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处于极度惶恐不安中的白漠无意中在牢门旁边的墙上看到了一张残缺不全的纸,那贴在墙上的纸已经脏旧得发了黄,几行小字还隐约可见:看守所条例第四条 看守所监管人犯,必须坚持严密警戒看管与教育相结合的方针,坚持依法管理、严格管理、科学管理和文明管理,保障人犯的合法权益。严禁打骂、体罚、虐待人犯。不知为什么,那几行小字突然便给了白漠一种莫名的慰藉,每每感到惶恐不安时,白漠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几行小字上,总是能从那字里行间寻到一丝莫名的慰藉。“号里有什么事儿没有?”戈管教出现在小铁窗前轻声问道。“没有——昨天新来了一个。”王冬来急忙蹲起身答道。“白漠。”啪嚓一声,戈管教把手铐扔到了小铁窗的窗台上。“白漠,出去了(解)号。”王冬来转头向背窗而坐的白漠招呼道。本就如芒在背的白漠那始终处于惊悸中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慌乱地起身走下了板铺,从王冬来手中接过手铐戴在手上。随着铁门与门框之间相连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过之后,白漠俯身从半开的铁门下钻了出去。在向管教室走时,白漠才感到自己那坐板已坐得麻木的双腿已失去意识,软得仿佛踏在虚无的地上飘行,走了几步便不由自主地向墙上跌撞过去。几乎和王冬来所叮嘱的没有任何出入,白漠感到除了照搬不误地按王冬来所叮嘱的去说确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我和你姐是同学,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别和号里的人打架,先好好在里面待着吧。”戈管教最后笑着对只是一味地念“老改经”的白漠轻声说道。白漠虽然对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戈管教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但这种感觉也仅限于尚未触到戈管教那身崭新的警服便戛然而止了。临近中午时,王冬来被戈管教从牢内提了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被送回来了。回来后,王冬来用那不知是谁家投进来的钱票买了两盆大米饭,一盆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盆白菜炖豆腐。“你面子老大了,过来吧。”开饭时,王冬来怨声怨气地冲蹲在阿刚对面的白漠招呼道。“谢谢王哥。”白漠欢喜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蹲到了只有王冬来和老胖子两个人吃饭的“上盘架”。“谢我啥呀,谢戈管教吧,你老有面子了!”王冬来边说边给蹲在“饭口”上的老于和小福拨了仅能盖上盆底的一口儿菜。“谢谢。”两个人的谢声是纯净的,因为两人的家中是连一分钱都不曾投过的。王冬来又给戴着手铐脚镣的洪波拨去了同样多的一口儿菜,从洪波口中发出的谢声便有了杂质,因为洪波家是月月投钱的。“报告。”刚刚吃过饭,千斤突然举手叫道。“快蹦起来。”王冬来以电光石火般的回应打断了千斤的报告。千斤确也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一跃而起冲进了卫生间,但仍未快过那内泄之物。“蹭到裤子上没有?”王冬来紧跟着问道。“蹭上了。”千斤低首垂目地蹲在卫生间内,沮丧地低声答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一感觉有了就立刻蹦起来,不用报告,这弄的号里全是味儿,大伙都跟着遭罪。都听好了,以后不管是谁,只要是坏肚子,随时都可以蹦起来,不用报告,天灾,谁也没有办法。千斤也是,坏肚子了就先别吃了,饿两顿就好了,也不知道那窝头有什么吃头儿,少吃一个都不行。”“宁可多吃遭罪,也不能少吃后悔。”老于不禁笑着说道。“自己把裤子洗一洗吧。能洗澡不,能洗就洗一个,不能洗也别勉强。唉,这罪儿让你打的!”“能洗,谢谢冬来。”个子高高、体重却不足百斤的千斤全然不顾自己那病体的虚弱,大义凛然地脱去了衣裤,把那冰冷刺骨的水向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上撩去。“唉,千斤这罪儿打的,让人家给打掉两颗牙反倒进来了,这可真是打掉牙往肚里咽啊!”王冬来不知是同情还是嘲弄地感叹道。“不是,那天我真喝多了——我在水果大院推脚,那小子老熊我。那天我正在饭店喝酒,那小子进来就打我,那天我真喝多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就记得砸了他一酒瓶子。谁想到那小子还报案了,真是土鳖。”千斤咧着在他那张因堆满褶皱而难以看出是四十还是五十岁的脸上几乎成为黑洞的嘴,笑着解嘲道。“白漠。”身材矮胖、年逾五十、被在押人员称之为老爹的提审员手里提着白钢圈的大钥匙串和手铐出现在小铁窗前,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白漠身子不由得一震,惶恐伴着那从来就未停止过的战栗使整个人顿时又陷入神志昏乱的空白中。“白漠,提审。”王冬来冲白漠招呼道。钻出牢门,白漠自然而然地把两手并在一起伸向了一手提着白钢钥匙串儿,一手提着白钢手铐的老爹。“走吧。”老爹低垂着眼帘冲白漠低声道。白漠木然地转过身,极力控制着那发飘的双腿,脚步踉跄地向监舍楼大门外的提审室走去。走出监舍楼的大门,白漠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晦暗的天空,灰白的天光险些令白漠晕倒。白漠在提审室中刚坐下,一个身材瘦高的男青年神情紧张地疾步走了进来。白漠和这个男青年并不熟识,只是在姐姐家曾见过这个男青年,知道这个穿着一身便服的男青年是刑警。随后,另一个身着警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门口——过后白漠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就是看守所的所长。“你姐让我来看看你。”男青年回头扫了一眼门口,又压低了声音继续急促地说道:“等检察院来了你就翻供,那边咱们已经托好人了;我看过你对象的证词了,你对象的证词对你有利,你就说你对象的妹妹是自己愿意的……以后不管哪来提你都这么说,千万不能认,要是认了,你这辈子就完了。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挺住了……”“我家里那边……”“家里那边不用你管,你就想好该怎么说就行了,把语言组织好,这回说完后就再也不能变了……为了你家,你要是认了,你姐就完了,千万不能认……”男青年打断白漠又急促地叮嘱道。听到牵连姐姐,白漠被这重压惊得几乎就要说放弃了。“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事儿?”茫然无措的白漠焦灼地问道。“最快也得半年,不管哪来提你都不能认,千万不能认,用这半年的时间来换你十年的时间。”听到要用半年的时间,白漠立刻在一种暗无天日的眩晕中焦灼得几乎发了疯,半年时间对于他来说简直长得没有尽头,他感到自己连半天都难以挨下去,恨不能立刻就离开这里。站在他面前的男青年又怎么能想到,只这一句,就把白漠彻底击倒了。“我怎么说?”心中丝毫无数的白漠最终还是冲破难为情的阻碍,极度担忧而又焦灼地问道。男青年不禁怔了一下,随后立刻又俯下身轻声道:“你就说是她自己走进你屋的,然后就摸你……”无法领会男青年授意的白漠感到他所教自己的完全是些毫无用处的细枝末节,令自己仍旧丝毫摸不着头绪。暗下里不禁责怪姐姐为什么不替自己想好对抗之词。对于自己来说,姐姐托人冒着莫大的风险来此却是白来一趟。“你哆嗦啥呀?”看到面色苍白的白漠只是一味地战栗,那男青年突然停下来,直起身鄙夷地问道。“我,我冷,感冒了。”白漠极力想寻些什么来抑止住那无休止的战栗,可虚空的身子内除了惶恐和寒冷之外便再寻不到别的什么了。“要是他们打我……”“千万不能认,打掉牙也不能认;千万不能认,要是认了,你这辈子就完了——别说见过我,跟谁也别说见过我。”看到在惶恐中几近崩溃的白漠竟是如此怯弱且懵懂无知,那男青年的眼中也不禁露出了引火烧身的惶恐,一边急促慌乱地叮嘱着,一边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守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也随之一闪而去。“哪来提的?”王冬来冲着刚坐回到原处的白漠问道。“我也不认识。”“得了吧,是你姐吧,连铐子都没给你戴。对了,你姐和戈管教是同学,你进来的时候怎么不说实话呢?”“我也不知道送我进来的那个管教为什么那么说,我寻思就顺着说呗。”“你姐是干什么的?”“税务所的所长。”“哦,怪不得戈管教这么照顾你,原来你姐也是穿制服的,有面子。现在这女人真了不得,能水儿大得没边,比老爷们儿能办事儿!”“你姐怎么没给你拿烟呢?”“我不抽烟。”“你不抽我抽啊。”王冬来脸上又露出了那戏剧性的笑。“没和你姐要点儿钱啊?”“要钱,这里不是不让用钱吗?”“不让干的事儿多了,不让你犯罪你不也犯了吗。在这里有什么都不如有钱,钱是最有面子的;记着下回再有人来看你时,别忘了要点儿钱藏在腰里带进来。”“案子没结不是不让见吗?”老胖子问道。“认识人呗,花点钱找所长办一下——白漠家有点儿力度。”王冬来不屑一顾地答道。牢内似乎要比提审室暖和得多,白漠很快便停止了那无休止的战栗,极度惶恐担忧所形成的无形重压却令昏乱的大脑久久地僵在空白中。自己那无法抑制的战栗多半是那该死的寒冷所致,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寒冷也许会好一些,最后那一丝虚荣心使自己在见到那男青年时又何尝不想掩饰内心的恐惧做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呢,那该死的战栗使自己在姐姐的朋友面前丢尽了脸。想到那男青年回去后向姐姐诉说自己是如何的怯弱,白漠的脑海中便清晰地浮现出姐姐心痛叹息和处变不惊的深思神态。极度的羞愧令白漠好不难过,真不知道出去之后该怎样面对这些人!但转念间又暗自**道:“姐姐一定会为自己的事加大力度的,如果不是那样就不办了,免得既花钱又牵连姐姐。”一股莫名的哀怨令白漠在绝望中几欲放弃了。“就算是把姐姐拽进火坑中,自己也得爬出去。”白漠在突然袭来的一股巨大悲痛中暗下哭号道。“老天啊,就算是自己被判刑也不能牵连姐姐。”悲痛过后,白漠又在暗下里祈祷道。“白漠的。”临近中午时,戈管教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铁窗前,一边把一包熟食和一包内衣从小铁窗塞进牢中,一边轻声对王冬来说了一句,然后便转身走开了。“太好了,法外货。”王冬来看着熟食包里的烧鸡和香肠自语道。然后又对白漠打趣道:“新来的有火,不吃给我──我拿一块月饼和你换烧鸡干不干?”“王哥真有意思,那还用换吗,拿来就是给王哥的!”白漠献媚道。“你在外面净吃生猛海鲜了,肚里的油能焅上一阵儿,不像我在这里,肚里净是窝头菜汤!”王冬来故作感慨道。坐在白漠前面(与白漠同龄)的丙柱偷偷地笑着转过头,两条浓黑短粗的眉毛飞快地朝白漠跳动了几下后立刻又转了回去。白漠对丙柱那张灰不溜丢、满是雀斑的脸上表现出来的轻佻顿时生出了一种厌恶之感。“老于,给他两下。”虽然丙柱的动作快得几乎不曾留下什么影迹,却还是不幸被王冬来看到了。老于起身到板铺下拾起了一只硬底塑料拖鞋,老胖子则起身挡住了小铁窗上方的监控器。“把脸仰起来。”老于走到丙柱面前低声喝道。随着那拖鞋的抡起,丙柱那肉乎乎的脸立刻在那拖鞋的“亲吻”下泛起了血色的红晕。那拖鞋在对丙柱那张脸热烈的“亲吻”中仿佛生出了一种难以停止的亢奋,只是那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亲吻”声实在是难听到了极点。“喂,你干什么呢?”一个身着警服的管教突然出现在小铁窗前厉声喝道。“他不好好坐板,乱动。”老于那只拎着拖鞋的手立刻垂了下去,并不露痕迹地隐到了身后。“他好不好好坐板关你什么事儿,你算干什么的?坐下。”……“崽子,起来把风。”听到管教的脚步声远了,老于对崽子低声道。看到崽子在小铁窗前跪下来把上了风,于是那只对丙柱的脸充满爱恋之情的拖鞋又一次在丙柱的脸上热烈地“狂吻”起来。“报告王哥,我有事儿和你说。”丙柱在那拖鞋热烈地“狂吻”下突然举起了右手。“老于,等一下,让他说。”倚墙而坐的王冬来转过脸来说道。和老于一样身材矮小的丙柱拱肩缩背地起身下到铺下蹲了下来,而后低声道:“俺家挺长时间没来了,我想麻烦王哥给家里打个条儿,让家里过来一趟,给投点儿钱和吃的。”“嗯,行,老胖子,给他拿纸和笔——在这里装没心眼儿不是自己找罪受么;都什么时候了,眼珠子都没了还顾眼框子呢!”王冬来把脸转向铺上,弦外有音地感慨道。“哼,属牙膏的,不挤不出油!”老于对于自己赋予那只拖鞋的**所生出的效果很是满意地笑了笑,脸上那长长的疤痕也不无炫耀地随之剧烈地跳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