笑了笑,说:“哎,秘书不过是股级干部,还搞什么助理秘书,真是的。”不过,后来不久,县委组织部任命他为秘书的文件终于发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连一个小小的乡党委秘书都在县委组织部折腾了几年的范立刚,却一下子借调到省委组织部了。范立刚按捺住那颗年轻激动的心,他坐在客车内,随着车身颠簸晃动的节律,想象着未来美好的前景,对于原野的一派大自然的风光,全然毫不在意。他不是诗人,也不是游客,他无心观赏这撩拨人的飞红流绿。不知什么时候,客车停在一片并不宽广的水泥地上。司机回过头大声说:“休息十五分钟,大家抓紧时间。”车厢里一下子就**起来,范立刚坐着没动,下意识地看着往车门口挤去的乘客。这时,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站了起来,范立刚移了移双腿,抬头朝女子笑笑,女子微笑着说:“下去活动活动,坐了这么长时间,两条腿都麻了。”范立刚没说话,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退到过道里,挡住后面的人,让女子走到他的前面。范立刚跟在女子身后,这时他才看清面前这位近在咫尺的女子。首先印在他眼帘的是她那长长的碧玉般皎洁的脖子,乌黑发亮的长卷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隆起的高髻,显得别有一番风韵。只是这身深蓝色职业装与她的年龄似乎不相称。广场上停着一辆又一辆往来的客车,今天阳光灿烂,温度回升,范立刚站在客车旁,这时那个女子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到了范立刚面前,她犹豫一下,微笑着向范立刚点点头。这时范立刚看清了她的全貌,她身材修长、仪表端庄,她那皎洁的面庞上,嵌着一对甜美的凤眼,深蓝色的西式敞领里,系着一条白色红花纱巾。她抬头时,眼睛对着范立刚亮了一下。啊!多么明亮的眸子!那亮,透出她的美丽和善良。女子略微停了片刻,便朝车门走去,范立刚跟在乘客中,登上车门。一路上,范立刚虽然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看看窗外,但却毫无睡意。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一直靠在后坐背上,微闭着双眼,那样子像睡着了似的。直到下车时,范立刚才帮着女子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他们站在座位前,范立刚说:“我帮你拿吧,行李多吗?”“谢谢,不用。”她说,“再见!”范立刚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就在他向她挥手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甜甜地一笑。这笑多么清纯、多么美好。范立刚突然觉得,人与人之间,如果都像这种若有若无的东西,也许是生活比较有滋味的一部分。范立刚站在威严壮观的省委大门前,目光在这高大的门楼前移动着,他从乡里小秘书突然间平步青云,来到省委组织部,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从没有过的激动。乡政府是中国当今最基层的政权机构,和省委组织部相比那是天壤之别,范立刚站在省委大门前,肃然起敬。他仰望着雄伟威严的大门,正门高大而宽阔,整体墙壁由橘黄色大理石镶砌而成,上面宽顶四周由汉白玉拼成美丽的图案,显得壁砌生光,玉栏朱楯,工巧之极,辉煌夺目。平顶上竖立着一根银灰色的旗杆,上方正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门楼两旁彩旗迎风招展,大门外,翠柏苍绿。地上红、黄、蓝三色鲜花摆成美丽的图案。大门两旁年轻的武警卫士身着警服,笔直地站在那里,一辆辆高级轿车,鱼贯进出。卫兵不时地变换着手中的红绿小旗。范立刚的心里肃然起敬,顿时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曾几何时,他经过这雄伟的大门时,对于在这里工作的人员羡慕、嫉妒过。现在,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不再是当初的范立刚了!从今往后,他将每天昂首挺胸从这个大门里出入,成为全省六千多万人民最为敬仰的最高机关中的一员。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这才发现大门右边有一块金色的方牌,牌子不大,上面雕刻着大红宋体字:“中国莫由省委员会”。他想省一级就是不一样,连牌子都别具一格,别看这牌子不大,权力却是至高无上的,可是让人望而生畏呀!范立刚站了一会儿,整整服装,理了理头发,拿起身边的旅行包,朝大门走去。“干什么的?”左边那个卫兵大声说。这时一辆奥迪轿车从大门里面开过来了,右边那个士兵晃着手里的小绿旗,轿车减慢速度,缓缓出了大门。“往旁边站,到大门右边登记去!”左边那个卫兵又说。范立刚急忙往旁边退去,又一辆轿车缓缓地开出大门。“同志,我到省委组织部去。”范立刚站在左边卫兵面前说。“到右边接待室登记去!”范立刚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转身去接待室,突然想到自己临来时天臾县委组织部给他开了介绍信,于是放下旅行包,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介绍信,递给那个卫兵。年轻的卫兵接过介绍信,看了一下,说:“对不起,请吧!进大门向左拐,后面第二幢红楼就是省委组织部。”范立刚边拿起旅行包边对那卫兵说:“谢谢,再见!”在这一瞬间他又觉得好笑,什么“再见”以后咱们天天见了!进了大门,范立刚极目远望,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沿着大门向里延伸,一眼望不见尽头。路两旁修剪得整齐的黄杨把大院映在绿色的环境中,一棵棵吊槐,一株株芭蕉,相映成趣,院内一幢幢楼房,参差错落、整齐有序。大院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谧和洁净,开阔而幽深,威严而又整齐。范立刚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兴致盎然。进大门往左又是一条柏油马路,路边是一个长方形的绿化带,绿色的草坪已经返青,越冬的黄杨一片碧绿,红枫树经历了严寒之后,在初春的阳光下枫叶泛着红色,月季花刚刚萌发出嫩芽。范立刚顺着柏油路,右拐再往前,走过第一幢二层楼后,只见面前一幢四层红楼,他想:这就是省委组织部了。往前走了几步,红楼的正中是个偌大的玻璃门,两扇大门紧关着,大门两旁摆着两棵高大的铁树,两边的小门半开着。左边墙上挂着一块金色的牌子,牌子比大门外省委那块显得略小些,同样是金匾红字——“中国莫由省委组织部”。范立刚踏上两级台阶,心里一阵怦怦跳动。上了二楼,见过机关干部处贡世举处长,交了县委组织部的介绍信,算是报到了。随后,把他安排在省委组织部培训中心住了下来。至于工作,等待领导通知。所有这一切,对于范立刚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和神圣。他突然间清楚地意识到,乡党委书记只不过是个正科级,而贡处长却是正处级,和县委书记是一样的级别。可见机关干部处门上方那块不到一尺长的小牌子是多么沉重。范立刚半躺在培训中心的**,想到省委组织部的那幢红楼,想到他居然真的要成为省委组织部里的一员,像一场梦,一场美妙的幻梦,不,这场美梦还没有真正开始!那幢四层红楼确实不一般,别的楼有灰色的、米色的、白色的,而这幢却是红色的,大概是建筑工程上的那种红色的外墙乳胶漆。这是全省六千万人民产生高级干部的摇篮!这种兴奋的情绪始终平静不下来。上午乘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可是在省委组织部的那幢红楼里只待了最多一刻钟,共说了十八个字,而且紧张得内衣都湿了一大片。偌大的一幢楼只见到三个人。下午,他想找点资料学习一下,可是组织部门有什么专门学问?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哪一所大学设立组织学系,也没听说哪一位是搞组织工作的博士生导师、硕士生导师,要说专家的话,干部处长不是,组织部长也不是,应该说谁在这个地方权力最大,谁就是专家。至于说学问,他知道任何专业、文凭在这里都不可能发挥作用的。这天一早,范立刚进了省委大门,机关八点半上班,现在才八点钟,大院里静静的,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省委组织部那幢四层红楼走去。刚拐过弯儿,远远望见一个青年小心翼翼地在擦着那块牌子。大门正中两扇玻璃门打开了,他从大门进到大厅里,一个男青年正在全神贯注地拖地板,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范立刚停住了,不敢往前走,免得留下自己的脚印。这时正在拖楼梯的瘦高个子看到他了,说:“脚下有一块抹布,把鞋底在上面搓一搓!”范立刚一看,正是昨天他认识的第一个人,吕建华。范立刚一边将皮鞋在抹布上搓着一边朝吕建华笑笑,小声说:“吕科长早!”搓完皮鞋,他便快步上楼去了,在卫生间找到一只拖把,从二楼的走廊另一头开始拖起来,一会儿工夫,上班的人多起来了,拖地的,抹桌子的,那么多人,个个争先恐后地抢着干,桌子抹了又抹,拖过的地板上有一根短短的头发,也会有人发现,立即捡起来。虽然人们川流不息,却没有一点儿声音,除了吕建华,个个都是生面孔。那么多人,七手八脚,卫生早就打扫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处长办公室的门开了,顾副处长出来了,他来到进门第一间大办公室门口,说:“吕建华,通知大家开会。”范立刚拿着黑色文件包,进会议室时,室内已经坐着个人,他在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会议室不大,中间摆着椭圆的会议桌,里面凹下去的地方摆着两盆盛开的鲜花。除了圆桌周围的椅子之外,后面沿墙又是一圈软垫靠背椅,个人分别坐在两边。接着顾副处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瘦瘦的男子,三十多岁,矮个子、大颧骨、薄嘴唇。就在顾副处长进屋的一刹那,大家刷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顾副处长没说话,在一头的空位置上坐下来,他身后那个大颧骨的男子在他身边坐下来。范立刚低着头,偷偷地看看手表,正好八点半。最后贡处长进来了。贡处长坐下后,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场白,他说:“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省委公开选拔十八名副厅级领导干部工作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经过宣传发动、报名,到文化考试,每个职位已经选出三十名候选人。下一步就要进入一定层次的推荐工作,最后的五名人选要经过公开答辩、考察,从中选出三名,提交省委常委讨论。今天下午,要进行两场公开推荐工作,一是各厅局的一把手,二是公选所在单位的副处级以上干部提名推荐。我们机关干部处负责具体工作,由顾副处长、老唐两位同志负责,希望大家认真负责,做好工作。”贡处长讲完后,顾副处长宣布了名单,作了简要分工作,会议就结束了。范立刚看看身边的那个高颧骨、瘦小个子的人,他是一个副处级组织员,名叫唐雨林。老实说唐雨林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不怎么舒服的,人那样瘦,又那么矮,可颧骨却是那样高。那个高个子吕建华只是个主任科员,而他却是副处级组织员。下午两点钟已过,范立刚有些坐立不安,他不知道下午的工作程序,组织部的工作太神圣、太让他兴奋了。上午开完会之后就不见顾副处长和唐雨林,范立刚在焦急的等待中,巴不得一下子接触到实际工作。“小范,范立刚,快!”听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唐雨林的声音,范立刚大步出了门,唐雨林站在一楼楼梯口,见到范立刚下楼来了,唐雨林一边回头往大厅走去,一边喊道:“立刚,民政厅的车子已经在等着呢!”大门外停着一辆奥迪轿车,唐雨林和一个女人站在轿车旁,女人一边和唐雨林说话,一边看着跑过来的范立刚。随后,女人伸出手,迎着范立刚,笑着说:“范科长,真是年轻有为啊!”范立刚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全身肌肉猛地抽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些似曾相识。这时女人已经紧紧抓住他的手,两颊飞过灿烂的花朵,抓着范立刚的手不停地抖着:“范科长,我们是老朋友了,哎呀,领导欢迎欢迎,应该常到下面走一走,看一看,来来来,请上车!”唐雨林说:“立刚,这位是民政厅人事处王处长,年轻、漂亮,是省级机关这次公开选拔十八名副厅级领导干部中的佼佼者。”“唐处长夸我呢,范科长,我叫王怡娟。”女人说,“我和范科长是老朋友了,是吧,范科长?”“啊啊!”范立刚吱唔着,他当然知道王怡娟话中的水分,不过这种话的水分虽然大,但让人听起来却是舒服的。上了车,范立刚和唐雨林坐在后排,王怡娟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你们认识?”唐雨林看看身边的范立刚又看看王怡娟。王怡娟回过头,朝范立刚暗示了一下,说:“当然认识,老朋友,好朋友!”范立刚笑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但此刻,他重新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而漂亮的女人,产生了几分好奇。范立刚知道王怡娟说的老朋友、好朋友有百分之百的水分。因为在他三十年人生经历当中,没有这样一个精明、漂亮,而又仕途上春风得意的女人。凭范立刚的猜测,王怡娟最多不过三十四五岁,这个女人不仅皮肤白皙细腻,而且五官处处都很得体,从没有马虎敷衍的地方。不过言谈举止让他觉得有几分俗,这种俗只是范立刚从她的言谈中感觉出来的,别的人未必有这种感觉。轿车在大街上行驶,唐雨林和王怡娟天南海北地聊侃着,范立刚当然插不上嘴,他端详着王怡娟,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才干,年纪轻轻的居然当到处长,马上又要登上副厅长这个令千千万万人都刮目相看的高级领导干部岗位。想到自己在乡里当了两年多秘书,看看省委组织部那些工作人员,看看王怡娟,真是天壤之别,自己真的白活了三十年。“王处长,前两年你在市里带过职吧?”唐雨林突然问。“是啊,你怎么会问我呢,不是你们省委组织部派下去的吗?”王怡娟笑着回头看着唐雨林。这时轿车已经停在一幢大楼前,王怡娟迅速推开车门,向前跨了两步,伸手挡着车门,说:“唐处长,请下车。”范立刚早已下了车,王怡娟还是跑了过来,拉着范立刚的手说:“欢迎组织部领导!”范立刚觉得有点不自在,这种热情和礼节有点让他这个乡里的秘书承受不起,或者说还没有适应自己已经是省委组织部里的官员。大楼上空挂着标语,院内外彩旗飘舞,大有庆祝节日的气氛。王怡娟引导着唐雨林和范立刚向大楼走去。范立刚突然想到唐雨林和王怡娟的对话,如果不是轿车进了民政厅的院子,他们的对话还应该有更多的内容。但此刻,范立刚突然恍然大悟。那年,就是范立刚调到乡里当秘书的那一年,听说省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县委副书记,当时还是二中语文老师的范立刚当然不会去打听省里下来带职的县委副书记,也就是那年,他调到乡里当秘书。有一天下午,乡政府院内静静的,除了他这个内务大臣,没什么人。一辆轿车缓缓驶进乡政府大院时,范立刚正接到朱承庆书记的电话,朱书记说,县里带职的王书记马上就要到乡里来,让范立刚安排王书记在会议室坐下来,他马上就赶回来。就在这时轿车里下来两个人,范立刚认出来了,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是县委办骆副主任,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一身职业套装,不用说,这个女人一定是省里下来带职的王副书记了。范立刚迎了上去,一边和骆副主任握手一边说:“骆主任,这位是省里下来带职的王书记吧?”骆副主任介绍着说:“省民政厅王处长,来我们县带职的王副书记。”骆副主任又说:“这位是小范,乡里的秘书。”“噢,王书记,朱书记马上就回来了,请稍坐一会儿。”范立刚说。王副书记微微一笑,并没有和范立刚握手的意思,范立刚大步在前面引路,一边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边说:“请领导坐一会儿,我去拿水!”范立刚倒好水,朱承庆书记就回来了,领导们在室内谈话,范立刚只能在门外不远处候着,王副书记坐了十多分钟就走了。后来范立刚听说,省里下来带职的处长级干部只是为今后的提拔作铺垫,并没有实质性的分工和担子,只是走形式的过渡。还有一次,那是在县里开大会,范立刚去会场找朱承庆书记,只是瞥了一眼会场主席台上坐着的十来个县领导,他认出来前排中间一位年轻的女人,正是那位年轻的带职的王副书记。至于这位副书记什么时候离职回省城的,他这个乡里的小秘书自然不可能知道。这短暂的记忆一经撩拨,范立刚头脑中的印象更深刻了。虽然还不能确定那个王副书记就是她,但他估计,那个王副书记多数就是眼前的王怡娟处长。只是姓王的人也太多了,兴许也有例外。在当时,那样的关系,那样的见面,对于从省里来县里带职县委副书记的王怡娟来说,自然不可能留有丝毫的印象的。她更想不到一个乡里的秘书会突然间变成省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而且成为一个专门考察她、关系到她政治生命的重要人物。在电梯里,王怡娟说:“唐处长,咱们的关系有十多年了吧?那次人事处长培训,你就是我们的领导,你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往深圳调研,前后有十多天吧!”唐雨林张了半天嘴,才笑着说:“没有同住吧?”王怡娟大笑起来:“好你个唐处长啊!想占便宜!”王怡娟又对着范立刚说:“范科长,你是一位大知识分子,到组织部锻炼几年,将来出去了,不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就是副厅长。”出了电梯,正碰上厅长袁浩,王怡娟上前说:“袁厅长,这二位是组织部的唐处长和范科长!”袁浩急忙伸出双手,右手拉着唐雨林,左手拽着范立刚,笑着说:“欢迎唐处长和范科长,好好好,来来来!”转脸对王怡娟说“:王处长,把唐处长和范科长带到小会议室休息,贡处长马上就到了。”这样的场面,对范立刚来说,既新鲜又庄重,这是高层次、高规格而又特殊的重要活动,范立刚细心地观察每一个层次的人的每一个细微的举止,当年他上大学时曾经也是这样的心情。小会议室正中的台子上摆着鲜花、水果、香烟。王怡娟剥了香焦又拿香烟,给唐雨林和他送过去。在乡里两年多,范立刚干的就是这样的事,上面来了人,负责跑前跑后的都是他这个小小的秘书。没想到,今天一个处长居然变成了他的角色,这种角色的变化是不经易间的,也没有一个过渡的过程,突然就降临到他的头上了。走廊里传来一阵笑声,接着袁浩和贡处长出现在门口,唐雨林立即站了起来,范立刚跟着让开座位。“不坐了,走吧!”贡处长看着袁浩说,“开始吧,大家都很忙。”“好,贡处长说开始,咱们就开始。”袁浩说着,看看王怡娟,“王处长,你先去看看人都到齐了没有!”王怡娟早已一个箭步消失在走廊里。袁浩陪着贡处长进了会议室,唐雨林和范立刚跟在后面,会场里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挂着“公开选拔民政厅副厅长推荐大会”的会标。袁浩和贡处长坐在主席台正中,袁浩让唐雨林和范立刚上台就坐,贡处长摆摆手。这时,两个年轻人走到唐雨林面前,递给他一叠名单,唐雨林看了看,走上主席台,来到贡处长面前,贡处长看了一下名单,又交给唐雨林。这时袁浩主持会议并讲了话,接着贡处长讲了今天各所在单位副处级以上干部要从三十个人选当中推荐五名候选人的重要性。随后由范立刚和那两个青年向在场的人员分发推荐票。这时范立刚才发现推荐票中王怡娟列在其中。从简历上看,这个女人三十五岁,而且当了三年多处长。想想县里那些干部,五十岁之前能够进入副县级的人已经很少了,三十五岁就当乡镇党委书记那也是很少的。就在大家填写推荐票时,王怡娟突然来到范立刚身边,低声附在范立刚的耳边说:“范科长,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位有大才大干的人,看,果然不错吧!我在天臾县带职时就对县委侍书记说过:‘侍书记我发现一个人才’。侍书记问是谁,我说:‘白塘乡的秘书范立刚同志啊!’他说:‘是吗?’我还说:‘你得重用。’我建议说:‘把他提拔为县委办副主任,或者乡长书记。’”范立刚一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点儿时间,王怡娟是从哪里知道他的底细的,这些假话又是怎么编出来的,犹豫了一下,说:“王处长,你见都没见过我,哪会……”王怡娟打断了范立刚的话:“怎么没见过,那次你在县委小会议室的发言,多有水平,多精彩,我当时都惊呆了,还以为是省市下来的专家,后来一打听,说你是乡里的秘书,我当时就为你抱不平!”范立刚一听,觉得王怡娟成了小说家,故事随手编了出来,可是他又没办法戳穿她。“小范!”范立刚一抬头,唐雨林已经站在投票箱旁。范立刚觉得自己有些失职,头一天工作就被动了,便丢下王怡娟大步向唐雨林跑过去。他们的任务是把投票箱里的票整理好,按照唐雨林的吩咐,将票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加上封条。下班前,仍然由民政厅的车子把他们送回省委组织部,不过,这次王怡娟没有出现,还是那位个子不高的平头司机把他们送到组织部的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