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她要和王副市长商量行政上的事。前不久一把市长单种烟调到了省里,于是市政府一把的座椅上出现空缺,而常务副市长孙海潮应该是很有希望官升一级的,但蓦然间死在办公室里。省委曾经问丁露贞,在人员安排上有什么想法,丁露贞道:“我得先看看,反正工作不会受影响,省里不要急着给我安排人。”孙海潮死了以后,他的那摊工作临时分摊到了其他副市长身上。而王副市长在目前是排在最前面的副市长。市政府大院与市委大院离得不远,约摸一刻钟的工夫,王副市长的橐橐的皮鞋声音就传了过来。丁露贞用手把头发拢了一下,便迎着门口站定。门是虚掩着的,但王副市长还是轻轻敲了几下,丁露贞便走过去拉开门,笑容可掬地与王副市长握手,寒暄,让到外间的小沙发上。我则习惯地站立一旁。不像面对杨占胜那样,大模大样地坐着,其实,那也是丁露贞的安排。王副市长是个精干、儒雅的小个子,戴着近视眼镜,他是从社科院院长位置走上副市长职位的,已经好几年不做学问了,学者气却仍然很浓。两个人都落座以后,丁露贞便开门见山:“老王,你知不知道咱全平川市有多少离退休人员?他们的退休金大体是多少?”王副市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要问这个问题,就说:“离退休人员的大数是一百万;企业人员一般退休金是一千左右,机关事业单位一般是两千五左右。怎么,露贞书记有什么打算?”丁露贞道:“我想给这一百万人每人涨一百块钱。”王副市长道:“为什么?”丁露贞道:“全平川市蓦然间经受了一次洗礼,应该安抚一下。”王副市长道:“为什么不安抚在职的?为什么不安抚因为金玫瑰花园吃亏的人?还有那些吃低保的人?”丁露贞道:“吃低保的另算,单说这些离退休人员,你说谁家没有离退休人员?安抚一个离退休人员就等于安抚一个家庭。因为他们离休退休了,没有能力再出去工作,所以,安抚他们会花一样的钱而效果更好。”王副市长沉默了。丁露贞又问:“财政上和社保基金方面支撑得了吗?”王副市长道:“如果露贞书记想这么干,我就想办法让它能够支撑。”丁露贞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我。我不明就里,只感觉莫名其妙。现在是什么形势?这么做不就是作秀吗?我表情木然,不说话。丁露贞见此便收回目光,对王副市长道:“你回去吧,抓紧办。争取这个星期办完,今晚的电视新闻先把话讲出去,明天日报晚报都见报。”王副市长哎了一声就站起来,和丁露贞握手,和我握手,然后就出去了。从他进来,到他出去,前后加起来没有十分钟。王副市长走了以后,丁露贞问我:“我看你表情不太自然,你在想什么?”我说:“这么做是作秀,弄不好花了钱还挨骂。”丁露贞微微一笑,说:“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悲观,老百姓是很通情达理。不是我唱高调,最讲理,最可爱的,不是哪一级官员,而是老百姓。就是我们常说的那些芸芸众生。”也许这是她的心里话,也许又是作秀。这时只见她再次走到桌子跟前,抓起话筒又啪啪啪按了一串号码,然后接听,过了几秒钟,就听她说:“赵书记,你现在有空吗?好,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好,我等你!”市委副书记姓周,这个赵书记是谁呢?我没法问。因为我只是处级干部,而她是正市级,中间差着好几级,只要她不问我,我是不能主动干预她的工作的。这次时间不长赵书记就来敲门了,根本没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哦,我想起来了,丁露贞应该是把政法委书记叫来了。政法委就在市委的大院里办公,自然来着方便。政法委书记叫赵嘉庆,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白地蓝条的运动服,脚下一双白色球鞋,矫健轻盈,走路毫无声息,手里拎着一个矿泉水瓶子,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体育教练,或是一个潇洒的步行旅游者。他是从市总工会主席的位置上提起来的,最早做过团市委书记。丁露贞把他让进来以后,没让他落座,站着就说起话来:“老赵,最近你抓政法口的思想政治工作了吗?”赵嘉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愣在那里。丁露贞又问:“最近你在抓什么?”赵嘉庆脸有些红了,想必看清丁露贞不是请他吃饭,而是问责了,便字斟句酌地说:“在抓科学发展观的学习贯彻啊。怎么,露贞书记有新指示了?”这时,丁露贞才做个手势向他示意了一下,请他落座。两个人在小沙发上分头坐下。丁露贞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赵嘉庆,说:“知道今天把你找来,和你谈什么吗?”赵嘉庆道:“我猜是谈武大维问题。”他看了我一眼,此时我就站在他们沙发在一侧,像马弁那样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丁露贞道:“他是新来的一处处长康赛,我特意让他参与的,你不要忌讳;那个刘志国涉嫌犯罪,已经换掉并拘起来了。”赵嘉庆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是不放心的样子。然后才说:“露贞书记,武大维出事以后,我估计你会找我,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事先对武大维的情况一无所知?为什么不阻拦他?为什么不防微杜渐,把消灭在萌芽状态?老实说,我有一肚子话想说,但不知该说不该说。”丁露贞把目光从他脸上收了回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知道,你会找理由为自己开脱。说说吧,我很想知道你找了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赵嘉庆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拧开,蜻蜓点水一般喝了一小口,说:“露贞书记,请你原谅,自从我五年前当上政法委书记就开始研究围绕在你周围的人际关系,我并不是怀疑你的才干,你的业绩我们做下属的都耳熟能详,我只是想摸清你周围的人员情况,我好分门别类加以对待。因为,政法委管着公检法,我不能因为不了解情况而瞎驴撞槽,弄不好就会捅到马蜂窝上。我有一个亲戚恰巧是武大维当年做工农兵学员时的同学,他曾经告诉过我,说武大维是你的情人,告诉我武大维为了你才找了个丑女人做老婆,让我务必记住这一点,做事时务必留心。你的工作干得那么出色,在平川市简直如日中天,尤其还是是个女同志,让所有的人都让你三分。你想想,就算武大维翘起了尾巴,露出了蛛丝马迹,我们这些人谁敢轻易查他?二巴巴的弄不好都吓尿了裤子!”丁露贞再次无奈地摇摇脑袋,说:“滑头!拿我和武大维是情人关系来说山,掩盖你工作失职、不作为?”赵嘉庆突然扔掉矿泉水瓶子,讨好地一把抓住丁露贞的手,抚摩着说:“露贞书记,天地良心,我们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对武大维下夹子!我们确实非常爱戴你!咱们平川市自打解放以来还从来没出过你这么优秀的女干部,我们怎么忍心伤害你,触动你心里的伤疤?我们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对武大维就眼开眼闭了。露贞书记,你要觉得应该追究我的责任,我绝没有二话,该打该罚任凭发落!”丁露贞抽回手转过脸看着他说:“你真会说话,明明是不作为,却找了一个怕伤害我的理由!这样的理由能站得住脚吗?你急中生智抓住我和武大维过去的关系说事,不感觉牵强和拙劣吗?”赵嘉庆的脸色一下子胀得通红,他没有像杨占胜那样下跪,却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露贞书记,你不要讽刺我,我回去就写辞职书,我承认我失职,我既认打也认罚。如果今天你找我只是谈这个问题,那好,我是想得通的。我马上就走,回去写辞职书,向平川市父老乡亲谢罪!”丁露贞微微哂笑,做了一个手势:“坐下说,坐下说,我又没轰你,你急着走什么?”赵嘉庆愣了两秒钟,便坐回沙发了。我看到他此时两眼已经泪水涟涟。可能是感到了极大的委屈。那应该是一种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的委屈。只听丁露贞继续道:“老赵啊,我本来是要追究你,撤掉你的,但考虑到你的本意是想维护我这一点,就把事情暂时放一放。我不能把该打武大维的板子打在你的身上。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过去是与武大维有关系,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自从彼此结婚,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一点你必须清楚!眼下你应该做的事,是认清形势,亡羊补牢。你现在回去立马起草《加强平川市政法口廉政建设的意见》,明天就发下去,在整个政法口开展一次广泛深入的教育活动,同时,人人查找自身问题,这件事必须做得深入细致,要有人人自危的效果!回头我会亲自下去摸情况!老百姓讲‘大壳帽,两头翘,吃完原告吃被告’,那不是一句简单的玩笑,是对政法口的讥讽和嘲笑!现在不光是‘吃’的问题,我们有的警察已经卷入犯罪的案子了!我们必须抓住武大维事件这个契机,重整旗鼓,重振军威,整肃纪律,从头开始!这件事能不能做好,是对你的考验,不行的话,我就真要考虑你的职务问题了!”赵嘉庆被说得脑袋犹如鸡啄米,点头的频率极快。想必此时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他看出来丁露贞并没有要免他的职的意思。他嘴上说回去就辞职,做起来会那么容易、那么心甘情愿吗?没准写完辞职书立马就开始烦人托窍四处找关系保自己的职位了,因为那是一个人一辈子努力的结晶啊!赵嘉庆跟头把式地小跑着领命走了。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丁露贞站起身去接听,只听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好,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撂了。回头告诉我:“是马为民,他说他又接到了匿名电话,这次不是威胁,而是道歉,还要摆桌请他喝酒。妈那X!”我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听丁露贞骂街。她一直以来都是说普通话的,语音很纯正,骂出街来却尤其生猛。我说:“你只能当着我骂,不能当着外人骂,否则太有损你的形象了!”她莞尔一笑,走到我的沙发跟前,像对自己的儿子那样搂着我的脑袋抚弄了一阵子说:“康赛,刘梅和孩子不会出事的,你不要精神太紧张了。事情会一点点解决的。想杀我们家人的人不是都想请马为民喝酒了吗?”我没说话。因为我对丁露贞的处事方法保留自己的看法。那都是怎样的思路啊?看上去纵横捭阖,任意挥洒,摧枯拉朽,曲径通幽,自不必说,但荤的素的一起来,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就不能不让人心存疑虑。或许这就是她的风格?如果我郑重其事地对她发起诘问,她很有可能又拿“效果是检验实践的标准”来反唇相讥。这时,丁露贞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到桌子跟前拿起话筒,又按了一串号码,然后接听,问:“老杨,刘奔找到了吗?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约摸过了半分钟,她把话筒放下了。转过身来看着我,一言不发,一脸凝重。我说:“不顺利?”她说:“杨占胜说没找到刘奔,如果找到了刘奔,会依据他的表现决定怎么处理。也就是说,如果刘奔没有犯罪事实,也拿刘奔怎么样不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盼望刘奔别干坏事,损坏警察队伍声誉的事还是越少越好!”我说:“只怕天不遂人愿,善良人的愿望往往是一相情愿!”我把冯小林叫进里间,问他:“刘奔这个人平时表现怎样?是怎样一个人?”冯小林道:“我说出来你们别害怕,否则我就不说了。”我说:“没关系,你只管说。”丁露贞道:“算了算了,不说也罢,知道了反倒变成心里一块病。”我说:“要说要说,小林你说吧。”冯小林道:“刘奔前不久刚刚取得省里公安口综合业务考核第五名,是平川市的第二名;运动中双手射击的命中率是百分之八十六。”丁露贞道:“好端端一个业务尖子,毁了!害人啊!”冯小林道:“先不忙发这种感慨,刘奔如果作起孽来能量可也是数一数二的!”丁露贞和我面面相觑,都陷入沉默,仿佛终于看清一个巨大的危险却原来就在眼前,刚才还为了一点点进展而喜不自禁,其实那一点点进展与巨大的危险比起来根本就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