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到罗佬目前现状之后接下来的那几天,原本一心要为武昇报仇的地儿,明显和以往有很大不同。他不再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我如果不说,他从不主动谈起办罗佬的这件事。尤其是那一晚,当我们看到罗佬被四川帮打的时候,我隐隐觉得地儿很激动,似乎一直都想冲上去替罗佬出头。虽然他最终并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二十多年的兄弟,我又岂会一点都看不出来。那天回宾馆的路上,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他想要开口和我谈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还是缩了回去。我明白他想要说的是什么,我也明白,他不说的原因又是什么。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不过,那天我们终归还是谈了。在回到宾馆,我决定就在这两天要办了罗佬之后,地儿还是找我谈了,很激烈地谈了。当时,我们两个洗完澡之后,重重心事之下,谁也睡不着,就躺在各自的**看起了电视。我记得看的是广东一家电视台,里面刚好播放了一则新闻,是说城管在驱赶小摊小贩的时候,暴力执法,动手打人。里面居然还播放了那些一无所有、束手无策的小摊贩们在镜头前悲惨哭泣的样子,其中一个卖早点的老头儿,坐在被砸坏的摊子前无言望着镜头的场面尤其让人心酸。就在我对广东电视台为什么敢播放这些在我们省绝对看不到的新闻感到万分奇怪的时候,地儿开口了。他斜斜地半靠在床头,眼睛直直盯着前面的电视机,望都没有望向我,好似有些无意地突然说了一句:“这些卵城管比他妈的流子打群架还嚣张些啊,狗仗人势!唉,这些做小生意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啊。”听到地儿的这个话,我马上明白过来他想要说什么了,心里一紧,偏头对他看了过去。他还是一无所动,并没有看我,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我知道,他心里在激烈地斗争,他想说,但是又怕说。很复杂的心态之下,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过头来机械地继续看着电视。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地儿再次开口了:“胡钦,罗佬造孽。”我还是没有回答他,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讨厌地儿,讨厌他正在说的和将要说的那些话。地儿看到我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也明白了点什么。沉默了一下之后,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好像作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突然坐了起来,盯着我说:“胡钦,我们未必真的要把他搞死啊?”一股无来由的心火冒了上来,我再也忍不住,猛地也坐了起来,死盯着地儿说道:“那怎么搞?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搞?!”“我就是问……”地儿看上去被我的样子吓到了,默默看了我一下之后,装着捡起被单上的一点小东西,把头低了下去小声说道。“你问我怎么搞?我是神仙啊?我晓得怎么搞啊?你拿个主意,怎么搞?你说,我听你的!你说啊!”我的声音更加严厉。在我的这番话出口之后,两个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意识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重重叹出一口气,再次翻身躺了下去。地儿则有些手足无措地继续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在这样奇怪的气氛里面,又过了很久,我听到地儿起身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没有多久鼻子里就传来了一股烟味。当时我的心里很不舒服,那个时候依然年少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舒服,为什么又会对地儿发火。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负罪感。短短的几句讨论,让当时的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一个把自己和兄弟都拉下水,强迫着彼此去做一件并不想做的坏事的罪人。一个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人。就在我躺在**,闻着鼻子里面传来的阵阵烟味,心中更是复杂难言的时候,我听到了地儿的一声咳嗽,这让我的心又一次紧锁了起来。果然,地儿再次开口了:“胡钦,我们给罗佬留条活路吧。武昇也没有死。要不要得?”与上次不同的是,上次他的语气有些迟疑,有些闪躲,这一次更多的是坚决。我尽力克制着自己,我不想回答他。因为我不想吵架,这会让我本就郁结烦闷的心情更加痛苦不堪。“胡钦,你说句话啊。要不要得?”“你不记得,武昇送到医院的时候哒?”“他而今也没有死啊。”“那他的手呢?他的指头呢?他这三年受的苦呢?啊!只有死才是仇啊?他而今还打过篮球没有?一到稍微开始冷的时候,他就戴个手套,他有神经病啊?啊!罗佬那个时候想过给他留后路没有,想过给我留后路没有?罗佬未必是放过武昇,没有下杀手啊?啊!那是武昇命大!”我再次从**蹦了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单,看着地儿大声问道。“起码武昇而今还在吧,我们这次要是搞了罗佬,你看到那个小伢儿没有?他怎么搞?哪个养他?还只有多大啊!他堂客一个人养得起吗?”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地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我发火的时候低下声,相反他也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很有些激动地望着我说道。“养养养,养个****啊养!而今你帮罗佬想他屋里儿哪个来养?老子问你,武昇那回要是死哒,哪个来养他的娘啊,哪个来养他的爹,啊?老子是运气好,你晓不晓得!老子运气不好,那天落在老子脑壳上,你给我上坟都上了几年哒。老子屋里的人又哪个来养?我问你,是不是你养,啊?罗佬,他而今的这个儿,是不是要我养?要武昇来养?我×!”我越说越悲愤,越说越痛苦,那一刻,我只想通过这一顿骂,把自己心里所有的不快都吼出去,都叫出来。地儿没有回答,站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着烟,拿烟的手仿佛都在微微发抖。我胸膛急剧起伏,也一把爬了起来,冲到桌前,拿起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之后继续说:“地儿,老子告诉你。老子也是人,罗佬造孽,老子也晓得他造孽!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问你,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流子的命!他的孽是他个人做的!武昇是哪个?我们的结拜兄弟啊!他这些年受的苦你看到的吧?啊,你都看到了的吧?他帮哪个受的这个活罪?帮老子!没得他,老子连受苦的机会都没得哒。而今,事到面前了,你和我讲他造孽。我问你看看,我问你看看,都讲九镇六帅混得好,为什么混得好?就是兄弟铁,怎么搞都可以,动了兄弟就没得商量,而今是不是不要这么搞?是不是不要兄弟?是不是不打流,不当大哥哒!啊?!”随着最后那一声大吼,我一屁股坐在了床头,心中没有了那种苦不堪言的郁结,取而代之的,是脑袋和身体都感到的极度空虚和疲倦。地儿猛地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甩,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对着我吼道:“打个****流啊!啊?当个****大哥啊!啊?老子不打哒要不要得?本来就不想打流。不打流就没得这么多****卵事!搞到而今,一看到这双手老子就想起英子,想起她脸上的血流在老子手上的那个味道,老子就觉得这双手比掏大粪的还脏些。你晓得不晓得?就像是一坨鼻涕趴在那里,又浓又稠,洗都洗不干净。你晓不晓得!你晓得个****啊?你晓得个****!老子本来就不想打流,不想打流……”说到最后,地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哽咽,最后居然再也说不出来,猛地一下靠在墙角,慢慢滑了下去。我惊呆了,那一刻的我完全惊呆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又能够说什么。我想过去抱抱他,给他些许安慰,也给自己些许安慰,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地儿,哪个想打流?哪个是一出来就想打流?那个时候,哪个不是说的要考大学?呵呵呵,险儿想打流啊?武昇想打流啊?没得法哒!我只问你,而今我们这些人不打流哒搞什么去?我们还能搞什么去?读大学?打工?当农民?呵呵呵,你把希明他老二的腿搞瘸哒,不打流,他找不找你,砍不砍你?没得法哒,你听哈看,你到处去听哈看。九镇哪个人屋里不是交代他们的女伢儿莫要和我们在一起,哪个又不是交代他屋里的儿莫要学我们。你猜是为什么?哈哈哈,因为我们都是流子,你晓不晓得!天生就是该坐牢、该枪打、该被人砍死的流子。不打流哒,你不打流哒,我也想你不打流哒……”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见自己用一种完全陌生、平静而又绝望的语调在说着。我忘了自己喃喃自语说了多久,我只记得,地儿在我说话的时候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低着头一个人跑进了厕所里面,很久很久,从厕所里面传来绝望而又压抑的低嚎……那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我知道地儿也一样,因为直到天空泛白,我都还听到临床翻来覆去的响动。我想,那一夜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太漫长了。也许是前一晚那些话、那些泪的原因。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和地儿之间都感到了一丝微妙的尴尬,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什么。那天,我本来准备找地儿再谈一次,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给他说的时候,他居然先找我谈了。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饭,地儿原本埋头大吃着碗里的馄饨,突然头也不抬,含糊不清地问了我一句:“胡钦,你想什么时候搞罗佬?”听到他的说话,我顿时一愣。这些天来,他一直刻意不谈这件事,今天居然主动提了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样,昨天的大吵之后,地儿能主动找我说话,这让我的心里还是感到很开心的,于是我回答道:“就在这两天吧,我还在想。”